王曉 任文松
摘要:
民事訴權濫用不僅是一種違背民事訴訟目的的行為,也是一種具有社會危害性、須要承擔不同法律責任的行為。認定當事人構成民事訴權濫用,應從當事人訴訟時是否具有主觀惡意、訴訟行為的失范和訴的利益的缺失三個方面進行嚴格的判斷,以避免阻卻和妨礙當事人行使民事訴權?;谥泄仓醒胧藢盟闹腥珪巴七M多層次多領域依法治理”的頂層設計,對于民事訴權濫用者,應根據民事訴權濫用的具體情形和社會危害程度,綜合運用民事責任、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多層次地懲治和預防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從而更為有效地減少和消除實踐中日益增多的民事訴權濫用現象,實現訴訟秩序和法律秩序的良性運行。
關鍵詞:民事訴權;訴權濫用;判斷標準;責任承擔
中圖分類號:DF72
文獻標志碼:A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5.05.16
中共中央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明確指出:“改革法院案件受理制度,變立案審查制為立案登記制,對人民法院依法應該受理的案件,做到有案必立、有訴必理,保障當事人訴權”
參見:2014年10月23日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立案審查制向立案登記制的轉變,使得當事人的訴權這一“權利救濟權”[1]有了充分的保護依據。值得關注的是,在當事人享有訴權保障并爭取有利裁判的同時,濫用民事訴權的現象也越來越普遍。民事訴權濫用是當事人違反誠實信用原則惡意提起訴訟,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行為,主要包括兩種類型:一是雙方當事人惡意串通提起訴訟侵害案外第三人合法權益,即現行《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虛假訴訟行為;二是一方當事人惡意提起訴訟損害對方當事人合法權益的行為。現行《民事訴訟法》第112條、第113條對雙方當事人惡意串通提起訴訟的行為,進行了較為原則的規(guī)定,但《民事訴訟法》對實踐中較為常見的一方當事人惡意提起訴訟的行為卻并未提及,這不僅給民事訴權濫用的理論研究留下了空間,也給民事訴權濫用的立法完善提出了新要求。
`一、民事訴權濫用的性質分析
`
民事訴權從本質上而言,是一項程序權利,在現代法治社會,民事訴權也是一項基本人權、憲法權利,體現出權利救濟權的特性[2]。任何權利的行使都有一定的邊界,民事訴權的行使也概莫能外。當事人惡意行使民事訴權的行為超越了權利行使的邊界,就逾越了法律保護的界限和范圍。
(一)民事訴權濫用是違背民事訴訟目的的行為
根據訴權理論,國家有義務保障當事人在其權利受到侵害,或者與他人發(fā)生爭議時,享有向國家請求并獲得司法救濟的權利。當事人行使民事訴權的目的,即在于保護自身合法權利、解決與他人之間的糾紛。根據民事訴訟目的理論,國家設立民事訴訟的目的是保護權利、解決民事糾紛、維護和實現社會秩序??梢?,當事人正當行使民事訴權符合民事訴訟的目的,兩者之間具有高度的契合性。但在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的過程中,當事人行使訴權的目的與民事訴訟保護權利、解決糾紛和維護社會秩序的目的之間存在背離。
在民事訴權濫用案件中,當事人提起訴訟請求司法權力予以保護的權利,是一種有瑕疵的權利。這種權利或者不存在,或者被濫用,屬于不受法律保護的權利。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意圖保護的這種非法利益,本身就不符合民事訴訟目的,不應受到司法的保護。因此,當事人惡意提起訴訟的行為,明顯與民事訴訟保護合法權利的目的不符。
國家設立民事訴訟的目的就在于民事糾紛具有危害性,因而有必要對這種危害性進行限制并對糾紛進行解決。從外部形態(tài)而言,民事訴訟解決糾紛的目的主要表現為消除或化解沖突主體之間的糾紛,緩解或消釋沖突主體之間的對立狀態(tài)。但不論是雙方當事人惡意串通提起訴訟的行為,還是一方當事人惡意提起訴訟的行為,其目的都是企圖制造糾紛而非化解糾紛,旨在引發(fā)主體之間的沖突而非消除主體之間的對立狀態(tài)。從內部形態(tài)而言,民事訴訟解決糾紛的目的主要表現為確認沖突主體之間的民事權利義務關系,使不確定的民事法律事實能夠得到確認,使非正常的民事法律關系能夠得以恢復正常。但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卻意在破壞正常的法律關系使之非正常化,使原本可以確定的法律事實非確定化。因此,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與民事訴訟解決糾紛目的之間存在沖突。
國家設立民事訴訟制度的目的,并非僅僅在于保護權利、解決糾紛,也在于最大限度地發(fā)揮民事訴訟的各項功能,維護和實現正常的社會秩序,促進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這其實也是設立民事訴訟制度的終極目的。但是,民事訴權濫用者制造事端惡意提起訴訟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原本穩(wěn)定、有序、和諧的社會秩序,使正常的社會秩序非正?;踔習е乱欢ǚ秶鐣刃虻氖蚺c混亂,這顯然不符合民事訴訟維護社會秩序的目的。
