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
長城抗戰的歷史記憶與群體認同
侯 杰常 春 波
摘要:長城抗戰參與者的口述和筆述資料,不僅對戰役的整個過程和具體細節起到豐富、補正、修訂等作用,而且展現出長城抗戰參與者在不同時代環境下對相關歷史記憶的構建及其強烈的群體認同。然而,因受時代主流話語、群體認同及客觀因素等影響,第二十九軍官兵的歷史記憶不僅出現趨同的模式化現象,甚至還有個別史實上的錯漏。時任國民政府內政部長黃紹竑對喜峰口抗戰之評議、第三十二軍軍部副官處長唐永良披露大刀隊俘獲日軍坦克一事之真相,與第二十九軍官兵之回憶出現沖突、矛盾,說明在史料分析中綜合多方論述、辨偽去妄的重要性。
關鍵詞:長城抗戰;喜峰口戰役;第二十九軍;歷史記憶
中圖分類號:K264.32文獻標識碼:A
收稿日期:2015-05-18
基金項目:*2015年民革中央研究項目“長城與抗戰”;2013年中國政協文史館文史研究項目“新聞媒體與近代中國——以文史資料為中心”。
作者簡介:侯杰,男,南開大學城市文化研究院副院長,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研究員(天津300071)。
1933年,由宋哲元率領的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以下簡稱“第二十九軍”)在長城喜峰口等地英勇抵抗日軍侵略的一系列戰斗,在中國抗日戰爭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在擁有飛機和坦克等現代化軍事裝備的日本侵略者來勢洶洶、東北軍倉皇撤回關內的危急情勢下,不怕流血犧牲的第二十九軍大刀隊臨危受命,奇襲敵營,重創日本侵略軍。其英勇事跡極大地鼓舞了中國社會各界人士,堅定了人們抗日殺敵、抵御外侮的信心和決心。大刀隊用熱血和生命書寫的歷史經過多方宣傳后,成為中國軍人在抗戰正面戰場上的典型形象。以喜峰口戰役為標志的長城抗戰雖然已經過去了80多年,但是中國軍人的形象塑造和中華民族精神的弘揚等方面其產生的深遠影響早就超過了其具體的軍事戰果。有關第二十九軍及其長城抗戰的歷史記述,除檔案、報刊、電文等史料外,仍有許多當事者的口述及回憶文字散見于全國各省市縣所編之文史資料中:就回憶者的身份而言,涵括了從國民黨高級將領、第二十九軍基層官兵到當地居民、參與慰問的各界人士等不同人群;從內容上來說,記述了從戰前部署、戰場作戰到戰地服務等不同側面。本文借梳理文史資料中喜峰口戰役親歷、親見、親聞者之口述、筆述資料,展現以第二十九軍官兵為主體的長城抗戰參與者這一特定群體對自身抗戰歷史的不斷認同和對群體記憶的建構,進而探討長城抗戰的歷史記憶的形成機制,及其與群體認同、主流話語、史料辨偽之間的多重互動關系。
一、長城抗戰的個體記憶及其歷史建構
由于長城抗戰的歷史記載大多基于社會輿論對大刀隊戰斗過程及輝煌戰果之“他者”觀察,對宋哲元第二十九軍之成軍歷史卻少有提及,因而不能深入揭示長城抗戰發生時的國際國內政治環境及事件原委。參戰當事者提供的口述、筆述資料恰好可以彌補這方面的缺陷。他們多從個體的經歷或者觀察出發,以不同視角展示了長城抗戰的不同面向。與報刊等歷史資料明顯不同的是,第二十九軍官兵及相關者的自我言說更多地集中于構建他們所屬群體親身經歷和創造的歷史,從而更有效地還原出第二十九軍將士奉命防守喜峰口等長城關口時所處社會環境之惡劣、軍事生活之艱苦以及自立自強精神之堅忍不拔。
常春波,女,南開大學歷史學院碩士生(天津300071)。
