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光
9月17日,美聯儲議息(FOMC)會議宣布考慮到全球經濟疲弱以及美國通脹低于目標,維持基準利率在0%到0.25%的目標區間不變。年內加息可能性仍然較大,但美聯儲態度略顯鴿派,4名與會者認為加息應該推遲到明年或者以后。而9月加息預期推遲也對會后美元走勢形成了打壓。
人民幣貶值壓力釋放
其實,對于影響美聯儲加息決策的兩大關鍵指標失業率與通脹水平而言,9月加息理由還算充分。然而,此次美聯儲推遲加息,很大程度上考慮了其貨幣政策對新興市場國家的外溢性影響,并不多見。
實際上,近期中國與新興國家金融市場動蕩,經濟走勢下行風險加大,便與美聯儲9月加息預期強烈密切相關。全球金融市場波動,顯然美國也難以置身事外,美國股指相應大幅下調,使得美聯儲不得不延緩加息,給予外部市場更多的調整時間。
與此同時,從去年3月份以來,美元指數從不足80上升到接近100,升值20%以上也讓美聯儲擔心,過早加息對其國內出口的負面影響。當然,整體而言,盡管美聯儲短期內推遲加息決定,但出于對美聯儲公信力的考慮,今年年內加息仍是大概率事件,盡管美聯儲公開市場委員會成員中有4名認為加息應該推遲到明年或者以后。當然,在筆者看來,相比于加息時點而言,更為重要的是加息的頻率,較為理想的結果是,一次加息后,一段時間內政策保持穩定,不連續加息,這是權衡美聯儲公信力與市場不確定情況下的最好方式。
短期來看,加息推遲或讓美元承壓,新興市場國家貨幣貶值與資金外流的壓力有所減輕。對于中國而言,自8月11日中國人民銀行啟動人民幣匯率中間價改革以來,人民幣貶值預期強烈,特別是受早前9月美元加息預期的影響,市場恐慌情緒加劇,人民幣大幅貶值的預期加劇資本外流,數據顯示,中國8月金融機構外匯占款大幅減少7238億元,刷新7月創下的歷史最大單月降幅記錄,且為連續第三個月環比下降。
對此,有建議應該讓人民幣一次性貶值到位,如大幅貶值10%或更多,并提出如下幾點支持理由:一是以往人民幣升值過多,特別是美元走強以來,人民幣對非美元貨幣被動升值,此次憑借匯改之機,釋放貶值預期十分合理;二是認為貶值利于出口,建議在出口壓力較大之時增加競爭力;三是當前中國經濟疲軟,人民幣如不能一次性貶值到位,經濟也難以承受;四是央行干預有悖于市場化機制,貶值不到位也難以扭轉市場貶值預期,形成持久壓力。
但在筆者看來,一次性大幅貶值的建議過于理想化,不可取。考慮到當前全球經濟疲軟,美元走強與美聯儲加息預期導致新興市場國家遭遇動蕩,投資者預期混亂的態勢下,此時貶值并不是好時機,其不僅短期內對出口提振有限,反而會加劇恐慌,引發國內資金外逃和多國競爭性貶值,最終貶值幅度超出預期,資本流出重創中國經濟,還有引發新一輪亞洲金融危機的風險。
更進一步,此次美聯儲加息推遲,也使得人民幣一次性貶值的必要性降低。建議今年內中國央行應注重人民幣匯率穩定,樹立全球投資者對人民幣與中國經濟的信心,待人民幣順利納入SDR籃子與市場預期穩定,人民幣貶值的壓力減輕,市場更加理性時,強調發揮市場作用,減少匯率干預時機更為合適。
不存在趨勢性貶值基礎
具體來看,當前支持人民幣需要一次性大幅貶值的觀點有以下幾點誤區。
誤區之一:認為人民幣存在大幅貶值基礎。支持一次性貶值的理由之一是早前相對于非美元匯率的大幅下跌,人民幣對美元小幅貶值,但對非美元貨幣升值較多,自去年以來,人民幣名義有效匯率和實際有效匯率升值約為10%,因此,借此匯率中間價改革之機,讓市場力量發揮重要作用,人民幣應該一步貶值到位。
誠然,人民幣兌美元匯率有一定的貶值要求,中間價改以來,人民幣已經實現了2%-3%的貶值,顯示壓力得到一定的釋放。但這并不意味著,人民幣存在趨勢性貶值的基礎。