(二)民事訴權濫用是具有社會危害性的行為
法律把具有社會危害性的行為規(guī)定為違法行為,把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行為,因此在制定和裁量對違法行為、犯罪行為適用的制裁時,社會危害性的大小無疑是核心標尺[3]。在司法實踐中,民事訴權濫用行為雖然較為隱蔽、不易察覺,但其社會危害性卻不能被忽視,這種具有社會危害性的濫用訴權行為依據其危害程度的不同,可分為違法行為和犯罪行為。
民事訴權濫用社會危害性的主要表現:一是有損他人的合法權益。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的行為通常表現為損人利己的行為,體現了當事人對訴訟趨利性的追求。當事人之所以費盡心機地提起訴訟,無非想攫取非法利益,一旦這種濫用民事訴權的行為得到法院判決的合法保護,他人的利益也將受到損害。二是擾亂正常的司法秩序。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的目的并非為消弭矛盾,而是在于獲取非法利益。民事訴權濫用者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的行為,不僅背離了民事訴訟設立的初衷,而且妨礙了訴訟功能的發(fā)揮,干擾了法庭秩序和訴訟秩序。三是造成司法資源的嚴重浪費。當前,我國經濟社會發(fā)展仍處于重要戰(zhàn)略機遇期,經濟社會發(fā)展中還存在一些體制性、結構性矛盾,因此這一時期大量的社會矛盾以訴訟糾紛的形式不斷涌入司法領域。民事訴權濫用者不負責任的行為,是對本就稀缺的司法資源的浪費,使得那些真正需要救濟的當事人無法及時得到司法保護。四是褻瀆司法的公正與權威。法院是維護和保障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果司法權的行使沒有體現公平和正義,反而成為民事訴權濫用者巧取豪奪的工具,那么司法的公正和權威必將蕩然無存[4]。
基于民事訴權濫用的社會危害性,現行《民事訴訟法》對民事訴權濫用中的虛假訴訟行為進行了較為明確的立法規(guī)制。一是《民事訴訟法》的宏觀規(guī)制?!睹袷略V訟法》第13條明確規(guī)定了誠實信用原則,該原則的確立不僅有利于規(guī)范和約束當事人的訴訟行為,而且有利于指引法官運用審判權防范和懲治當事人的虛假訴訟行為。二是《民事訴訟法》的微觀規(guī)制。《民事訴訟法》將訴訟、執(zhí)行等程序中當事人提起的虛假訴訟行為,作為妨害民事訴訟的行為進行規(guī)制。法官可以結合案件事實、違法手段、危害程度等,對虛假訴訟行為給予罰款、拘留,構成犯罪的可以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然而,一方當事人惡意提起訴訟的民事訴權濫用行為,卻仍未得到立法的有效規(guī)制。基于中共中央十八屆四中全會“推進多層次多領域依法治理”的頂層設計,結合民事訴權濫用行為不同程度的社會危害性,應對民事訴權濫用行為進行民事、行政以及刑事三個不同層面的系統(tǒng)治理。
(三)民事訴權濫用是需要承擔法律責任的行為
法律責任是指由特定法律事實所引起的對損害予以補償、強制履行或接受懲罰的特殊義務,這種義務是因違反第一性義務而引起的第二性義務[5]。從這個意義上講,民事訴權濫用當事人的行為違反了遵從法律秩序和訴訟秩序的義務,當事人應當承擔由此而產生的法律責任。民事訴權濫用者的法律責任問題,可以從法律責任的四個構成要件進行分析。一是民事訴權濫用者主觀上有過錯。當事人違背誠實信用原則,以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為目的惡意提起訴訟,在主觀上存在明顯過錯,符合法律責任的主觀過錯要件。如《美國侵權法重述(第二次)》第682條明確規(guī)定,為了非法的目的濫用民事訴權應當承擔由此而產生的法律責任
參見:因斯蒂圖特.美國法律整編·侵權行為法[M].劉興善,譯.臺北:臺北司法周刊雜志社,1986:578.。二是民事訴權濫用者實施了濫用訴權的行為。我國《憲法》明確規(guī)定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權利的時候,不得損害國家、社會、集體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權利
參見:《憲法》第51條。,同樣《民事訴訟法》也規(guī)定當事人必須依法行使訴訟權利,遵守訴訟秩序
參見:《民事訴訟法》第49條第3款。。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的訴訟行為明顯與《憲法》、《民事訴訟法》等法律有關權利合法行使的規(guī)定背道而馳,因此該種訴訟行為不僅是一種違法行為,更是一種積極加害行為。三是民事訴權濫用者的行為導致他人合法權益的損害。這種損害后果表現為一定的財產損害,如受害人為應訴、答辯、調查取證等支出的一系列費用,也表現為一定程度的精神損害,如受害人由于受到訴訟的襲擾而產生精神痛苦、精神利益喪失或減損。四是民事訴權濫用者的行為與他人合法權益的損害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受害人遭受的物質損失和精神損害源自于民事訴權濫用者的違法行為,如果當事人能夠依法行使民事訴權,通過民事訴訟定紛止爭,則不僅當事人的合法權益能夠得到法律的保護,也不致于造成他方權益的損害。綜上四個方面的分析,民事訴權濫用的行為完全符合法律責任的構成要件,應當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二、民事訴權濫用的判斷標準
