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平靜地住在一間極其狹小的屋子里,這一住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來,他從未走出屋子半步。屋子沒有門、沒有窗,漆黑一片,看不見天空,看不見大地,看不見紅花綠樹,什么都看不見,也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一年四季,只能憑借腦子中那些記憶來確認時光的流轉、四季的變化。四周十分寂靜,聽不到鳥鳴,聽不到動物吼叫,更聽不到人們的歡歌笑語,但能感覺到人們祥和、快樂的生活,讓他由衷地感到幸福和滿足。但是更多的時候,他還是覺得孤單、寂寞,甚至有些驚悸、恐怖。他十分相想念千里之外的父母和兄弟,然而,三十多年了,只有父親和兄長兩人來看過他一次,僅有的這次看望成了他渴求的奢望和永恒的記憶。他也明白,父母年齡大了,都是八、九十歲的人了,一千多公里的路途阻斷了他們的行程。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兄弟姐妹怎么不來看看自己呢。
他思念家鄉,思念那條從自己家門口流過的安昌河,河水靜靜流淌著,清澈見底,碧綠的水面上,微風拂過,泛起細小的漣漪,猶如一塊巨大的綠色的彩綢泛起的折皺,魚、蝦在水中游來游去,幾乎觸手可得。成群結對的白鷺時而在空中翱翔、盤旋,時而在水面淺灘上悠閑徜徉、覓食、嬉戲,時而又翩翩起舞、“唳唳”長鳴,寧靜而又安祥。
小時候,到了夏季,他便和一群孩童們呼朋喚友來到河邊,三兩下脫掉衣褂、褲衩,“嘣咚、嘣咚…”一個個光著屁股相繼跳進水里,歡暢地游蕩,濺起潔白的浪花。魚蝦也趕來湊熱鬧,在他們身邊竄來竄去。不過,最大的樂趣還是抓螃蟹捉“五香蟲”燒烤著吃了。一個猛子下去,看見螃蟹立刻追趕過去,一只手使勁地壓在螃蟹的背上,螃蟹張開兩只大鉗子,于是另一只手順時抓住兩只大鉗子拖出水面,扔在岸上,另幾個小孩就爬上岸,抓住它,裝進事先準備好的竹簍里,然后燒上一堆火,扔進去燒著吃,特別香。
而到冬季,河灘上那些乳白色的石塊下躲藏著很多又肥又大的“五香蟲”在下過冬,“五香蟲”又叫“打屁蟲”。翻開那些石塊就捉,肥大的“五香蟲”已經飛不起來了。然后,用一個鐵罐頭盒子,燒一罐開水,將“五香蟲”倒進去,“五香蟲”在開水中掙扎,很快水面浮起一層薄薄的淡黃色的液體,帶著絲絲油花,倒掉水,用一塊鐵片或瓦礫盛著在火上烤,立刻散發出撲鼻的清香,讓人忍不住直流口水,吃在嘴里更是噴香無比……
他努力想讓自己安靜下來,但腦子里卻總是出現這樣的場景……
黃昏,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硝煙,夾帶著濃烈血腥味和焦土味,慢慢地向四野擴散。夕陽如血地潑灑在天邊,染紅了整個天空,太陽滴著淋淋鮮血,拖著血跡朝著遠處的崇山而去。四下曠野死一般的寂靜,仿佛沒有了生命的跡象,燒焦的泥土散出炙熱的熱浪,四處零星的火苗還在噼噼叭叭地燃燒著。他一個標準的半蹲姿勢,眼睛怒視著前方,上身側靠在一個小土堆邊,右臂掛著沖鋒槍,單臂作射擊狀,左手摁住腹部,腸子從指縫里流出來,足足一米多長,鮮血浸透了他的軍裝。夕陽印紅了他那張英俊,還有些稚嫩的臉膛,如同一尊雕塑聳立在那里……
1979年,云南的春天來得特別早,然而邊界上時不時傳來的卻是陣陣槍聲和鄉親們的哭泣聲,整個邊防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
晚上,皎潔的月光灑進橡膠林。微微的山風,把菠蘿蓓蕾和山茶花濃郁的芬芳吹進草棚。他睡在床上,雙眼盯著對面那塊貼有全班決心書和殺敵立功計劃的塑料布,想了很多很多,也想了很久很久……
他拿起背包輕手輕腳地走出草屋,來到白天團首長作戰斗動員的草坪上,借著皎潔的月光,掏出鋼筆,一筆一劃地在草綠色的背包上描出八個大字:“生命不息,沖鋒不止”……
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了,他和戰友們跨過紅河直接奔向了戰場。經過幾天的激戰,我軍一舉攻克越北重鎮谷柳、保勝之后,揮師直插柑糖。上級把攻打二八0高地的任務交給了他所在的九連。拿下二八0高地就能控制老街至柑糖、老街至沙巴的兩條公路,保障主力部隊消滅維金之敵,直插柑糖,奪取整個戰役的勝利。敵人在二八0高地上構筑了層層環形工事,設置了三十多個明暗火力點,有一個加強連、一個公安屯和炮兵觀察所,約二百五十余人守備。
全連發起進攻后,遭到敵人三面火力夾擊。一排被壓在右側,三排被壓在左邊,連指揮所在二排不能跟進,而且三方失掉聯系。危急時刻,連里命令他所在的五班迅速前進,與一、三排取得聯系,并支援三排戰斗。
前進中,班長不幸中彈負傷。班長急忙把他叫到身邊吃力地告訴他:副班長、我不行了,你帶領全班,繼……繼續……戰斗!