第二十九軍原為馮玉祥統轄之西北軍,中原大戰戰敗后接受蔣介石改編,但長期不受國民政府重視,糧餉不足,武器裝備比較落后。據第三十七師第一一一旅副旅長何基灃回憶稱:“全軍約有三分之一的槍械,是西北軍在反蔣戰役潰敗后遺留下來的,多數是漢陽造和三八式。還有約三分之一的槍械是由甘肅調出來參加反蔣戰役的地方部隊所攜用的,大都是老毛瑟槍。再有約三分之一的槍械,其中一部分是第二十九軍在編軍以后,由自己的修械所陸續制造的,另一部分是從孫殿英那里買來的土造槍。槍械陳舊而復雜,彈藥補充困難,有些也無法補充,如老毛瑟槍的彈藥,各兵工廠早就不制造了。全軍只有野、山炮十幾門,重機槍不過百挺,后來從北平領到一些輕機槍,每連配備了兩挺。步槍上沒有刺刀,自己制造不了,就利用西北軍原有的特點,打了些大刀,發給士兵用。槍彈奇缺,則多造手榴彈,以資補救。至于餉項方面,因為領不到全餉,每年能領到十個月的餉,就算不錯,所以官兵們一般只能拿到六七成餉。”①極為落后的武器裝備和不公正待遇令人難以想象。
當事者的回憶不僅披露了大量的具體細節,而且揭示了一些鮮為人知的秘密。裝備如此落后的第二十九軍為何能夠克服困難、頑強抵抗擁有現代化武器裝備的日本侵略者?綜合分析相關回憶所提供的信息,大致可概括為以下幾點:其一,該軍一直堅持開展愛國主義教育。據第二十九軍第三十八師第二二八團少校副團長陳芳芝回憶:“第二十九軍宋哲元部是西北軍馮玉祥的舊部,多年來在馮玉祥的愛國教育下,懂得了‘亡國奴不如喪家犬’的苦處,特別是在中下級軍官中起的作用更大,官兵抗日的情緒十分高漲。”②其二,西北軍的練兵傳統是第二十九軍將士全力抗日的根源所在。何基灃稱:“西北軍練兵,一向以日本為假想敵,所以當二十九軍奉命開赴平東防御日寇的時候,全軍士氣異常旺盛。在這以前,十九路軍在上海抗戰時,宋哲元曾派我率領一個參觀團到淞滬一帶,參觀作戰情況,并將參觀所得的材料,印發全軍研討,著重說明日寇可以打敗和能夠打敗的經驗。這對于官兵們在戰斗精神方面,起著一定的鼓舞作用。”③宋哲元之女宋景文在《宋哲元部第二十九軍長城血戰記》中詳細敘述西北軍之練兵法,包括“演習夜戰,夜行軍,能在黑夜中挖掘溝壘”,“練習急行軍,一日要行軍160里”,“平時注重體操鍛煉”。因彈藥缺乏,早在北伐期間,宋哲元就提出“一粒子彈當作全軍性命看”的“三不放”(“瞄不準不放”“不見敵人不放”“不到100米不放”)口號。此外,宋哲元還提出了“兩打、兩不打”(即夜打晝不打、近打遠不打)的戰術。④其三,中央軍、西北軍之內部矛盾,也成為第二十九軍奮勇抗擊日本侵略軍的原因之一。據陳芳芝回憶:“這個部隊是雜牌部隊,受到蔣系部隊的歧視,中下級干部中大多數覺得‘氣難忍受’,認為只有抗日才是第二十九軍的出路。于是在1933年初,日寇又企圖侵略我熱河和華北地區之時,各將領向宋哲元建議,請纓抗日。”⑤這些彌足珍貴的歷史資料均來自第二十九軍的相關人員的回憶。既為研究長城抗戰補充了一些新的史料,也解答了第二十九軍在長城沿線奮勇抗擊日本侵略軍的原因。相關個體的記述,不僅喚起屬于自己或群體的歷史記憶,而且使第二十九軍的群體形象逐漸清晰、明朗起來。然而,即便是當事者也無法將歷史事件及人物之所有細節完整地記錄下來。記述重點之選擇、詳略之取舍、立場之設定、觀點之表達,也體現出當事者本人在歷史記憶建構中的主觀意志及其與主流話語之間的互動等情形。
二、長城抗戰的個體記憶與主流話語
有關大刀隊之戰斗經過及戰果,當時的媒體曾高度關注,并給予連篇累牘的報道和高度評價:“此役我前線士兵有極壯烈之犧牲,實為民族厚增光榮。”⑥因此前去慰問的民眾絡繹不絕,加上歌曲、電影之渲染,社會輿論對以喜峰口戰役為代表的第二十九軍長城抗戰壯舉給予集中再現,對于白刃戰之慘烈以及趙登禹等主要人物的英勇無畏尤為關注。即便是數十年之后,在第二十九軍將士的回憶中,也無不圍繞白刃戰等關鍵戰事展開,著力凸顯第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及其所屬第三十七師師長馮治安、第三十八師師長張自忠、第三十七師第一〇九旅旅長趙登禹等人的抗日英雄形象。第二十九軍官兵的愛國主義情懷和強烈的自豪感,雖然得到這個群體的普遍認同,但是由于主流話語對個體記憶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這些史料的形成,進而決定其利用價值的高低。