`
民事訴權濫用標準的設定將對民事訴權的保護和規(guī)制產生重大影響,如果標準設定過于嚴格,則會放縱民事訴權濫用;如果標準設定過于寬松,則將對民事訴權的行使產生沖擊。在當前注重保護民事訴權的形勢下,應當對民事訴權濫用設置較為嚴格的判斷標準。
(一)訴訟的主觀惡意
在民事領域中,民事訴權濫用是一種侵權行為,其主觀過錯也可分為故意(惡意)和過失。惡意表現為行為人在主觀心態(tài)上對結果的追求和放任,只有存在主觀上的故意,才能構成民事訴權的濫用。例如,法國法院判例就認為“只有存在惡意(malice),才能構成民事濫訴行為”[6]81;英國法也對此進行了規(guī)定,濫用民事訴權即提起“惡意和無根據的民事訴訟”,要求“原告”應有“惡意”[7]。但在判斷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存在惡意時,應將當事人意識到濫用民事訴權的非法后果作為“主觀惡意”的內容。當事人是否能夠意識到濫用民事訴權的后果,應以普通人的認識水平為標準,如此才能更好地在保護民事訴權和制裁民事訴權濫用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之所以將“普通人的認識水平”作為民事訴權濫用主觀惡意的判斷標準,其理由主要有:一是當事人個體的差異。當事人的具體情況是不同的,如是否接受過法律教育將導致不同的當事人對法律、事實、證據的認知存有較大差異。二是法律制度的不健全。在民事訴訟中,律師的介入將對當事人是否能夠正確行使訴權產生重大影響,但我國并未實行律師強制代理制度,現有的律師代理制度和法律援助制度還不足以全面滿足當事人的訴訟需求。因此在當前訴訟制度下,不能要求當事人在準確理解法律條文、全面認清法律事實和證據材料的基礎上才能行使訴權。
需要注意的是過失不應成為民事訴權濫用的主觀判斷標準。民事責任的設立目的在于彌補對侵權行為造成的損害,進而保護受害人的利益不受損失,并非在于對行為人的過錯心理進行懲罰。在對行為人的行為進行歸責時,其主觀過失已經外化為一種行為,因而可以不考慮行為人主觀認知因素的差異。民事訴訟法律責任的設立目的,在于制裁行為人在過錯心理支配下反映出的危害訴訟法律制度和訴訟秩序的具有社會危害性的行為。由于這種危害性受行為人認知的左右,在歸責時必然要與行為人的個體相聯(lián)系,這使得當事人過失濫用民事訴權的行為受個體認知因素的影響而較難進行判斷,因此不宜采用過失歸責進行判斷[8]。此外,民事訴權作為一項基本權利,其行使應當受到全面的保障,如果將過失作為民事訴權濫用者主觀過錯的判斷要件,將極大地阻礙當事人合法行使民事訴權。
(二)訴訟行為的失范
關于訴訟行為失范的界定,西方國家的法律有著較為清晰的規(guī)定。在英國法中,民事訴權濫用的要件是“原告”提起“無根據的民事訴訟”;美國多數州承襲英國法的做法,認為原告沒有合理和合適的理由,就本質上同一性質的問題,對被告反復提起多種民事訴訟[9]。當事人提起的訴訟存在這些失范行為,則構成訴權濫用。在理論上,民事訴權濫用者實施的濫用訴權的行為主要表現為:當事人不具有起訴要件或者是訴訟要件,卻惡意提起訴訟;當事人偽造事實、證據或者毫無根據時,仍惡意提起訴訟[10]。
目前,在司法實踐中,民事訴權濫用的失范行為主要有:一是雙方當事人惡意串通提起虛假型訴訟的行為。虛假訴訟行為是民事訴權濫用的典型表現,《民事訴訟法》第112條和第113條對此種行為進行了明確的規(guī)定。根據上述法律條文的規(guī)定,虛假訴訟行為主要表現為雙方當事人在惡意串通的情況下,通過訴訟、調解等方式侵害他人的合法權益
例如,當事人雙方惡意串通,通過編造虛假事實、偽造虛假證據的方式提起訴訟,意圖非法侵占案外人的財產。(參見:沈建軒,于英杰.江蘇通報九大虛假訴訟案例 法院“內鬼”牽涉其中[N].揚子晚報,2013-10-30(07).)。二是一方當事人惡意提起欺詐型訴訟的行為。實踐中,欺詐型訴訟主要有:當事人虛構債權債務關系的“無中生有”型欺詐訴訟,當事人以對方當事人已經履行完畢但未銷毀或未索回的債務文書為依據的“死灰復燃”型欺詐訴訟,以及當事人篡改相關證據的“借題發(fā)揮”型欺詐訴訟等。三是一方當事人惡意提起騷擾型訴訟的行為。當事人不以勝訴為目的,旨在給對方當事人的生活、工作、生產經營造成影響,或者減損對方當事人的名譽,以給對方當事人造成騷擾。英國法將此類訴訟失范行為形象地稱為“折磨人的訴訟”,是指由于案件無從進行爭辯,單是為了使人為難而提出不可能勝訴的請求或防御方法的訴訟
1981年英國最高法院法令的第42節(jié)授予法院權力:由它來限定“持久麻煩訴訟活動”的界限。(參見:J.G.M. Tyas. Law of Torts[Z].4th edition.London:Macdonald and Evans, 1982:207.)。美國法上將此種行為規(guī)定為“沒有合理和合適理由”的民事訴權濫用行為。例如,行為人以連續(xù)性的不成功的訴訟來折磨受害人,以達到非法目的
例如,出租者和承租者簽訂了一份長期租賃合同,一段時間后,租金大大低于現行的財產租賃價格,出租者不斷地提起承租者違約訴訟,指控承租者在細枝末節(jié)方面違反了租賃合同,出租者反復敗訴但是反復起訴。這時,法官可以推定,出租者的行為是想通過訴訟給承租者制造麻煩,讓承租者耗費大量的時間金錢和精力,以期達到要么廢除租賃合同,要么提高租金的目的。(參見:徐愛國.英美法中“濫用法律訴訟”的侵權責任[J].法學家,2000(2):117-123.)。四是一方當事人惡意提起拖延型訴訟的行為。當事人為達到拖延訴訟的非法目的,惡意利用《民事訴訟法》賦予其的訴訟權利,將一案分拆成多個案件分別起訴意圖達到耗費對方當事人人力、物力、財力的目的,從而最大限度地爭取不當利益及延遲履行義務。
