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禮的前世今生

本刊記者_張藝芳 都江堰報道

射禮的前世今生

本刊記者_張藝芳 都江堰報道

玉堂中學后操場上，學生練習射箭

現在，我們聚餐完畢后，或許會去KTV唱歌、去茶館打麻將。而在中國古代，宴后必不可少的娛樂活動則是射禮。“射”作為中國的“六藝”（包括禮、樂、射、御、書、數）之一，擁有極為豐富的人文內涵。 射禮之于中國古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地位，便如KTV、麻將館之于當代人們在生活中的普及程度，但射禮的價值是KTV、麻將館之類所不能企及的。

在《禮記·射義》中記載，諸侯中，射箭能中者方能維持自己的封地、參加君王的祭禮；射以養德，只有立志修身的賢者，才能做到百發百中，不失正鵠。現在，射箭是奧運會的比賽項目，也是生活中一種極為時尚的運動，射箭從達官顯貴的運動漸趨平民化。

四川都江堰市的玉堂中學和玉堂小學也設置了射箭隊，射箭成為孩子可以選擇的興趣項目。

射箭在古代：從技藝到禮儀

射箭起于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之交，美國學者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一書中認為弓箭的使用是“蒙昧時代高級階段開始的標志”。在我國關于射箭的傳說中，后羿射日、逢蒙善射的傳說最為著名。

后羿曾將必生的射藝傳授給了逢蒙，逢蒙感覺到天下只有自己老師后羿的射技勝過自己，便設法殺死后羿。孟子評價，“后羿同樣具有罪過”。因為傳藝必傳道，在傳授高超技藝的同時，必須教以德性修養，甚至在傳授之前要考慮學生的品德修養，否則將為害他人。這則故事，可以見得中國教育思想的精髓。

弓匠之妻告誡晉平公的“射之道”：力求左手如阻巨石，右手如拿輕枝，右手發箭，左右渾然不知。（出自《列女傳·辯通》）說起射藝，有很多神乎其神的故事，如百步穿楊。然而，如果把射箭當成一種純技巧性的運動，那你就錯過了射箭的精髓。

射箭始終是一種讓人向內看的運動。在六藝之中，射、御都會引發人們好勝的欲望，因此，在射、御之時，一定是禮樂在側，習射者要配合音樂的韻律去射箭，也有相應的規則來約束射箭者。

射箭的儀式化，則是起于商代。《禮記·射義》中曾記載：“古者天子以射選諸侯、卿、大夫、士”。古代，每年諸侯進貢天子時，天子便在射宮考核他們的箭術，如果諸侯射箭的容正、體態合乎禮的要求，節奏韻律合于樂的要求，而又射中率高，就被選拔出來參加國家的祭祀禮典；反之，天子便將加以斥責，削減封地。舉國上下，諸侯君臣盡心盡力研習射藝，來修進禮樂之道。古語“射者，射為諸侯也”得以流傳。

鄭玄在《三禮目錄》中，將射禮分為四種。第一，國君為選拔參與國家級祭祀的賢士而舉行比藝，親自參加，稱為“大射”；第二，天子或諸侯在與故舊賓友燕飲時舉行交流賽，稱為“賓射”；第三，宴請四方賓客時舉行的友誼聯歡，稱為“燕射”，天子、諸侯、卿大夫均參加；第四，鄉里固定時間舉行的官民聚集，由此選拔賢士，全體鄉學生均參加，稱為“鄉射”。射禮被納入貴族生活的四個層面，朝會、宴饗、擇士以及鄉禮。

到了明太祖洪武三年，科舉文武試選拔“懷才抱德之士”，射箭也是其中一項。清康熙時，陳夢雷主持編撰《古今圖書集成》一書，書中認為“內志正，外體直，內外之俱融者，射之所以運其精也，容比禮、節比樂，禮樂之俱協者，射之所以立其極也。”

原國家射箭協會主席徐開才先生說，“弓道，一生一射，用射箭的態度對待人生。姿勢要端正，要用心、全神貫注，射以觀得，不僅是射箭之道，更是人生之道。”

相傳孔子曾在觀察了一次射禮之后喟然長嘆：只有立志修身的賢者，才能做到百發百中，不失正鵠，德行“不肖之人”絕難望其項背。（《孔子家語·觀鄉射》）射以養德，從此中來。

習射，對于一個人來說，有益于一生的修養。孔子曾賦予射禮以豐富的人文內涵：少年、壯年時能孝敬父母、親愛兄弟；老年時仍能篤好禮樂，不從流俗，立志修身，至死不渝；好學終身不倦，好禮永不改變，到了八九十歲甚至百歲依然言行合道。“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諸己，己正而后發。發而不中，則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孔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出自《禮記·射義》）

秦始皇陵立射俑

射箭的沒落：從生活到比賽

中國的古人難以想象，射箭，作為達官顯貴用來修身養性、交流怡情的一個游戲，如今成為奧林匹克運動會上的一個項目。然而，在比賽的征程上，現代的中國人鮮有佳績，前幾名更多的是被韓國選手包攬。