張自忠下屬陳芳芝在《喜峰口抗擊日寇的回憶》中多次提及張自忠對下屬官兵進行的愛國教育。1932年12月中旬,第二十九軍奉命前往通縣香河地區集結。臨行前,張自忠曾在陽泉車站集合營長以上軍官開會,并明確指出:“首先說明日寇在長城以東集結兵力,企圖侵略我熱河省和華北各地區,我部奉命開往前方,要各部隊迅速做好準備,候車皮撥到,即刻出發。”不僅如此,張自忠還鼓勵將士們說:“第三十二軍商震部駐香河以東地區,關麟征部和黃杰部已在保定地區集結,準備阻止日寇西犯。日本人并沒有三頭六臂,只要我們全國軍民齊心協力,與日寇拼命,就能將日寇打出中國去。國家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為國捐軀,重如泰山。”⑦借助陳芳芝之回憶,張自忠慷慨激昂的戰前動員得以生動再現。
關于大刀隊核心人物趙登禹及其夜襲敵營之事跡,幾乎成為有關喜峰口戰役乃至長城抗戰歷史的述說重點。第三十七師師部上尉參謀鄧競武與該師教導大隊上尉地形教官鄧旺熙在《喜峰口大捷》中回憶說,1933年3月9日,東北軍第五十三軍萬福麟部自前線潰退后,遇到先頭到達的第二十九軍趙登禹部隊,向后者散布了一些不利于穩定軍心的信息。趙登禹馬上令部隊停止前進,“趙旅長說:‘友軍所提都是實情,大家有沒有辦法克服呢?’大家說:‘有,就是咱們的大刀。’趙說:‘對了,咱們是少林六合刀,能走四邊八面,非常靈活。正行軍間,我不多說了,弟兄們等著看大刀白刃戰吧!’”⑧透過鄧競武、鄧旺熙的回憶,還可以見證軍旅生活的緊張與活潑,并完整地保留在他們的記憶深處。據他們回憶,第三十七師師長馮治安將夜襲任務交付趙登禹后,曾以激將法激發趙登禹的抗戰決心。他說:“現在大家看,這一包未破開的紙煙,如畫片美人很美,趙旅長一定能成功,如畫片不美,就換別的旅干。”趙旅長回答說:“畫片全是美的,主要是殺敵為國爭光,可別讓出去,抄敵后路我趙旅包下了。”打開煙包一看,畫片確實很美。大家哄堂大笑,都說趙旅一定能成功,并祝趙旅凱旋歸來。⑨
至于夜襲日軍軍營之經過,有的大刀隊成員在晚年仍然記憶猶新。宋哲元在1933年3月12日致國民政府的電報中稱:“董升堂團已繞至敵后占領三家子、小喜峰口,協同正面王治邦旅夾擊喜峰口西側高山之敵。”⑩時任第二十九軍第三十八師第二二四團團長的董升堂后來回憶自己在3月11日晚跟隨趙登禹殺敵立功的經過:“我團受命后,于3月11日黃昏帶領輕步兵,沿灤河左岸纖工走的山腰上的小路,向潘家口前進。是夜皓月如鏡,風清夜靜,山巔上白雪皚皚。我們在向導指引下,走的是樵夫打柴的羊腸盤道。斬荊斷棘,爬過摩天嶺山坡,出了潘家口,就把3營步兵以反‘品’字隊形,展開前進。并下達命令只準用大刀砍,手榴彈炸,非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不用輕機槍和步槍射擊。”“出潘家口約行數里,24時到達小喜峰口附近三家子、前丈子,便是日軍騎兵的宿營地。滿街是馬,敵兵正在鼾睡。我軍沖入房中,即揮大刀,擲手榴彈,打得敵人措手不及。”“日軍自侵占我東北四省(即遼寧省、吉林省、黑龍江省、熱河省)以來,沒有遇到這樣頑強的抵抗,所以夜間都是脫衣大睡,警戒疏忽,驕滿萬分,輕視我中華民族。受此打擊后,敵人都戴上鋼盔,預防大刀砍頭。”字里行間不僅有大刀隊的英勇無畏,也有日本侵略者的驕慢輕敵、放松戒備以及遇襲之后的萬分恐懼。
長城抗戰的回憶者雖然身份不同,在戰場上扮演的角色也不一樣,有的甚至當時并沒有在作戰現場,但是大多能將第二十九軍將士奮勇殺敵的場景描述得栩栩如生。如當年居住在喜峰口附近的任恒業在回憶激戰之經過時說:“那是3月11日深夜,‘敢死隊’將士在左臂纏上白手巾做標記,背后斜背大刀,手持鬼頭刀,憑借會武術的特長,攀垣越墻,分頭摸進各村敵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掄起大刀橫砍直劈。敵人在夢中就做了刀下鬼。敢死隊殺完這屋又殺那屋,簡直殺紅了眼,真是橫沖直撞,血染征衣。”類似這些從觀察者和傳說者的角度展開的敘述,同樣有助于社會各界人士對大刀隊的認識和了解,進而成為歷史的記憶。
