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瑞金 李雋
〔摘要〕 英國新馬克思主義的文化批判從總體性出發解釋馬克思思想的路徑,結合英國自身的文化傳統,基于生活世界拓展了傳統理論語境中文化概念的內涵和外延,揭示了文化的物質屬性,形成了一種文化整體觀,即將文化視為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并將文化生產或文化實踐看成決定社會發展的重要因素。更為重要的是,它沒有就此止步,而是以恢復或者說重塑被傳統文化批判理論遮蓋甚至否定了的主體能動性為理論訴求,持續關注和分析日常生活中文化形態的發展以及由此呈現出來的多樣性,努力揭示當代社會文化實踐的復雜機制,在文化研究方面形成了“文化主義”范式、“結構主義”范式和“葛蘭西轉向”,每一種理論研究范式都致力于創造出新的主體位置以及有能力反抗自身被支配地位的社會政治主體。英國新馬克思主義卓有成效的文化研究使得馬克思主義在一種文化政治學的努力中獲得了時代新意。
〔關鍵詞〕 英國新馬克思主義,文化批判,總體性,生活世界,文化實踐
〔中圖分類號〕B5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5)05-0029-06
英國新馬克思主義的文化批判深受盧卡奇、葛蘭西等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直接或間接的影響,正是在眾多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思想互動中,他們突破了傳統的、單一的解釋方式,從反對經濟決定論出發,立足于社會現實和社會歷史進程的總體性,堅持認為文化必須放在總體的社會關系和系統內把握其內涵與意義。與法蘭克福學派把當代文化看成低級民眾的文化工業,完全否認人民的主體能動性不同,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將文化視為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一種社會物質實踐,力圖在文化實踐領域重塑當代社會的革命主體。
一、始于總體性的文化批判
對20世紀20年代中西歐革命失敗原因的反思是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理論探索的直接起點。他們的探討克服了以前蘇聯所謂正統馬克思主義機械決定論的錯誤,揭示了社會現實和社會歷史進程的總體性,凸顯馬克思思想的主體性維度,強調當代無產階級主體意識的重要性,其中尤以盧卡奇和葛蘭西的思想為代表,對后世的新馬克思主義者的文化批判影響最大。
盧卡奇基于對第二國際所倡導的“經濟決定論”和資本主義的物化現實所做的批判,試圖恢復總體性在馬克思著作中方法論的核心地位,并從共時性和歷時性兩個角度對總體性進行了規定。但是,“在盧卡奇那里,真正意義上的總體性與人的主體性有著本質的關聯,它首先是人的存在的總體性” 〔1 〕31 。而人存在的總體性是通過主客體統一的辯證法體現出來的。盧卡奇把辯證法限定在社會歷史領域的做法凸顯了他對人的主體性,特別是無產階級主體性的極大關注。他認為,無產階級能否實現其能動性和創造性關鍵在于其革命意識的恢復或重新生成,而后者有賴于無產階級的“內在轉變”和“自我教育”,具體講就是要無產階級突破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控制,擺脫資本主義生活方式以及資產階級文化的影響。當然,這并非易事,盧卡奇指出:“無產階級的自我教育是一個長期的和困難的過程,只有經過這個過程,無產階級才能成為成熟的革命階級,因為無產階級受著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影響,所以一個國家的資本主義,以及資產階級的文化越是高度發展,那么無產階級的自我教育過程就越是一個艱巨的過程。” 〔2 〕 267