從經濟基本面來看,雖然當前中國經濟面臨較大壓力,上半年經濟回落至7%,甚至除去金融業貢獻實體經濟要更差一些。但總體來看,中國6.5%-7%的增長速度仍然在發展中國家處于領先地位。與此同時,今年1-8月,中國貿易順差高達3654億美元,處于較高水平。
同時,盡管短期內中國出口負增長,卻與全球需求普遍疲軟有關,從全球份額來看,中國出口占比仍然是提升的。例如,7月IMF的SDR評估報告中指出,近五年來,中國是當前商品與服務出口全球排名前五名中,唯一一個全球份額占比上升的國家,且與美國與歐盟的差距在大幅縮小。數據顯示,中國2010-2014年位列全球第三,占比從2005-2009年的8.1%上升至11%,是與之相對,第一、二名,歐盟與美國占比分別從19.8%、14.2%下降到18.2%,13.6%,英國占比從7.2%下降至4.9%,份額從第四下滑至第五,而日本從5.7%下降到5%,排名被動從第五名上升至第四名。從這個角度而言,人民幣其實并不存在大幅貶值空間。
誤區二:一次性貶值有利于提振出口。支持一次性貶值的理由之二是金融危機以來,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中不少已經經歷了一輪貶值潮。例如,發達國家方面,美日歐均采取了史無前例的量化寬松政策,期間發達國家匯率相應貶值。而發展中國家方面,自去年美元指數不斷走強以來,新興市場國家也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貶值,如馬來西亞林吉特在過去一年累計跌幅已達22%,創下17年來新低。印尼盾過去一年貶值幅度高達18%,而新加坡元與泰銖分別貶值12%和10%的貶值幅度。此時,人民幣如果仍舊保持強勢,將不利于出口,進而不利于經濟。
可以看到,在全球經濟普遍放緩的情況下,不少國家已經采取了貶值應對。但從效果而言,在全球需求疲軟的情況下,貨幣貶值對出口提振有限。就美國而言,雖然其曾采取三輪量化放松帶動美元貶值,但對出口提振有限。日本方面,自安倍經濟學出臺以來,日元一路下跌,從2012年底的美元兌日元79.3貶值至如今超過120,貶值幅度超過50%,但卻未能如愿推動日本出口增長。相反,貨幣貶值導致的成本大增更是擠壓了家庭消費能力,能源進口急劇增長也讓日本遭遇史上最大貿易赤字。從這個角度來講,人民幣大幅貶值有利于出口在需求疲軟的態勢下并不成立。endprint
誤區三:人民幣如不能釋放一次性貶值,將對經濟帶來滅頂之災。支持一次性貶值的理由之三是擔憂當前中國經濟基本面下滑,如果維持匯率穩定,不僅對出口不利,更有可能重創中國經濟。其實,上述擔憂已有先例,回想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時便與當前有諸多相似之處,當時美元走強亦是那次危機的催化劑。如自1996年開始,以美國為首的信息科技革命吸引大量資金重新流回美國,美元開啟新一輪升值態勢,直到2001年,互聯網泡沫破滅導致信用市場急劇萎縮,起源于1996年的強勢美元周期導致本輪美元指數上漲約45%。
而同期大量國際資金流回美國加劇了亞洲市場資本流出,始于泰國的金融危機頃刻之間席卷整個東南亞。1997年7月,泰銖崩潰,泰國宣布實行泰銖浮動匯率制,而后菲律賓比索、印度尼西亞盾、馬來西亞林吉特相繼淪陷。同年11月,危機傳染至韓國、日本,進一步,國際游資狙擊香港,香港股市樓市狂瀉,港幣因與美元的掛鉤危在旦夕,如果港幣不保,危機很快將傳染至中國。