此外,還有大量在長城抗戰中陣亡的抗日官兵本來湮沒無聞,因為得益于相關當事者的回憶,其姓名和事跡得以保存下來,進入歷史書寫。如過家芳在《憶喜峰口抗日戰斗英雄馮化普烈士》一文中,回憶了第二十九軍第三十七師第二一七團第一營少校營長馮化普于3月11日潘家口與日軍白刃戰后負傷過重,飲彈殉國之事跡。作者以戰友的身份詳細記述了馮化普之軍事生涯,特別提到他“以劈刀、刺槍、打拳西北軍傳統三套見稱”,使馮化普的優秀軍人形象躍然紙上,被后人銘記。他還記述了馮化普陣亡后的兩任代理營副王鳳芝和王某(姓名不詳)在抗日戰斗中先后為國捐軀的英雄事跡。類似這樣的口述和筆述既有利于長城抗戰歷史記憶的完整保留,又有力于抗戰英雄群像的樹立。
然而,在歷史記憶建構的過程中,具有不同主體身份的回憶者之書寫往往因為主觀原因或受主流話語的影響,呈現出趨同、模式化等傾向。時任第二十九軍第三十八師第一一二旅軍醫處少校軍醫鄭旺燕口述之《第二十九軍喜峰口抗日回憶》,通篇描繪的是喜峰口白刃戰之慘烈,而對自己作為軍醫所進行的戰場救護卻避而不談,使大量有關長城抗戰的鮮活細節遭到流失。可見,歷史記憶建構的趨同、模式化,既降低了相關資料的史料價值,也增加了完整呈現長城抗戰歷史的難度。
三、長城抗戰的歷史記憶與相關史料的辨析
歷史記憶中多方記述之差異,甚至是矛盾沖突,為史料之補正乃至辨別真偽提供了某些基礎。
長城抗戰參與者的口述及筆述資料征集始于20世紀60年代。經過30多年后再去回望長城抗戰的烽火,記憶缺失以及由此所造成的史實上的錯漏自然在所難免。作為長城抗戰重要人物,趙登禹的官職和所部番號本來是一個比較簡單的問題。然而,在不少當事人的回憶中就存在信息不完整甚至彼此矛盾的地方。如第二十九軍第一三二師第二一八團戰士張福林在《回憶夜襲喜峰口》中稱,趙登禹為第一三二師師長;第二十九軍第三十八師第二二八團少校團副陳芳芝在其所撰的《喜峰口抗擊日寇的回憶》中也稱“第一三二師趙登禹部”;第二十九軍第三十八師第二二四團團長董升堂則在《夜襲喜峰口敵后》的回憶中說趙登禹是第三十七師第一〇九旅旅長。據宋哲元在1933年3月10日致南京蕭振瀛的電文中“計受傷旅長趙登禹一員”和宋哲元在4月11日致南京國民政府電中“據趙旅長登禧(禹)報告”,可知趙登禹確實為第三十七師第一〇九旅旅長,第一三二師師長實際上為劉汝明。作為大刀隊之靈魂人物,趙登禹的名聲和戰功可以說是顯赫一時,而其官職和所部番號問題尚能出現如此多的舛誤,在其他問題的敘述中出現更多的錯訛就可想而知了。
此外,有的長城抗戰參戰者的記述對第二十九軍將士的歷史記憶做出了某些修訂和補充,為準確還原史實提供了條件和可能。國民政府內政部長黃紹竑在回憶第二十九軍之輝煌戰績時說:“調往該方面增防的原西北軍二十九軍宋哲元所部主力方到達遵化,先頭馮治安師黃昏后到達喜峰口。馮部乘敵人不備進行逆襲,黑夜里不用火器射擊,而用大刀砍殺,用刺刀混戰,殺死殺傷敵人不少,也有所虜獲,把喜峰口奪回。這是長城抗戰唯一的勝利。捷報傳來,振奮全國的人心;大刀隊的威名幾乎把現代的精良火器都掩蓋了。”大刀隊在當時所產生的轟動效應,不僅使喜峰口戰役受到社會各界人士的普遍關注,而且遮蔽了古北口等其他戰役的作用和影響。對長城抗戰整體局勢比較了解的黃紹竑認為,古北口戰役是長城抗戰中作戰時間最長、戰事最為慘烈、殺傷敵人最多的一次戰役。可是,媒體的過度介入,特別是對第二十九軍大刀隊的集中報道導致社會各界人士對長城抗戰進程的關注出現了較大的失衡。據黃紹竑回憶:“三月間因喜峰口二十九軍大刀隊一次的勝利,上海婦女界組織婦女慰勞隊到喜峰口慰勞二十九軍,對古北口方面則沒有去。我對她們的代表王孝英、沈慧蓮說,古北口方面的戰事比喜峰口方面激烈得多,她們都不相信。可見當時報紙把大刀隊捧得天那樣高,把對日抗戰最激烈的部隊都忘了。東北軍方面更沒有人理睬。”國民黨高級將領、國民政府內政部長黃紹竑的敘述,足以顯現出歷史記憶的形成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具有明顯的選擇性和傾向性,甚至還有疊加效應。這不能責怪第二十九軍官兵歷史記憶和群體認同中出現了問題,只能說明不論是歷史記憶、群體認同的形成,還是文史資料的書寫,都不僅僅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同時還會受到各種社會因素的決定和影響。