面對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無產階級革命的失敗,葛蘭西則通過對東西方社會結構差異的比較,揭示了市民社會的存在對于統治和革命的重要性,提出了文化領導權理論。葛蘭西不僅指出“‘領導權強調了那種‘整體的社會過程同權力和影響的分配狀況密切相關” 〔3 〕 116 ,而且進一步明確指出“領導權從最根本的意義上來講就是一種‘文化” 〔3 〕 118。這一理論“提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看待文化活動(既作為文化傳統又作為文化實踐)的方式” 〔3 〕 119 。當代社會無產階級革命的關鍵就在于獲得文化領導權。
盧卡奇和葛蘭西觀點的形成是對同樣的文化和政治情勢的反映,他們用不同的方式把對馬克思主義的討論轉移到了文化領域。幾十年后,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一方面借助于盧卡奇的“總體性”方法,批判了傳統馬克思主義的“經濟決定論”,開始以一種“整體的、過程的”視角來審視本國資本主義的現實,將現實看作一個由各要素在相互聯系中形成的一個有機的整體;另一方面,受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的啟發,他們也首先把關注點聚焦于文化,用文化來指稱上面提到的“整體的社會過程”; 同時,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思想還啟發了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對革命的理解,認為革命不僅強調政治經濟權力的轉移,而且強調推翻的是一種完整的階級統治形式,這種形式不僅僅存在于政治、經濟的制度和關系中,而且也存在于生動活潑的經驗和意識形式中。只有創造出另一種嶄新的、優勢的實踐與意識,革命才能成功。由此,他們試圖重新定義社會斗爭,闡明與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中民主的和社會主義的政治相適應的新的抵抗形式。在這一目的指引下,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把研究的視野轉向了文化,因為“它一方面指示了這種政治被重新思考的領域,另一方面認識到這個領域是政治斗爭的場所” 〔4 〕 5 ,并建構起了一種獨特的文化批判理論。
當然,英國新馬克思主義文化批判理論的提出也有其獨特的現實背景。眾所周知,英國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探討直接源于英國社會主義和傳統左派危機的出現,這些危機既破壞了傳統馬克思主義對工人階級的設想,也質疑了傳統左派對政治和經濟范疇的絕對依賴。于是他們不得不重新反思英國社會主義的復興問題。這種反思除了借鑒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相關理論外,也嘗試直接借助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論述來重新闡述馬克思主義理論。例如,他們關注體現馬克思和恩格斯具體歷史思想的《通信選集》,認為這一文本包含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歷史唯物主義最重要的理論反思。恩格斯警告說,唯物主義歷史觀是“對研究的指導”,而不是被嚴格運用的準則,社會經濟結構是對歷史結局的根本的、但不是唯一的影響。此外,晚年的馬克思和恩格斯還根據新的事實,不斷修正自己的觀點,致力于在所有的復雜性中研究文化斗爭的政治形式,關注歷史特殊性。這些都在不同程度上激發了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的文化批判思想。
二、基于生活世界的新的文化闡釋
與正統馬克思主義者將文化視為現實社會關系的消極反映以及保守主義者將文化看成被思考和被寫作的最好的東西相反,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拓展了文化的內涵,他們在人類學意義上理解文化,將其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經驗聯系起來。