(三)訴的利益的缺失
如同在制定民事實體法時必須要考慮利益一樣,在運用訴訟程序解決民事糾紛時,也有利益衡量的問題[11]。訴的利益是當事人提起的訴應當具有的運用民事訴訟予以救濟的必要性和實效性,其中必要性是法院有無必要通過判決來解決當事人之間的糾紛,實效性是法院能否通過判決實際解決糾紛[12]?!盁o利益即無訴權”,在民事訴訟開始時,法院正確地衡量訴之利益,無論對于啟動民事訴訟程序實現對民事權利的救濟[13],還是防止民事訴權的濫用都有重要意義。由于訴的利益概念強調的是司法救濟的必要性和實效性,而這種必要性和實效性需要通過具體的標準進行判斷,才能具備現實的可操作性。因此,在對訴的利益進行抽象歸納的同時,更應關注訴的利益的具體判斷標準,從而有效地發(fā)揮訴的利益在識別民事訴權濫用中的積極作用。
在民事訴訟中,訴的利益功能可以分為積極功能和消極功能。訴的利益之消極功能在于在當事人提起的訴缺乏訴的利益時,禁止當事人啟動訴訟程序,以避免造成訴訟資源的浪費,以及給對方當事人造成不必要的訴累。在民事訴權濫用中,當事人提起的訴是否具有訴的利益,要從原告、被告、法院三者的立場進行考量[14]。從原告的立場分析,民事訴權是當事人享有的請求法院給予救濟的應然權利,因此法院在判斷當事人提起的訴是否具有訴的利益時,應秉持充分保障當事人訴權的原則,對當事人提起的訴訟進行立案登記。從被告的立場分析,原告啟動訴訟程序則被告必須應訴,如果該訴不具有訴的利益,被告勢必陷入不應存在的糾紛,這不僅將造成被告的財產損失,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被告的精神損害。從法院的立場分析,基于司法資源的稀缺性,法院不可能對社會上所有的糾紛進行裁判,即使是法院主管和管轄的爭議,也只能在糾紛具有解決的必要性和實效性的情況下,才宜通過行使審判權予以解決。
在雙方當事人惡意串通提起訴訟的情形下,不論是給付之訴、確認之訴還是形成之訴,該訴都不存在訴的利益。從原告方面而言,原告與被告之間不存在糾紛,原告不享有此訴的訴權,即不享有裁判請求權。從被告方面而言,被告是原告提起的訴的“幫兇”,他的應訴完全是惡意串通的行為,在此過程中被告積極地參與訴訟過程,不但不會造成損失還有可能從中受益。據此,當事人惡意串通提起的訴因無實質的糾紛,法院沒有必要通過裁判加以解決。從法院方面而言,當事人惡意串通提起的訴因無實質的糾紛,法院不僅無法通過裁判“實際”解決爭議,而且還會引起新的糾紛。
當一方當事人惡意提起訴訟時,對是否具有訴的利益的判斷較為復雜,應當根據給付之訴、確認之訴、形成之訴的特點來確定:1.給付之訴的訴的利益。一方當事人惡意提起訴訟要求對方當事人履行給付義務的訴訟,大多為現在給付之訴。在現在給付之訴中,如果義務人的給付義務已屆清償期,卻仍然不履行該義務,此時權利人提起給付之訴,該給付之訴才符合具有訴的利益條件;反之,則不具有訴的利益。例如,甲明知乙并未對其進行毆打,卻提起給付之訴要求乙賠償醫(yī)療費、誤工費等損失,法院查明事實后對該給付之訴不予支持
參見:葉自強.楊敏訴姚正祥濫用訴權賠償糾紛案[G]∥珠海市非凡律師事務所.判例在中國.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230-235.。在本案中,法院查明本案的被告沒有針對甲的給付義務,卻陷入了原本不應存在的訴訟之中,且財產和精神都受到了損失。因此,甲提起的要求乙給付醫(yī)療費等費用的給付之訴,因不具有訴的利益而應認定為一種濫用訴權的訴訟行為。2.確認之訴的訴的利益。確認之訴的訴的利益的產生,往往是由于被告的行為使原告的實體權利或原被告之間法律關系發(fā)生不安全的情況,原告有必要利用確認判決,除去這種爭議狀態(tài)[15];反之,則應當認定該訴不具有訴的利益。3.形成之訴的訴的利益。形成之訴是只有在法律專門規(guī)定并以法院判決才能變更法律狀態(tài)的情況下,才予以承認的訴訟[16]。形成之訴的利益的產生,完全限于法律規(guī)定的情形以及法律明確規(guī)定的原告和被告,反之則不具有訴的利益。例如,甲為了報復前妻乙,在不到二年的時間里,不斷起訴乙要求變更女兒的撫養(yǎng)權,法院經過實質調查,原有的撫養(yǎng)權分配并無不當且未出現新的情形導致需要進行撫養(yǎng)權的變更
參見:陳穎婷.起訴撤訴反反復復,有理無理先告一狀[N].上海法治報,2013-12-23(A02).。就此案例而言,甲出于報復的目的,故意提起訴訟,使乙陷入訴累,且本案的法律關系并未出現新的事由,沒有必要通過法院判決加以解決。因此,甲提起要求變更女兒撫養(yǎng)權的形成之訴,因不具有通過民事訴訟進行救濟的必要,而不具有訴的利益,也是一種濫用訴權的訴訟行為。
`三、民事訴權濫用的責任承擔
`
民事訴權濫用的行為,損害了他人的合法權益,背離了民事訴訟的設立初衷,影響了司法的公正與效率,甚至違反了《憲法》有關自由和權利的基本要求。如果對民事訴權濫用的行為不予規(guī)制,不僅背離“任何人都不應從不當行為中獲利”的原則[17],而且將使法院淪為實施非法行為并從中獲利的場所,進而導致人民群眾對法律和司法產生信任危機。我國現行《民事訴訟法》對民事訴權濫用中虛假訴訟行為的責任進行了規(guī)定,例如根據該法第112條的規(guī)定,人民法院可以根據情節(jié)輕重對當事人采取妨害民事訴訟的強制措施,或者追究刑事責任。從目前民事訴權濫用案件逐步增多的趨勢來看,《民事訴訟法》對民事訴權濫用法律責任的規(guī)定尚沒有發(fā)揮出其應有的作用,這與法律規(guī)定的過于原則所導致的法律責任的虛化直接相關。在對民事訴權濫用行為進行規(guī)制時,首先應考慮在現行法律框架內依法進行,而不能直接突破法律的規(guī)定或者拋開現有法律另搞一套,否則不但會侵犯當事人的訴權,而且會嚴重破壞我國的法制建設進程[18]。