難能可貴的是,有些長城抗戰的參與者敢于直面歷史,說出歷史真相。時任商震第三十二軍軍部副官處長的唐永良后來對第二十九軍擄獲日軍坦克之事的真相進行了澄清,且大膽地站出來修正成說:“一九三三年春,平津各報盛傳二十九軍宋哲元部大刀隊在喜峰口擄獲日軍坦克。”“可是誰也沒看到宋部俘獲的坦克在哪里。此事一經揭穿,真是一錢不值”,并承認自己參與了偽造第二十九軍繳獲日軍坦克照片之事。據唐永良回憶,商震為了讓第三十二軍官兵了解日軍坦克,命副官參謀以木頭、布和紙制作了幾個坦克模型。對有一定攝影技術的唐永良來講,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拍攝素材。于是他找了幾個商震衛隊的士兵,手持大刀,身背短槍,把坦克模型放在中間。為制造現場效果,唐永良采取“逆光”攝影法,使拍攝出來的坦克成為黑色的剪影。然后,他“把這些照片寄給當時的天津《大公報》,注明是宋哲元所部大刀隊在喜峰口奪獲日軍的坦克照片,《大公報》非常歡迎,就刊登出來”。唐永良接著記述,“那時《大公報》畫刊負責人是楊敬慈,他不時和我通信索要照片。這些假坦克照片刊登之后,社會上對宋部二十九軍熱烈贊揚,送慰勞金等絡繹不絕。宋部也就以假作真,派人到天津《大公報》索要這些照片,以便轉送各方面。記得楊敬慈給我來信,要求加印多份寄給他轉交宋部駐在天津的負責人,我曾照辦。”當商震聽說此事后,對唐永良進行了嚴肅批評。唐永良回憶說,當時“只是出于一時的游戲,根本沒考慮到它的后果”。難得的是,唐永年本著對長城抗戰歷史充分尊重的態度,勇敢地說出真相,并勇于承擔責任。
雖然唐永良已經就第二十九軍繳獲日軍坦克之事進行了說明和澄清,但仍有一些長城抗戰的參戰者在回憶中稱:“我方包抄部隊,見日寇炮火還擊,馬上即將20余門山炮全部破壞,坦克內部的儀表部件等皆以擊碎,只將敵步槍子彈、炮隊鏡等能帶的戰利品和騾馬等皆帶回。這時王治邦旅一個團已趕到,在該團的掩護下,趙旅安全地返回了喜峰口陣地。因有記者隨行,帶去了照相機,把現場20余門山炮和20余輛坦克及各種戰利品等,全照下來了,在報上大登特登。”雖然雙方的論述存在明顯差異,孰是孰非仍有待進一步考證,但第三十二軍和第二十九軍當事者在歷史記憶的建構中出現了并不完全相同的趨向,則是不爭的事實。這也為進一步深化長城抗戰研究,提出了有待破解的難題。
四、結語
檔案、電文、報刊等史料的“他者”記述與戰爭參與者的自我言說,國民黨官兵的“他者”論述與第二十九軍將士的自我表達,經過慎重對比,可以去偽存真,豐富歷史細節及還原部分歷史場景。然而,在長城抗戰的歷史記憶中,我們可以看到,長城抗戰參與者的口述、筆述資料與民國報刊資料敘述的側重點各不相同,而黃紹竑、唐永良等人對第二十九軍大刀隊之評議與第二十九軍官兵之記憶又流露出不同的情感色彩。后者由于強烈的群體認同,在口述及撰寫過程中通常借助對典型人物、典型事件的著重描述以表現第二十九軍的驍勇善戰及愛國熱情,在歷史敘述上呈現出一種趨同乃至模式化的傾向。長城抗戰及第二十九軍在抗日戰爭中的歷史地位,在相關回憶形成、收集、編寫、出版之前就已經成為人們的普遍共識。因此,與其說長城抗戰參與者的回憶為長城抗戰研究補充了大量細節性史料,不如說更大程度上強化了人們對長城抗戰的歷史記憶。
注釋
