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政文
歷經時間檢驗,具有典范價值和深刻影響力的人類精神遺產被稱為經典。經典是一個國家、民族生生不息的血脈和文化認同的符碼,是構筑共同精神家園的核心要素。1942年朱自清的《經典常談》問世以來,“什么是經典”“經典的基本屬性”“經典怎樣產生和流傳”“經典的內部與外部關系”“中國經典獨特的當代價值”等問題成為當代中國學人高度關注、歷久彌新的話語焦點。上世紀80年代后,伴隨西方后現代思潮涌入和大眾傳媒時代的興起,“是否存在經典”“經典還是非典”等關乎經典存在本質的討論紛紜眾起。檢視當前理論界,懷抱不同動機力圖遠離經典、消解經典、否定經典的話語不絕于耳,在商業化和娛樂化浪潮的蠱惑下,消費經典、戲仿經典、顛覆經典的書寫比比皆是,“經典”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正是在這一背景下,許多學者以“捍衛經典就是捍衛中華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的責任意識和擔當精神,守護經典、弘揚經典,奮力支撐民族的本質精神,科學闡釋經典的永恒價值,詹福瑞先生便是其中的代表。不久前問世的《論經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4月版)是他近年來對經典論題的思想結晶。這部2014年度《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的入選作品,在解析闡釋大量歷史遺留下來并被認可的經典基礎上,從傳世性、普適性、權威性、耐讀性、累積性等多個屬性層面論述了經典的形成機制和科學內涵,從經典與政治、媒體、教育及大眾閱讀的關系等方面評述了經典的社會維度和當代價值,在諸多方面實現了對經典研究的突破,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理論價值和社會價值,捍衛了關于經典的本土話語權。
首先,《論經典》針對后現代思潮甚囂塵上的文化語境,從學理層面重申和確立了“經典”的本質規定性,有效抵制了質疑經典、解構經典和否定經典的不良思潮。誕生于西方后工業社會的后現代思潮以消解中心、反抗本質、否定傳統等為整體價值取向,以理論對真理的非壟斷性功能等為基本特征,從非理性主義視角否定經典的內在意蘊和思想深度,在形式上則力求突破藝術與非藝術的界限,在分離、破碎和不確定性中抹平傳統經典。應該看到,后現代思潮的引入對于打破單一理論體制,超越主客二分的的思維方式,從而走向百花齊放的多元化局面,的確起到了積極助推作用。但同時,我們更應警惕其消解本質的動機和誘發感官主義、消費主義、反人本主義的傾向。當前文學創作、電影院線和電視節目中大量出現的戲說、調侃和惡搞經典的作品,正是后現代思潮洶涌而至、消費主義推波助瀾和文化娛樂主義一哄而上的共同結果,所形成的放縱欲望、淡漠理想、肉身至上的風氣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憂慮。對此,《論經典》堅守本土文化立場,針對上述“去經典”的現象,從傳世性、普適性、耐讀性、權威性和累積性等方面系統論述了“經典”的屬性和價值。以經典的傳世性為例,《論經典》具體分析了約翰遜、席柏萊和布爾迪厄等西方后現代理論家“以多元性和斷裂性否定和懷疑任何形式的經典具有同一性或固定性”的觀點,通過豐贍史料列舉了諸如詩騷傳統、比興寄托傳統、魏晉風度傳統等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中的傳承與回響,在文化價值普遍性和連續性的認識基礎上,從時間累積和空間超越的角度有力證明了經典的永久性和權威性價值,從理論上指明了后現代夸大文化階段斷裂性而忽視文化延續性的偏頗之處。
其次,《論經典》以科學態度和學術標準,厘定了經典的生成機制、累積特性、傳播途徑和典范原則,給予了歷史虛無主義否定經典的論調強有力的學理反擊。“我們所接受的經典,并不是經典文本的個體或經典文本本身,而是一個歷史的整體”,這是《論經典》所秉持的歷史公正態度的集中表達,也是對待歷史虛無主義思潮的嚴正立場。歷史虛無主義思潮作為一種文化情緒,在當下的經典解讀、傳播和書寫中均有表現,主要體現為刻意夸大歷史事件的主觀性和偶然性而回避其客觀性和規律性,混淆歷史本體和歷史文本之間的區別和界限,把單一偶發的歷史片斷作為樣本解說歷史本體,只講“歷史的文本性”,規避“文本的歷史性”,只強調文學經典的虛構性和想象性,而無視經典敘事中的客觀性與真實性。在這種極端主觀化的歷史虛無主義中,經典成為了可以肆意改寫、涂抹、移植和調侃的文本,經過時間檢驗和歷史淘洗的經典及其所承載的文化價值意義受到了致命傷害。對此,《論經典》指出,經典是一個國家或民族獨特的文化價值體系,是其最鮮明而深沉的精神底色,絕非憑空偶然想象而來,更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其生成和發展具有深厚可信的歷史積淀,也彰顯出作為傳世的文化遺產的歷史規律。為此,《論經典》分析了中國文學經典的累積性特征,認為應將經典作為元文本及其詮釋文本的整體看待,分為原生層和次生層,在經典原初的文本之外還有一個包括整理與注釋文本、評點與批評文本在內的次生層。經典的次生層就是由歷代讀者閱讀經典的當下理解和解釋經過時間沉淀而形成的閱讀前見,積累了豐富的歷史信息和歷史評價,經典次生層的厚薄,也是考察文化遺產是否經典的一個重要方面。文學經典這一特性的發現,有力肯定了經典與歷史發展同質同構的本質屬性,在經典所承載的文化價值體系的連續性和動態性的辯證關系中,論證了經典作為千百年來積淀而成的民族精神結晶的歷史選擇性和價值確定性,揭示了體現歷史理性的經典所具有的根本存在方式。這無疑是對無視歷史的客觀性、連續性、總體性,顛覆以歷史為載體的文化價值體系的歷史虛無主義傾向的有力反撥。