(一)民事責任
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必然會對受害人帶來財產以及精神方面的雙重損害,根據“有損害就有救濟”的原則,受害人應當有權基于這種損害提起訴訟,要求民事訴權濫用者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責任。但現行法律缺乏關于受害人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規(guī)定,這使得民事訴權濫用受害人的訴訟請求無法獲得法院裁判的支持。受害人實際受到損失而無法得到有效賠償,將降低民事訴權濫用者的違法成本,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會提高民事訴權被濫用的風險。因此,為有效遏制民事訴權濫用愈演愈烈的現象,應當提高民事訴權濫用者的違法成本,在民事法律中明確民事訴權濫用者的侵權損害賠償責任。正如一些英美侵權行為法著者經常引用的一句格言:“這不是什么偽善哲學的領域,而是一個現實的世界,生活中有需要,法律上就要有相應的規(guī)范?!?/p>
參見:陳璐.惡意訴訟之侵權責任[G]∥楊立新.侵權司法對策:第2輯.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102.在民事責任類別上,民事訴權濫用完全符合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我國澳門特別行政區(qū)和其他國家的立法為民事訴權濫用者承擔民事侵權責任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經驗。例如,澳門特別行政區(qū)《民事訴訟法典》第386條規(guī)定,對于濫用民事訴權的行為人,受害人可請求損害賠償,并可提起訴訟。法國《民事訴訟法》第32-1條規(guī)定:“以濫訴方式進行訴訟者,可以對其請求侵權損害賠償?!盵19]
根據濫用民事訴權造成損害的不同,民事訴權濫用者需承擔的侵權損害賠償責任可分為財產損害賠償責任和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財產損害賠償責任的承擔范圍主要有:第一,訴訟費用。在一方當事人惡意提起的訴訟中,如果受害人敗訴則需承擔訴訟費用,這明顯有違公平。因此,在受害人另行提起要求民事訴權濫用者承擔賠償責任的訴訟中,應將前訴的訴訟費用和本次訴訟的訴訟費用都納入到賠償的范圍。在雙方惡意串通提起的訴訟中,由于受害人并未參與訴訟因此無須承擔訴訟費用,但是如果當事人提起訴訟要求前訴的原被告承擔責任,一旦法院認定前訴的原被告濫用民事訴權,則前訴的原被告應承擔本次訴訟的費用。第二,因訴訟而耽誤的經濟收入。受害人為應訴并獲得勝訴裁判,通常需要抽出專門時間以搜集證據、出庭應訴等,這不僅導致其支出住宿、車船費等費用,也將導致其因誤工而造成工資收入的減少等,這些都應納入濫用民事訴權者的賠償范圍之中。第三,律師費用。在司法實踐中,除了一些知識產權案件由法院判決敗訴方承擔律師費用外,其他案件一般都由當事人自己承擔相應的律師費用。出于民事訴權濫用行為特殊性和危害性的考慮,在受害人提起民事侵權賠償訴訟時,應將受害人支付的律師費用也納入民事訴權濫用者賠償的范圍。德國法就明確規(guī)定,濫用訴權者須承擔包括誤工費、律師費和其他費用等財產損害賠償責任。第四,其他損失。受害人在維權過程中,除了造成以上損失外,還有可能會產生其他費用和損失,因此在立法上應設計一個民事賠償范圍的兜底條款,以更好地保護受害人的利益
在我國司法實務中,已有要求民事訴權濫用者承擔民事?lián)p害賠償責任的先例。例如,2014年趙某惡意提起訴訟,訴稱出租車司機郭某劃壞了其轎車,要求郭某賠償損失,法院查明無此事實雙方調解結案;后郭某起訴趙某要求其賠償誤工費等費用,法院經審理判決趙某賠償郭某律師費和出租車營運費共計2000元。(參見:張家民.請人法庭作偽證 折了“證人”又賠錢[N].大連法制報,2014-03-21(04).)又如,2005年,江蘇省南京市鼓樓區(qū)人民法院判令,汪某賠償另一方當事人因惡意訴訟造成的財產損失11524元。(參見:李自慶.法院:惡意訴訟構成侵權需賠償[N].法制日報,2005-08-31(04).)。
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則是民事訴權濫用者需要承擔的另一方面責任。我國《侵權責任法》、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雖然都對精神損害賠償進行了明確的規(guī)定,但并沒有將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納入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民事訴權濫用者不負責任的一紙訴狀,使得受害人陷入訴訟或糾紛之中,不僅打破了受害人原本平靜的生活,而且使得受害人不得不為證明清白或者為爭取權益四處奔波,還可能被不明真相者譏諷、嘲笑,造成名譽的損失、精神利益的減損。在一些案件中,受害人遭受的精神損害比有形財產的損害可能更為嚴重。因此,對于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而導致受害人遭受精神損害的,應當要求民事訴權濫用者承擔賠償責任。精神損害賠償數額,可以參照最高人民法院有關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的相關規(guī)定予以認定