英國的精英主義文化傳統強調文化的精英性和超驗性,并強調文化作為世界上最好的思想和言論所具有的社會功能,否定逐漸興起的大眾文化,以保守的方式來反抗資本主義的現代性。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一方面繼承了英國精英主義文化傳統對文化社會功能的強調,專注于各種意義的文化與政治社會的關系,堅信從文化出發來改造社會是可能的;另一方面,現實的變化促使他們開始反對本國傳統的精英主義文化,希望把大眾文化特別是工人階級文化引入到文化的內涵中來。于是,他們走出文獻,轉向對日常生活的關注。這種目光向下的方式與對文化的經典定義和再定義聯系在一起,在此期間,新馬克思主義的杰出代表霍加特、湯普森、威廉斯、伊格爾頓等學者的工作尤為重要。
霍加特作為來自工人階級家庭的社會主義知識分子,對文化差異非常敏感,而且能夠很好地觀察工人階級生活方式的連續性和變化。他運用文學批判方法理解文化經驗的意義,閱讀活生生的經驗,根據自己的體驗與觀察,他作出了一個重要的判斷,即文化是人們對日常生活的理解和把握,是大多數人的事情。他對工人階級自己創造文化的能力充滿信心,并堅信他們能夠在自身的文化受到大眾娛樂新形式的嚴重威脅時,抵制大眾文化的控制。這種研究路徑對文化以及大眾文化的分析是一個重大的突破。同時,他的研究也是跨學科的,淡化了社會學、文學批判主義和政治學之間的區別。
湯普森認為霍加特研究工人階級文化的社會學研究路徑缺乏工人階級歷史和階級斗爭更全面的歷史背景。他開始挖掘英國的人民抵抗和革命傳統,尋求從歷史方面恢復普通人的經驗,尋求創造自下而上的歷史。在《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一書中,湯普森試圖把英國的人民抵抗傳統和浪漫主義的理論聯結起來。他寫道:“對于所有人都應該清楚的是,在我們的政治工作中,為道德原則而進行有意識的斗爭是我們與人民的政治關系的一個重要部分。英國人民并不理解也不愿意信任沒有道德語言的怪物。……我們仍然必須閱讀莎士比亞,就像讀馬克思一樣。” 〔5 〕所以,湯普森堅持認為,莫里斯對人類道德本性進化的歷史性理解是對馬克思的經濟和歷史分析的必要補充。因此,英國的馬克思主義者必須承認莫里斯思想的重大意義,即生產關系(基礎)不僅僅創造道德價值(上層建筑),而且它們自身也有道德維度。經濟關系同時也是道德關系,生產關系同時也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壓迫或合作的關系,存在道德邏輯,就像存在從這些關系中產生的經濟邏輯一樣。湯普森還把這種新的文化研究路徑與歷史學家小組的共產主義傳統融合在一起,主張文化研究必須與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概念相結合,提出“文化是整體的斗爭方式”。這種描述將總體性概念與階級斗爭理論合并在一起,認為階級斗爭的歷史同時也是人類道德的歷史。對階級斗爭的道德維度的關注使強調意識、經驗、觀念和文化成為可能。
湯普森的政治斗爭概念是一個理論突破,它暗示了政治的另一種視角,即道德和文化的視角。他在否定基礎和上層建筑的區分時,重申了經濟、政治和文化之間更復雜的相互作用的關系。比如,湯普森反對對階級概念作教條主義理解,他區分了“客觀”和“主觀”階級組成部分。“客觀”指階級關系的結構性基礎;“主觀”描述了階級意識的成長,它是一個過程,借助于這個過程,被剝削階級開始主觀地或者經驗地意識到客觀形勢并去抵抗這些形勢,或者在非常成熟的環境下,推翻這些形勢。所以,階級應該被看作一個歷史現象,是文化、政治和經濟的一個發展過程。階級是由非人性化的工業資本主義進程催生的,是由實際的人在實際的環境中依靠過去豐富的文化和社會資源創造出來的,是歷史經驗的最后階段而不是最初階段。可見,在湯普森看來,階級是一種經驗,一個歷史過程,而不是固定的術語或范疇。此外,湯普森也不像霍加特那樣嚴重依賴個人經驗,而是靠走出特定經驗的細節去理解運動中的總體。比如,他認為,就工人階級這個群體而言,其內部也存在等級和分化,存在對峙和斗爭,但在斗爭的語境內,恰恰是為了反抗資本家的壓迫、爭取政治權利的斗爭才使工人階級團結起來,形成了一個階級。湯普森對英國工人階級進行的歷史探討在思想性和方法論兩方面對伯明翰學派的文化研究具有圖騰般的重要意義。