①③何基灃:《二十九軍在喜峰口的抗戰》,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14輯,中國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73、73頁。②⑦陳芳芝:《喜峰口抗擊日寇的回憶》,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河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河北文史資料》第7輯,河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26、126—127頁。④宋景文、唐祖祜:《宋哲元部第二十九軍長城血戰記》,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文史資料存稿選編·抗日戰爭》上,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305頁。⑤陳芳芝:《喜峰口抗擊日寇的回憶》,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河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河北文史資料》第7輯,河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26頁。⑥《益世報》1933年3月15日。⑧⑨鄧競武、鄧旺熙:《喜峰口大捷》,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文史資料存稿選編·抗日戰爭》上,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318—319、319、320頁。⑩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編:《長城抗戰資料選輯》,中華書局,1989年,第46頁。董升堂:《夜襲喜峰口敵后》,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唐山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唐山文史資料》第17輯,1993年,第46頁。任恒業口述、任振儒整理:《我看到的喜峰口激戰》,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唐山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唐山文史資料》第17輯,1993年,第56—57頁。過家芳、耿德星:《憶喜峰口抗日戰斗英雄馮化普烈士》,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河北省大名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大名文史資料》第2輯,1990年,第62頁。“國史館”史料處編:《第二次中日戰爭各重要戰役史料匯編·長城戰役》,臺北“國史館”史料處,1980年,第250頁。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編:《長城抗戰資料選輯》,中華書局,1989年,第58頁。黃紹竑:《長城抗戰概述》,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14輯,中國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8、15頁。唐永良:《喜峰口宋哲元大刀隊擄獲日本坦克之謎》,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2卷第8輯,中國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127—128頁。
責任編輯:南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