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已有這樣的先例。例如,2002年衡陽縣人民法院判決,被告人徐某、費某承擔因惡意提起訴訟而賠償甘某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害共計30000余元。(參見:蕭琳瑯.記者挑戰(zhàn)惡意訴訟獲勝[N].中國勞動保障報,2002-09-03(A2).);但需要強調的是,精神損害的救濟并不限于金錢賠償,也可采用賠禮道歉、消除影響、恢復名譽等方式。
(二)行政責任
從廣義上而言,行政責任是指國家、團體等為達到一定的行政目的,而針對違反行政法上的義務行為科處的法律責任,其既包括針對一般主體違反秩序的行為科處的秩序罰,也包括針對公務員等特殊主體的違法失職行為科處的撤銷、申誡等紀律罰;從狹義上而言,行政責任是指行政機關為維持一定的行政秩序,對于違反行政法上義務的人施加的刑事處罰以外的以秩序罰為主要內容的處罰[20]??傮w而言,行政責任是以行政違法行為為適用對象,以行政機關為實施主體的法律責任,其主要是一種秩序罰。維持行政秩序是秩序罰的目的,對行為人過去實施的違反義務的行為進行追究是秩序罰的重點[21],罰款和拘留是秩序罰的典型形式。需要指出的是秩序罰,不僅廣泛地存在于一般行政法領域,也普遍地存在于民事訴訟法領域。現行《民事訴訟法》的“對妨害民事訴訟的強制措施”章節(jié),對罰款、拘留的適用進行了明確規(guī)定,這些規(guī)定與行政法中罰款、拘留的設立初衷相一致,都是為了維護良好的法律秩序。行政法上的罰款、拘留以行為人違反一般行政法義務為前提,而《民事訴訟法》上的罰款、拘留則以行為人違反訴訟法上的義務為前提,但兩者的實施均是為了維持一定的秩序且具有處罰的性質。罰款、拘留雖然是由法院實施,但此時法院并非在真正意義上行使審判權,而是針對違反訴訟秩序的行為進行制裁,在功能上實屬于行政作用[22]。
現行《民事訴訟法》規(guī)定了擾亂法庭秩序行為、虛假訴訟行為、訴訟外妨害民事訴訟行為等七類可以科處罰款、拘留的民事訴訟行為。有學者認為,虛假訴訟行為既不是違反訴訟法義務的行為,也不是違反訴訟秩序的行為,從本質上講應屬于民事侵權行為,將其作為科處罰款、拘留的妨害民事訴訟的行為予以規(guī)制顯然欠缺合理性
參見:占善剛.民事訴訟中罰款之檢討[J].法商研究,2013(6):85-92.。我們認為,虛假訴訟行為不僅違反了訴訟法上的誠實信用義務,而且也違反了保障正常訴訟秩序的要求,對這種行為科處罰款、拘留的行政責任不僅是合法的也是合理的。如果法院在審理過程中發(fā)現當事人惡意提起訴訟,情節(jié)輕微的則可以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15條給予當事人相應的罰款。我國澳門特別行政區(qū)和其他一些國家也通過立法明確規(guī)定對民事訴權濫用者可以處以一定金額的罰款。例如,澳門《民事訴訟法典》第385條規(guī)定:“當事人出于惡意進行訴訟者,須判處罰款?!狈▏睹袷略V訟法》第32條規(guī)定:“以濫訴方式進行訴訟者,得科處最高3000歐元的民事罰款?!盵6]81如果法院在審理過程中發(fā)現當事人惡意提起訴訟,經法院釋明后仍不申請撤訴或者多次濫用民事訴權的,則可以對民事訴權濫用者進行司法拘留。
(三)刑事責任
《民事訴訟法》第112條和第113條雖然規(guī)定對于民事訴權濫用中的虛假訴訟行為可以追究刑事責任,但并未對虛假訴訟行為的犯罪構成要件以及具體量刑等問題進行規(guī)定,現行《刑法》也未將濫用訴權列為獨立的罪名。根據罪刑法定的刑法原則,懲治民事訴權濫用的犯罪行為,只能在現有刑事立法框架下找尋相應的罪名,對民事訴權濫用者科以刑責,以實現《民事訴訟法》與刑法關于民事訴權濫用的有效銜接。
1.雙方當事人惡意串通提起訴訟的刑事責任
對于《民事訴訟法》第112條規(guī)定的侵權型虛假訴訟,如果民事訴權濫用者的行為情節(jié)嚴重構成犯罪的,應當適用《刑法》第307條幫助偽造證據罪追究當事人的刑事責任。具體而言,在犯罪構成的客體上看,侵權型虛假訴訟侵害的客體是司法機關正常司法活動;從客觀方面來看,侵權型虛假訴訟的證據一般都是當事人雙方通謀偽造的,如此當事人各方既是偽造證據的人,也是幫助對方當事人偽造證據的人,完全符合該罪客觀方面應表現為幫助當事人偽造證據的要求;從主體上而言,按照刑法的規(guī)定,該罪中當事人是被幫助的對象,在虛假訴訟過程中,雙方當事人惡意串通,可以互為被幫助的對象,因此可以互為實施幫助偽造證據行為的主體[23];該罪的主觀方面為直接故意,即雙方明知損害第三人合法權益并希望該結果的發(fā)生。
在《民事訴訟法》第113條規(guī)定的規(guī)避執(zhí)行型虛假訴訟中,如果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的行為情節(jié)嚴重構成犯罪的,應當適用《刑法》第313條拒不執(zhí)行判決、裁定罪追究當事人的刑事責任。原因在于,該罪犯罪的客體為司法機關正常司法活動;犯罪的客觀方面具體表現為,被執(zhí)行人具有能力執(zhí)行法律文書確定的義務,不僅拒不執(zhí)行,而且還與他人惡意串通逃避執(zhí)行;犯罪的主體為有義務執(zhí)行判決、裁定的當事人;犯罪的主觀方面為直接故意,即行為人明知是已經發(fā)生法律效力的文書,卻惡意(故意)逃避執(zhí)行。規(guī)避執(zhí)行型虛假訴訟的行為符合《刑法》第313條規(guī)定的拒不執(zhí)行判決、裁定罪。需要注意的是,如果當事人實施了《民事訴訟法》第113條規(guī)定的行為,不僅涉嫌構成拒不執(zhí)行判決、裁定罪還可能構成其他犯罪,如幫助偽造證據罪,此時屬于想象競合犯,可擇一重罪處罰。
