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先生在《文學性講演錄》中說:“詩歌的特殊性是生活特征的普遍性和情感特征的個體化”。而散文卻不一樣,“它的對象是特殊性,感情也是特殊的,是特殊感情和特殊對象的猝然遇合?!笔骘w廉的散文《烏桕與鯨魚》即是如此,他對烏桕樹這一特殊客體產生了特殊的感情,這是我初讀此文時沒有想到的。如果由我來執筆,斷然寫不出這樣的深度,畢竟我連烏桕樹是何物都不知,又怎么會對它產生特殊的感情呢?舒飛廉就不一樣了,他們一行七人輾轉大幾百里,從城里驅車向鄉村進發,不顧勞頓,只是為了“去燕七的老家大悟縣看烏桕樹的紅葉”。換言之,作者一行辭別繁華的都市,奔赴相對寂廖的鄉村,旨在親近烏桕樹。
“我們七個城中客”也是一個文學群體,“我們”不辭辛勞,不怕疲勞,實為烏桕樹而來。而此樹“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更不能當作食物享用。由此可見,“我們”看重的是精神享受。故而戲稱“我們”為當下的“竹林七賢”不為過。
烏桕樹可說道之處很多,其實用價值也不小。但是,如果作者一味地贊美烏桕樹的漂亮如俊男,或高歌烏桕油等的商業價值,就有濫情或吹棒之嫌。舒飛廉在烏桕樹面前,細看默想,且“思接千載”,自然看到了他人沒有看到的東西,突地發現自己原來沒有感覺到的東西,正如高爾基所說:“每個人都是藝術家,條件是找到自己?!?。舒飛廉將烏桕樹定性為“詩人們眼中的蕭蕭玉樹”;“周芳說它是烏桕王子,是暖男,我自己的YY,是心里想,它大概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吧,像寫《紅樓夢》的曹雪芹,寫《野草》和《故事新編》的魯迅,寫《春桃》和《玉官》的許地山,在春花秋月與風刀霜劍之后,終于修出了這般慈悲與金剛交替的相位?!庇墒怯^之,在移情作用之下,舒飛廉筆下的烏桕樹不僅僅具有物理實用價值,而且成了這位“情哥”內心主觀情感的投射對象,成了他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外化,揭示出了他內心深處的自我。
事實上,抒寫內心深處的情緒是比較難的。日常生活中所說的真話都是膚淺的,那只是表層的自我,而深層的自我則是文化人格的升華。此文對烏桕樹的評價就是作者的創造,是他對于自己生命潛能的謳歌,而這才是烏桕樹所彰顯的精神價值或心靈價值。文末,更是進一步深化了這一價值,“由大悟縣回來的路上,我想到幼年時,早上去小學校上學,路上遙遙所見的大別山的山群,在朝陽中,就像一群鯨魚浮游向南。那時候,我沒有想到,在升起朝霞的山嶺里,有這樣美麗而神奇的樹,與我日常見到的楓楊與苦楝,如此不同?!奔氉x這一段文字,我們發現作者寫烏桕樹時,不光是觀感和歷史,而是調動自己的生命儲存,將長達幾十年的文化思鄉給發掘出來,將自己深層的情感給展示出來。這般運作,就有了勁道,就有了生命的深度,當然,也具有了文化的深度。
論及此文的文化深度,竊以為,主要是指其間的文化蘊藉密度頗大,且虛實并置。如爺爺講的兩個故事形成了典型的互文關系。盡管這些故事的真實性有待考證,與散文的“真實性”似乎形成悖論,但是,其中的藝術真實、情感真實是毋庸置疑的?!拔摇睜敔斨v朱元璋被元兵追殺,因樹林掩蔽搭救。等他做了皇帝后,便給各類樹木封官許愿:“松柏讓路讓得快,封你一年四季青。楊柳讓路讓得慢,封你只能半年青。木梓樹見孤不讓路,罰你刮骨熬油點天燈?!边@個故事迷信成份較大,應當歸入“虛寫”,但是,木梓樹(烏桕樹的別名)的精、氣、神卻是遮蔽不了的。接下來的故事里說秦始皇趕山,形成七水二山一分田的世界…… 再次用“刮骨熬油點天燈”與上文對接,不僅有“整一”之感,而且凸顯了題眼,將木梓樹的倔強與堅韌描繪得淋漓盡致。
以物喻人是寫作的常用筆法。舒飛廉的字里行間是在寫烏桕樹,內里卻是在寫人,這里的人當然是具有木梓樹一樣精神力量的人。在這個世俗功利的時代,“刮骨熬油點天燈”的殉道精神是稀缺的,傳遞了舒飛廉的潛意識地渴望。回望《烏桕與鯨魚》,烏桕的心靈價值不正是該文的靈魂之所在么?
上述文字皆圍繞烏桕說事,而題目是《烏桕與鯨魚》,我卻將鯨魚遺忘,并非粗心或誤讀,畢竟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舒飛廉將鯨魚“扯”進來,意味深長,言說不盡,一是擴展文本的文化含量,二是豐富讀者的想象力……如果深發開來,還可能與環保掛鉤。話多了,跑題了,只能停下言說的步伐。
張友文,評論家,現居湖北武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