威廉斯則更廣義地看待文化,強調文化的整體性。他指出:“‘文化一詞的發展記錄了我們對社會、經濟、政治生活領域的這些變革所作出的一系列重要而持續的反應。” 〔6 〕 5所以,文化不只是精神、知識和藝術的總體,而是涵蓋了社會生活的全部內容。他在《漫長的革命》一書中表述了文化的社會定義:“文化的社會定義是對一種特殊生活方式的描述,它不僅表達了藝術和學術上的一定價值和意義,而且也表達了體制和普通行為上的一定價值和意義。” 〔7 〕 57-58 這個定義不但擴展了文化的外延,使之包含了更廣泛的范圍,如電影、電視、流行音樂、廣告等,而且強調文化是一種蘊含了特定的意義和價值的特殊生活方式。威廉斯后期還通過對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的認真思考和探討,力求發展他的“文化唯物主義”。 此時,威廉斯發展了關于文化的定義,認為文化是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是通過整體生活得以展現的表意實踐。這一定義的提出標志著威廉斯完成了把文化作為一個表意系統到表意實踐的轉變,而且文化也被賦予了物質性特征。
伊格爾頓則進一步深化并發展了威廉斯的文化觀,認為文化在本質上是實踐,是生產,是社會各個階層和階級在集體實踐中不斷重新創造和重新定義的整個生活方式。文化研究的目的不是為了解釋文化,而是為了實踐地改造和創造文化。文化是具體實在的、與我們的日常感覺緊緊聯系的政治現實問題,文化是政治斗爭的場所。
總之,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嘗試理解文化的多維度性質,理解文化與其他社會實踐的相互依賴關系。他們關于文化的界定使人們跳出了長期以來對文化的靜態觀察方式,改變了將文化視為一種自主體系的觀念,也改變了學界對文化觀念思考的精英立場,堅持將文化理解為人民大眾的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一種動態的社會物質實踐。文化批判就是對整體生活方式中的各種因素之間關系的研究。于是,關注和分析各種文化形態、文化機制以及文化作為權力的運行過程就成為英國新馬克思主義的文化批判的主要內容。
三、內在于日常文化實踐的主體重塑
文化研究“不僅關注我們習慣上說的‘文化問題,而且關注政治乃至經濟(文化研究視野中的‘經濟問題從來同時是政治問題)。或者說,文化研究本身所說的‘文化本身就散發著強烈的政治氣息,它總是與社會關系的再生產問題結合在一起,它要么起著維護現存社會關系的作用,要么挑戰和質疑這種社會關系” 〔8 〕 3-4 。
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研究延續了盧卡奇、葛蘭西等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開啟的文化批判之路,但他們的文化批判更多地體現為一種意識形態的批判,認為大眾文化已經徹底異化為一種成功的意識形態統治,從而完全否定了大眾文化的消費者——底層人民的主體性和反抗潛能。英國新馬克思主義的文化批判正是要突破上述解釋,他們之所以拓展文化概念,并將其理解為日常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過程,其目的就是為了突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革命的主體依然存在。他們強調,在日常生活中,工人階級和底層大眾并不是消極被動地適應資產階級的文化與統治,而是能夠自主地表達自己的思想與情感,創造自己的文化和價值。雖身處資本主義的文化控制中卻仍然具有能動的解碼實踐可能。有了這樣一種理論預設和政治立場,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接下來的任務就是如何在復雜的大眾文化生產實踐中去尋找或者說重塑社會變革的政治主體。
理查德·約翰遜曾用“文化主義”一詞來描述第一代新左派理論家文化研究方面的一致性。他們都強調文化的階級基礎,探討文化與階級權力的關系,特別注重對工人階級和底層階級的文化研究,堅持認為大眾具有主動地、創造性地建構有意義的共享實踐的能力。湯普森關注工人階級的經驗和文化,致力于恢復從屬階級的經驗,他認為工人階級文化中有鮮明的革命傳統,只要善加引導,革命就會再次降臨;威廉斯則關注當代文化的發展,重構大眾文化討論的前提,為工人階級文化的合法性辯護,認為大眾文化產生于大眾,接受于大眾,強調大眾作為文化主體的能動性。盡管湯普森和威廉斯在文化是“整體的斗爭方式”還是“整體的生活方式”這一問題上有爭論,但他們都重視階級或大眾與文化的關系,將工人階級文化看成是對統治性文化的抵抗,研究目的最終都指向社會主義政治。