2.一方當事人惡意提起訴訟的刑事責任
在刑事領域中,一般將當事人惡意濫用民事訴權的行為稱之為訴訟詐騙。有學者將訴訟詐騙分為廣義和狹義兩類,廣義的訴訟詐騙是指欺騙法院,使對方交付財物或者財產上利益的一切行為;狹義的訴訟詐騙是指行為人將被害人作為被告人而向法院提起虛假的訴訟,使法院產生判斷上的錯誤,進而獲得勝訴判決,使被害人交付財產或者由法院通過強制執(zhí)行將被害人的財產轉移給行為人或者第三者所有
參見:曾根威彥.刑法各論[J].東京:成文堂,2001:151;張明楷.論三角詐騙[J].法學研究,2004(2):93-106.。根據此種觀點,在濫用民事訴權的案件中,一方當事人惡意將受害人作為被告向法院提起訴訟,使受訴法院產生判斷上的錯誤,進而做出對“原告”有利的判決,使被害人交付財產給“原告”,此種情形屬于狹義的訴訟詐騙。
訴訟詐騙為典型的三角詐騙。受騙人(財產處分人)、受害人分別為不同的人,且受騙人具有處分受害人財產的權限,或者處于可以處分受害人財產的地位,此為三角詐騙所具有的明顯特征。在訴訟詐騙過程中,受欺騙的法院或法官是詐騙行為的受騙人,且法院或法官具有法律意義上的處分受害人財產的權限,處于可以處分受害人財產的地位,是“適格的財產處分人”。據此,在訴訟詐騙中,行為人欺騙具有法律權限者使之進行財產處分,符合三角詐騙的本質特征和構成要件[24]。
三角詐騙屬于詐騙罪的一種類型。詐騙通常表現為二者間詐騙,即行為人向受害人實施欺詐,使受害人產生認識錯誤而處分自己財產,并造成一定的財產損失,在這種情形下受騙人、受害人(財產處分人)實際為同一人。但在司法實踐中,也存在大量的三角詐騙現象,即受騙人(財產處分人)、受害人不具有同一性。就被侵害的法益而言,兩者間詐騙與三角詐騙并無本質區(qū)別。兩者均以侵害公私財產為目的,都實施了侵害他人財產的行為,且都具有社會危害性。在三角詐騙案件中,詐騙行為人主觀上有明顯的故意和非法占有的目的;實施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使得受騙人(財產處分人)產生了認識錯誤(需要注意的是刑法未規(guī)定詐騙罪只能由受害人產生認識錯誤);三角詐騙受騙人(財產處分人)基于錯誤認識而處分了受害人的財產(但刑法同樣未規(guī)定詐騙罪的財產處分人只限于受害人)。由此可見,不能因為受騙人(財產處分人)、受害人不具有同一性,而否認三角詐騙侵犯了公私財產,也不能因為受騙人處分受害人的財產,而對受害人的財產不予刑法上的保護。因此,受害人的財產損失仍應歸責于行為人的詐騙行為,三角詐騙行為也完全符合詐騙罪的犯罪構成要件。據此一方當事人惡意濫用民事訴權的行為若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應以詐騙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舊中國最高法院1940年上字第2118號判決指出:“上訴人因權利人提起民事訴訟向其追取租仔,先后在受訴法院提出偽契,主張受當該田,及已代為贖回,否認付租義務,自系連續(xù)行使偽造私文書,以詐術圖得財產上不法之利益,既經民事判決勝訴確定在案,其詐欺即屬既遂。筆者認為,這種司法傳統(tǒng)具有借鑒價值。(參見:張明楷.論三角詐騙.法學研究,2004(2):93-106.)。需要強調的是,一方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損害他人財產性權益的,涉嫌構成詐騙罪;但當一方當事人濫用民事訴權損害他人非財產性權益的,則由于不符合詐騙罪的犯罪對象而不構成詐騙罪。
綜上,無論是以《刑法》第307條第2款,還是《刑法》第313條、第266條等規(guī)定的罪名,追究民事訴權濫用者的刑事責任,都只能是一種權宜之計。為有效懲治和預防日益猖獗的民事訴權濫用行為,對民事訴權濫用者形成有力威懾,我們建議在《刑法》“妨害司法罪”一節(jié)中增設“惡意訴訟罪”[25],通過列舉罪狀和設計兜底性條款的方式設計具體的條文;在刑罰方面,“惡意訴訟罪”的法定刑可以適當高于幫助偽造證據罪。
參考文獻:
[1] 柯陽友,吳英旗.訴權入憲:構建和諧社會的憲政之道[J].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06(1):17-23.
[2] 王曉.依憲治國視閾下的民事訴權理論體系研究[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15(2):62-67.
[3] 趙秉志,陳志軍.社會危害性理論之當代中國命運[J].法學家,2011(6):15-26.
[4] 王曉.防治虛假訴訟 維護司法權威[N].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2011-04-15(05).
[5] 張文顯.法理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168.
[6] 法國新《民事訴訟法典》(附判例解釋):上[M].羅結珍,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