再次,《論經典》直面當下中國文學經典閱讀和傳播的新動態,以敏銳的學術視角和強烈的反思精神提出了大眾文化時代泛閱讀導致的經典邊緣化問題及其解決之道。毋庸置疑,當代社會已經進入到電視媒體和網絡平臺渠道主導的大眾文化的泛閱讀時代。在大數據海量信息存儲條件下,電腦手機閱讀以快捷、效率為第一要義,使傳統意義上的經典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在閱讀方式上瀏覽和掃描取代了對傳統紙質文本的凝視和沉思,在閱讀內容上圖像和標題的斑斕和眩迷掃蕩了書籍閱讀的質感和優雅,在閱讀功能上娛樂和休閑則徹底拋棄了關懷人生存本質的諸多話題的深度和超越。正如詹福瑞所言:在資本邏輯和商品生產消費規律宰制的當代,視頻、讀圖和讀文混同成為大眾閱讀的主要形態。大眾媒體剝奪了閱讀自由自主,閱讀呈現為單向度、同質化、快餐式的消費特征。在對泛閱讀時代缺乏個性、盲目從眾、快感優先、享樂至上等本質洞若觀火的理解下,《論經典》滿懷憂慮地指出這種去經典化的碎片式和新聞式閱讀方式將會導致閱讀者的理解力、判斷力和想象力逐步降低,同時從閱讀是讀者自我認識理解、自我感情培養、自我思想健全和自我精神成長的根本目的出發,深切呼吁尊重經典對現實生活反省和批判的寶貴品質,高揚文學經典遺世獨立的崇高價值和審美理想,抵制反經典潮流對人的精神生活造成的矮化和異化,其中不但滲透著一名身處時代前沿學者的敏銳眼光和深刻見地,更彰顯出一代知識分子的道德良知和責任道義,令人感佩贊許。
最后,必須特別肯定的是,《論經典》站在中國立場,以中國觀念、中國方法、中國文本闡明了中國經典的歷史內涵與獨特價值,增強了中國經典走向世界、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國聲音的理論自信,稟持并捍衛了本土的話語權??v觀《論經典》珍視和弘揚中國傳統經典是其貫穿始終的理論主線,作者以多年古典文學研究的深厚學養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摯熱愛,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從諸子散文到屈平歌賦、從陶潛佳篇到李杜詩騷、從蘇辛詞曲到話本小說,縱橫上下五千年、歷覽華夏之精粹,對于中國文學經典從歷時性和共時性的雙重維度進行了理論化和系統性凝練和總結。諸如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開拓精神,艱難困苦、玉汝于成的頑強意志,舍生取義、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海納百川、虛懷若谷的博大胸懷,修齊治平、治國安民的政治理想,“載舟覆舟”、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革故鼎新、自強不息的執著追求等中華傳統經典所彰顯的美學風格、人生理想和核心價值在作者的論述中俯仰皆是、熠熠閃光,其中洋溢的強烈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使人讀來深受振奮鼓舞。可以說,閱讀《論經典》本身就是對中國傳統經典及其本土民族精神的溫故和新知,充分體現了理論性與普及性、學術性和耐讀性、創新性和延續性相統一的治學原則,為建設中國特色學術話語體系的普遍有效性和內在親和力樹立了典范。
要之,《論經典》作為目前國內學界第一部關于經典的系統專著,在當前中國社會現實文化語境下,以縱貫中西的學識涵養、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全面系統的歷史眼光和深厚沉實的研究功力,弘揚時代正氣、矗立經典價值,彰顯了直面時代問題、挖掘時代精神和構筑學術體系的理論勇氣,表現出當代中國學者守護民族文化血脈、捍衛經典尊嚴的責任擔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是對中國歷代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和使命信念的經典表達,是中國學人信奉的話語準則和精神價值,而《論經典》的問世無疑是這一話語準則和精神價值的當代回響和有力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