不幸的是,二戰后英國社會的殘酷現實消除了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早期基于人民主體意識的人道社會主義的根基。他們逐漸意識到構建真正的、不受干擾的、來自民眾自己的“大眾文化”是不現實的。于是,以安德森為代表的第二代新左派的文化研究者們紛紛揚棄文化主義的思維范式,轉向理論化程度較高的結構主義思維范式。與文化主義強調文化的解放潛能不同,這一范式開始解碼文化的意識形態功能。
在結構主義者看來,文化是生產和體驗意義的領域,通過文化社會現實被建構、被生產、被闡釋。或者說,文化不僅僅是經驗的表現,更是產生經驗的前提,是意識和經驗的基礎。所以,文化是問題的一部分而非解決問題的辦法。如安德森認為,當代英國資本主義已經實現了對文化領域的統治,其文化生產不過是一種文化商品的生產與再生產過程,大眾文化與主導意識形態幾乎可以等量齊觀。這種文化研究范式的主要政治使命就是分析大眾文化的形式和實踐,揭示其內部主導意識形態的運行機制,從而警示主體在有關的實踐中反對類似機制的發生。可見,文化研究的這一轉向并不是對人民主體意識的否定和放棄,而是在現實的發展沖擊了人民主體意識同質性的情況下,試圖重塑人民主體意識的一種努力。
面對“撒切爾主義”對人民革命意識的消解這一現實危機,與安德森的反應不同,威廉斯以及伊格爾頓和霍爾等一些新馬克思主義者認識到,文化是不斷變化的意義網絡,雖然每個人都可以參與其中,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每個人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參與其中,與所有其他的社會活動一樣,意義的創造是跟象征性權力糾纏在一起的,文化就是權力斗爭和沖突的場所。于是他們的分析開始轉向并借鑒包括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在內的諸多理論資源,最終為文化研究打開了一個全新的視野。他們致力于揭示文化的建構特質以及深植于其中的各種神話和意識形態,專注于社會關系與意義之間的關系,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專注于社會劃分被賦予意義的方式。顯然,這種文化研究的取向迥異于文化批評家,因為它不是參照內在或永恒的價值,而是參照社會關系的全景圖來說明文化的差異與實踐。因此,任何從文化批評的精英傳統上對“文化”與“非文化”進行的區分,現在都被按照階級的話語來對待。這種區分本身以及與之相關的評價和歧視,都被分析為意識形態的表述。如伊格爾頓就認為:“為我們的事實陳述提供信息和基石的隱蔽的價值結構,就是所謂‘意識形態的組成部分。我所說的‘意識形態,粗略說來,是指我們的說話和信仰與我們所生活的社會的權利結構和權力關系的聯結方式。” 〔9 〕 18 他們以爭取文化霸權為目的,在知識領域進行政治批判,希望借此創造出新的主體位置以及有能力反抗自身被支配地位的主體。可見,文化研究的興起使得新左派的論題得以持續。
后期的威廉斯和以霍爾為代表的亞文化研究者們認識到現實的社會過程是相當復雜的,蘊含了社會整體的各種因素的變化。因此,他們力圖將結構主義與文化主義結合起來,揭示領導權的動態發展過程。他們認為,領導權是一種動態結構,是由統治者和附屬階級以及一些動態聯合體共同維持的:一方面,處于從屬地位的群體或階級雖不擁有主導權,但卻仍能在文化內部表達和實現其從屬地位的生存和經驗;另一方面,主導文化將自身再現為整個社會的文化時,也必須面對來自從屬階級文化的挑戰,后者在從屬于主導文化的同時,還要與主導文化協商和斗爭,要改造、抵抗甚至推翻主導文化的領導權,或者表述為文化生產在提供一種支配的工具和力量的同時也為抵制和斗爭提供資源。因此,大眾文化被視為從屬階級反對統治階級領導權的場所,它不是直接的社會主義文化,但社會主義卻有可能通過大眾文化確立起來。
四、結語