他看著渾身是血的班長,鼻子一酸,淚水順著眼角流了出來,用力點了點頭。說:“放心吧,班長,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要戰斗到底!”
班長緊緊握住他的手,眼睛突然睜大,嘴唇顫動了幾下,很快閉上了雙眼。
戰斗剛打響,班長的重擔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率領全班,沿深草叢隱蔽前進,很快,與一、三排取得了聯系,立刻指揮全班從正面向二八0高地發起攻擊。
二八0高地正面是一段七、八十米長的斜坡,坡地上全是已經葉落桿枯的木薯。敵人象賭棍輸紅了眼,集中全部兵力火器,組成多層交叉火力網,瘋狂攔阻,拼命頑抗。
他帶著全班側身跳躍、匍匐、滾進,向敵人沖去。子彈在他們頭上飛過,炮彈在他們身邊不停地炸響。他始終沖在最前面,全班前進到離山頂還有五十多米的時候,一發高射機槍子彈從右側飛來,橫穿過他的腹部。他的身子抖了一下,伸手一摸,感覺粘糊糊的,低頭一看,只見熱血浸透衣褲和彈帶,順著腿流到地上。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頭暈目弦。他栽倒了。為了不讓戰友們知道自己負傷而影響戰斗情緒,他用手捂著傷口,一聲不吭向前爬去。
離他不遠的戰友看見了,爬了過來,剛想叫衛生員,但“衛”字才出口,就被他伸手拉住了。
“喊什么!”他輕聲而又嚴肅地說,“關鍵時刻,不能叫,要保密,這是命令!”
戰友哽咽了,止不住地流淚。
他安慰說:“不要哭,戰士為祖國,流血不流淚。這是班長留給我們的遺言!你看離山頂已不遠了,勝利是屬于我們的,如果我犧牲了,你就帶領全班沖上去,頭斷血流,國威軍威不可丟!”說完,猛地一躍而起,左手捂住肚子,右手握著沖鋒槍,勇猛地向敵人沖去。他的沖鋒槍在怒吼,嘴里不停地喊著:“狗雜種們,叫你們嘗嘗中國人的厲害!”
敵人作垂死的掙扎,拼命向他掃射。他一面躲避飛彈一面還擊,一個勁往上沖,離山頂只有十多米了,又一發高射機搶子彈打中他的左臂,削去很大一塊肌肉,鮮血像泉水似的流淌,染紅了他半邊身子,他的臉上立刻像涂了一層蠟似的黃,豆粒大的汗珠一串串地從額上滾下來。一陣天旋地轉,他倒下,昏迷過去。
激烈的槍聲又馬上把他驚醒,他想站起來,然而身上已經沒有了力氣,只好用右手支撐著身體,勉強坐了起來,背靠在幾根木薯稈上。也許是無意,他回眸一望,臉上泛起了笑容,他看到了祖國邊疆的錦繡河山,仿佛聽到了父母有力的鼓勵。他低頭看到了背包上自己寫下的“生命不息,沖鋒不止”的誓言,又猛然站立起來,負傷的左手緊緊捂住肚子,沖鋒槍的背帶掛在右肩上,右手緊握槍把,一步一步逼向敵人。
他向敵人掃出最后一梭子彈,同時,自己的胸膛再次中彈。鮮血從傷口不斷涌出,腸子從腹部的口子里流了出來……
他的戰友們沖上二八0高地。當他們歡慶勝利時,卻看不見他的身影。
當戰友們找到他時,他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他像一尊雕塑半立在離二八0高地頂端幾米的地方,左膝頂住肚子,右膝屈卷著,雙手緊緊握住沖鋒槍,槍口前面躺著四具敵尸。
他安祥地躺在擔架上,跨過紅河,回到祖國。母親張開巨臂,擁抱著自己的好兒子,祖國的忠誠衛士……
我干嘛還躺在這里呢?我得自己回去呀!去看看年邁的父母,看看生我養我的故鄉,再去安昌河里暢游一番。三十多年了,家鄉一定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的生活一定更加多彩、幸福。故鄉,我回來了,爸、媽,我看你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