當時海外也有強烈的建議認為人民幣應當貶值,否則中國經濟將面臨滅頂之災,畢竟當時國內存在需求下滑,出口不振,失業增多和遭遇特大洪澇災害等諸多不利因素。但是,當時朱镕基總理在多方權衡之下,仍作出人民幣不貶值決定,阻擋了金融危機傳導至香港甚至中國內地。
雖然因不貶值決定中國短期承受了壓力,付出了不小代價,但事后來看,中國此舉是十分有利的,使中國內陸和香港避免了金融動蕩,為中國此后成為世界制造業中心打下基礎,而且贏得了國際聲譽。其后十年,由于中國穩定的市場環境,全球制造業紛紛流向中國,為中國換取長期的繁榮。而遭受危機洗禮的國家,元氣大傷,相當長時間陷入低迷。
如此看來,中國成功應對亞洲金融危機的經驗值得我們認真總結。小國開放模型并不適用于中國情況,一旦貶值,容易引發其他國家,尤其是東南亞國家的競爭性貶值,匯率波動往往會由于羊群效應而放大,最終導致金融危機。
從這個角度而言,期待一次性貶值實際上具有理想化色彩。試問,一旦中國貶值10%,貶值預期將放大,廣大投資者會猜下一次貶值是什么時候。而且,其他新興市場國家一定會跟著相繼貶值,20%甚至30%,中國如何應對?跟著貶?顯然,這樣人民幣貶值預期更大。不跟著貶?則第一次貶值的效果適得其反。因此,防止由于羊群效應導致匯率非理性大幅波動,當前確保人民幣穩定是當務之急。
誤區四:穩定人民幣匯率與市場化相悖,是改革的倒退。支持一次性貶值的理由之四是如果人民幣不存在大幅貶值壓力,當前應該讓市場自主出清,找尋人民幣的均衡水平。而在匯率改革已經開啟之時,加大干預無異于市場化路徑的倒退。
其實,有關于人民幣均衡匯率在哪里的討論其實一直以來沒有定論,匯率理論根據時間和角度選擇不同,如選取購買力平價、相對購買力平價、利率平價、宏觀均衡、基本均衡、行為均衡等方法計算,結論也存在差異。IMF曾在2005年《估計中國均衡有效匯率》的報告中提出:如果僅對檢驗人民幣真實價值的模型進行細小改變,評估結果的差異就可高達40個百分點,而由于基本評估方法不同,所得到的結果差別很大。因此,尋找均衡價格是個永無休止的討論。
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預期因素恰恰是影響匯率走勢的重要內容,預期混亂造成的流動性危機往往是導致金融危機爆發的根源。從理論上而言,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三代貨幣危機模型理論可以給我們更多啟發,即第一代模型強調的擴張性財政貨幣政策,第二代模型重點關注失業或政府債務問題,但前兩代模型在對東南亞金融危機的解釋并未有良好效果,此后興起的第三代模型便提出,即便沒有前兩代模型的特征,道德風險、流動性危機以及企業凈值變動也有可能是導致危機爆發的根源。
結合當前情況,海內外經濟形勢并不樂觀,盡管美聯儲9月加息推遲,但年內加息仍然是大概率事件。而歷史經驗來看,自上個世紀70年代以來,每次美聯儲進入加息周期,美元反轉,發展中國家都經歷過大的金融危機,對這些危機國家的經濟打擊長達十年或更久。反觀國內,經濟仍然疲軟,通縮風險加劇,進出口萎縮,資本市場動蕩,市場信心不穩。
美聯儲9月議息會議加息延遲考慮到中國與新興國家金融市場動蕩,在短期內美聯儲推遲加息,美元承壓之時,通過穩定人民幣匯率,贏得全球投資者對人民幣與中國經濟的信心,待人民幣順利納入SDR籃子以后,人民幣大幅貶值的壓力減輕,市場更加理性之時,強調發揮市場作用,減少匯率干預,時機更為合適。從長期來看,確保國內經濟穩定,加速推進改革以獲得增長的長期紅利是呵護全球投資者信心,防止人民幣大幅貶值預期蔓延的最好方式。
(作者系瑞穗證券亞洲公司董事總經理,首席經濟學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