綜上所述,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的文化批判思想,一方面突破了文化是一種業已形成的整體這種普遍看法,將文化視為一種基于生產方式基礎的特殊的生活方式,認為它是互動的、鮮活的、成長的并且處于不斷變化之中,“他們特別強調了人民大眾,尤其是工人階級在文化中的創造作用,在文化批判的主導意識上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 〔10 〕;另一方面,他們關注文化、研究文化的生產和再生產,實質上是為工人階級和人民大眾的利益而進行的改變資本主義社會關系,進而實現社會主義的政治斗爭,體現了這一時期文化研究者重塑社會政治主體的強烈意識及其對馬克思主義的堅持。“推進大眾文化發展,喚醒大眾文化意識,對于凝聚工人階級的社會力量,實現社會主義,是一種根本性的舉措” 〔11 〕 25,他們通過自身的努力使馬克思主義在一種文化政治學的努力中獲得了時代的新意。
英國新馬克思主義的文化批判緣起于對正統馬克思主義機械決定論的批判。我們知道,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其全部歷史分析中始終秉持社會意識與社會存在之間的辯證互動。只是他們在闡述其思想時,將其表述為一種虛構的“模型”:作為“基礎”的社會關系(生產關系)和矗立其上并對其產生反作用的由各種思想、制度等組成的“上層建筑”。事實上,這種“基礎”和“上層建筑”從未存在過,它只是幫助我們理解實際存在的事物的一種隱喻。但后來的歷史發展證明,這是一個危險的模型,因為正統馬克思主義者在使用它時,并不把它看成是對社會中不斷變化的人的實踐活動的反映,而是將它當成一個獨立于有意識的人類主體之外、半自動地發揮作用的機械模型。這種解讀不但歪曲了馬克思主義的真正內涵,也對蘇聯的社會主義實踐造成了極大的損害。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結合英國晚期資本主義發展的新狀況,堅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通過文化主義、結構主義和文化領導權等一系列思維范式將馬克思主義發展為一種文化批判理論。這一路徑成功地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總體性,并在這一過程中凸顯了馬克思思想的主體維度。其思維方式和研究范式對我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和參考價值,對我們準確理解甚至發展馬克思主義也具有重要意義。
另外,英國新馬克思主義文化批判路徑的形成也是英國文化研究者自覺運用馬克思主義指導自己文化研究的結果。霍加特、威廉斯、湯普森這三位左派思想家以文化研究的實證形式改變了英國傳統的文化研究范式,展現了英國新馬克思主義的基本風貌。1964年,英國伯明翰大學當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的成立宣布“將文化納入理性的研究地圖”,繼續將文化研究推向深入。其代表人物因為獨特的研究方向、眾多的學術成果和重大的思想影響等被稱為“伯明翰學派”或“英國學派”,因為他們的重要貢獻,文化研究甚至從英國輻射到北美、澳大利亞以及其他國家和地區,形成世界性的研習風潮并成為當代學術的一門顯學。
當然,這一路徑也存在一些明顯的缺陷。比如英國新馬克思主義者對經驗的過分關注和依賴嚴重影響了其文化批判理論的深度,從而使它看起來更像一種社會學的分析,沒能上升到哲學方法論的高度。更重要的是,因其產生于對正統馬克思主義“經濟決定論”極端厭惡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英國新馬克思主義文化批判在強調社會現實和社會進程的總體性過程中,最終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它將社會中的各種因素與物質性等量齊觀,忽視了某些因素,特別是經濟因素的重要性和優先性,缺乏對文化背后經濟動因的分析,同樣也降低了其理論的深度和厚度。正如安德森所評論的那樣:“由于創作于反叛的時代,在極端的精神下,對所選目標進行猛烈的抨擊,這一總體拒斥的代價同時伴隨著理論的過度自信——一種理論的必勝信念并無助于其倡導的激進替代。” 〔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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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蘇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