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章老師

安寧

小章老師能進小城的初中當語文老師，全靠了岳父幫忙。盡管小章老師跟老婆關系不怎么和諧，常常吵架吵得路過的學生們都來圍觀，但是因了在縣城某個部門做副局長的岳父，脾氣暴躁的小章老師還是在吵架后，主動將回了娘家的老婆，給好聲好氣地接回來，重新過雞飛狗跳的凡俗日子。

小章老師文筆不錯，常常在國內的各大報刊上發表文章。他還懷揣著一股子詩人的夢想，盡管他在飯后，蹲在辦公室門口的花壇邊，抽著煙欣賞一朵月季的姿態，有些土氣，不是多么地瀟灑，但他還是以詩人的驕傲，在晚飯后，天馬行空地幻想一會，而后走進剝落了油漆的辦公室去，埋頭寫起教案。

那時小章老師還沒有取得在編教師的資格，所以不管他有怎樣傲人的才華，發表的文章，比全校的老師總和都多，可是在只認教學成績不認個人才華的中學里，小章老師只能埋頭不聲不響地按照學校的要求，上課備課，批改作業，加班加點，早出晚歸。他還當班主任，在自己的情感問題尚未得到梳理解決的時候，每天幫著學生解決日常瑣事，和早戀煩惱。所有這些，當然不是小章老師多么地安崗敬業，事實上，他早就想要出去闖蕩一番了，無奈被岳父看管著，他所有的理想都在小小的中學校園里，奄奄一息著，說不上完全地破滅，卻也知道，生命所剩不多。什么時候拿到了編制，一定立刻停職出去闖蕩一番。小章這樣想。

這樣的沖動與理想，一擱置便是好多年。小章老師一次次地朝現實妥協。他的老婆教學生英語，原本很時髦的科目，在她為了改善家庭生活，而去承包了學校的食堂之后，便忽然間多了一股子油鹽醬醋的味道。學生們都知道小章老師的老婆小姜老師，在食堂的窗口，賣熱包子。冬天天冷，學生們從小姜老師的手中接過包子，總會看到那雙紅腫的手。學生們便會說，怎么小姜老師不賣包子的時候，覺得她的手指，水蔥似的白嫩嫩的，一成了包子西施，就粗糙得跟農婦一樣呢？分析來分析去，學生們將矛頭就指向了小章老師，覺得他沒有出息，干這么多年，還是教學第一線的辛苦老師，未曾謀個一官半職，補貼家用，所以不得不讓漂亮的小姜老師出來“站柜臺”，拋頭露面，也招來同情與不屑。當然，這股子不屑，也有一半，分給了小章老師。

小章老師其實也是無心地在課上說了一句，同學們上學很辛苦，該舍得吃點好的，別老是咸菜饅頭的。但下面卻有學生笑嘻嘻地接應道：多吃點小姜老師的肉包子，就有勁學習了呢。于是學生們哄堂大笑，小章老師也紅著臉，但壞脾氣的他，卻不知道該沖誰發火，想了想，大概真正要打倒的，還是沒用的自己。

苦悶中小章老師喝酒抽煙，借此消愁，有時候就在辦公室里，待到很晚，將燈全部熄滅了，于一閃一滅的香煙的一點亮光中，試圖看清自己前方的道路。而辦公室的門，有一天就是這樣被剛畢業分配來的小艾給吱呀一聲推開的。打開燈的時候，小艾看到小章老師坐在正對著門的書桌旁抽煙，嚇了一跳。但隨即擅長察言觀色的她，便知曉了小章老師內心的苦悶。大約出于安慰，大約出于對才子小章老師的仰慕，大約為了在辦公室站穩腳跟，也大約，一切只是出于偶然，小艾留下來，陪小章老師說了許久的話。后來，小艾老師還很詩意地關掉了燈，借著窗外的月色，聊起自己的童年與家鄉。男人女人間，能夠聊起童年，基本上，再往前一步，便不會有太大的障礙。小章老師那晚即興寫的一首詩，立刻俘獲了小艾的芳心。20歲的小艾，與30多歲的小章老師，就這樣產生了隱秘的、不能對任何人說、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戀情。

小艾的出現，多少慰藉了小章老師被人嘲笑的心。他忽然間忘了小姜，忘了家里充斥的韭菜雞蛋粉條和大蔥豬肉白菜的味道，忘了小姜的雙手，渾圓的胳膊，一籠一籠的熱乎乎的包子。而漸漸從世俗生活飄飛出來的小章老師，終于抓住了繆斯的雙手，每日文思泉涌，熬夜將詩寫出來，送給小艾，他就好像丟了魂魄似的。而小艾對于已婚的小章老師的示愛，既不拒絕，也不接納，就這樣旁觀者一樣，笑嘻嘻地看著小章老師忙前忙后，討好她，為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并將備課上課的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新來的她。有時候兩個人上課，教室在隔壁班，小章老師講到中途，安排學生做題的空當，會蹲在教室后門的臺階上，咳嗽一聲，而隔壁的教室里，也會很快探出小艾的腦袋來，沒有話，卻是沖他溫柔地一笑。

這樣的微笑，如流星一般，很快消失不見。小艾愛上了一個有為青年，并因此調進了市區的學校里去了。而之后熬上了編制的小章老師，卻并未如他想象的那樣，能夠立刻停薪留職，鳥兒一樣飛出小小的縣城，去大城市里闖蕩一番。兒子的出世，比小艾還要長久地將他牽絆住了。他像一頭老牛，自此被拴在了家庭的樹樁上，想要掙脫逃跑，卻無能為力。

兒子讀初中的那一年，小章老師在一次與老婆小姜絕望的爭吵后，遞交了停薪留職的報告，而后以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豪情，去了北京的一家報社。然后他就用同樣的豪情，又在半年后跳到了上海，隨后是廣東、成都，甚至是西藏。直到有一天，小章老師累了，并忽然間發覺，他所歷經的每一個地方，與他想要逃離的小城，其實是一樣的。走了這樣多的地方，他反而更懷念獨屬于小城的那份安靜。

在兒子高考以前，無論如何，都要回到小城，繼續過教書投稿、相妻教子的生活。小章老師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