[7] A·G·蓋斯特.英國合同法與案例[M].張文鎮(zhèn),等,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324.
[8] 張培.民事訴權濫用界說[J].湖北社會科學,2012(1):150-153.
[9] 徐愛國.英美法中“濫用法律訴訟”的侵權責任[J].法學家,2000(2):117-123.
[10] 邵明.濫用民事訴權及其規(guī)制[J].政法論壇,2011(6):175-180.
[11] 王福華.兩大法系中訴之利益理論的程序價值[J].法律科學,2000(5):87-97.
[12] 劉敏.論訴的利益之判斷[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2(4):122-128.
[13] 廖永安.論訴的利益[J].法學家,2005(6):88-96.
[14] 新堂幸司.新民事訴訟法[M].林劍鋒,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188.
[15] 邵明.民事訴訟法理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219.
[16] 兼子一,竹下守夫.民事訴訟法[M].白綠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1995:47.
[17] 米爾恩.人的權利與人的多樣性——人權哲學[M].夏勇,等,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5:31.
[18] 曲升霞.淺議對民事訴權濫用行為的規(guī)制[N].人民法院報,2003-10-21(03).
[19] 讓·文森,塞爾日·金沙爾.法國民事訴訟法要義:上[M].羅結珍,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199.
[20] 洪家殷.行政秩序罰論[M].臺北: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00:7.
[21] 占善剛.民事訴訟中罰款之檢討[J].法商研究,2013(6):85-92.
[22] 鹽野宏.行政法[M].楊建順,譯.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7.
[23] 盧建平,任江海.虛假訴訟的定罪問題研究——以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正案為視角[J].政治與法律,2012(11):2-9.
[24] 鄭澤善.以詐騙罪追究惡意訴訟行為研究[J].政治與法律,2012(11):20-28.
[25] 尚海明,彭雨.論虛假訴訟的刑法規(guī)制——基于對虛假訴訟發(fā)生與司法實踐狀況的實證研究[J].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3(2):121-126.
Abstract:
The right of civil action abuse is not only a violation of the purpose of civil litigation behavior, but also a behavior with social harmfulness, which needs to assume different legal responsibility. Judgment about whether the behavior of the party has abused the right of civil action should be strictly made considering three aspects, such as malice, anomie of litigation behavior and lack of action profit, in order to avoid obstructing the parties to exercise the right of action. According to the toplevel design of “promoting multilevel management by the law” in the 4th Plenary Session of the 18th CCP Central Committee, abusing right of civil action should be punished and prevented by imposing civil liability, administrative liability and criminal liability, in order to better reduce the increased number of phenomenon of abusing right of action, to realize the virtuous operation of litigation and legal order.
Key Words: right of civil action; abusing right of civil action; standard of judging; assumption of liability
本文責任編輯:李曉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