半個世紀以來，在中國射箭步入世界箭壇的征程上，我們曾震驚于20世紀60年代李淑蘭女士前后十七次打破八項女子射箭世界紀錄，我們曾雀躍于馬湘君（1987年）、張娟娟（2008年）、陳文圓（2009年）先后摘得了世界級射箭比賽的金牌，但是我們其實尚未真正意識到蘊含于射箭背后的有關民族品性和文化傳承的深遠意義。

射箭出現在朝會、宴饗、擇士、鄉禮，是古代禮儀生活中的一部分。如果把射箭文化比作河流，那么，這條從新石器時代淌來的河流，在封建王朝沒落時，也隨之坍塌。在現代，這條溪流迅速變窄，化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個符號，奧運會的一個項目。在我國，對于射箭文化的繼承，更多的是來自從事這項體育運動的人。

射箭在現代：從愛好到職業

對于20歲的鄭道宇來說，射箭是改變他成長軌跡的一項運動。五年級時，成都市的教練員到都江堰選拔合適的運動員，他被教練段星選入訓練隊，開始了在成都市體育館的射箭訓練。起初練箭，他說，“我的先天體能并不是很好，只是現在鍛煉出來了。”后來，鄭道宇升入玉堂中學，進入學校的射箭隊，受到體育老師徐耀的指導。中學畢業，他被教練段星推薦到云南省隊繼續學習。

現在，他回到都江堰，成為一名北京體校專科在讀生。他讀的函授，多是在家自學，偶爾，他也會回到母校玉堂中學的射箭隊，教給學弟學妹們一些自己的技巧。長期習箭，鄭道宇的性格上也有變化，“讓我在做事的時候像射箭一樣沉穩，人也變得穩重。”

鄭道宇現在所經歷的，與他的教練段星頗為相似。1998年的寒假，段星讀初中，她被選入成都市隊參加集訓，那是她津津樂道的回憶，“那時很快樂，因為那樣的集體生活和學校是不一樣的，我第一次接觸射箭，也是很興奮。”

2005年，段星來到都江堰體育局工作。現在，她在重建玉堂小學的射箭隊，負責選拔學生和購買器材的工作。設備由都江堰市教育局和體育局分別給小學配置，玉堂小學的射箭隊重建后，可以夠20個學生同時進行射箭訓練。

“玉堂小學曾經是我們都江堰的射箭傳統學校，經歷5·12地震后，器材損毀到幾乎沒有，在體育局和玉堂小學學校老師的溝通下，決定共同解決器材難題，建立小學、初中的訓練梯隊，所以決心把小學射箭隊組建起來。”此外，她推廣射箭運動，還因自己的成長經歷。

1998年，她在成都市射箭隊接受半年的業余訓練，期間參加了全國青少年射箭比賽、四川省青少年運動會，都進入了前八名。1999年9月，她被選拔至四川省射箭專業隊參加集訓。就這樣，段星走上了專業訓練的道路。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她覺得“射箭不僅是門技藝，它可以是事業、可以是夢想的追求。”

這段練箭的經歷，讓她感悟頗多，“對于我而言，射箭是我成長的老師。一是射箭的靜：射箭運動需要凝神靜氣，不受外界干擾，沉浸在自我發揮的世界里，追求更精準的準確度。所以，射箭可以改善心態，使人冷靜、從容。在學生時期的叛逆、淘氣，都可以用這個靜來平衡。二是：射箭運動可以鍛煉學生毅力、意志力、提高品質。任何體育運動都會鞭策年少不經事的孩子，做事不能虎頭蛇尾、不能半途而廢。射箭這種不需要與對手有身體上的對抗，但是更多是要運動員戰勝自己，讓我們的學生從心智上更堅強、更有韌性。” 她的經歷及感悟，也正應了射箭的要領，“凡射以目至，神射以意至。”

“由淺而深，由粗而精，歷一境，方識一境之妙。”（出自《指南車》，劉奇著）對于初學者施良玉和謝露來說，學習射箭剛開始要一直練姿勢、拉皮筋，這兩個月接觸射箭以來，略顯枯燥。她們都是玉堂中學射箭隊的成員，剛入校便報名射箭興趣小組，并通過了選拔，在體育老師徐耀的指導下進行練習。

學生在操場上，并排練習射箭，英姿颯爽

全副武裝，將要參加比賽的學生正在訓練

進入興趣小組，也是費了一番周折。選拔時，徐耀會觀察學生的手臂和手腕，肘關節和腕關節的骨頭特別突出的，拉弓時容易碰到關節，不便從事射箭的訓練。經過兩個月的訓練，班里有領會能力強的孩子，才正式拿弓箭練習。玉堂中學是一所住讀學校，從周一到周四，每天下午三四節課，從3點半到5點半，施良玉和謝露都會到訓練場訓練，她們已經進行了兩個多月的徒手練習。對于她們，射箭是減輕學習壓力的運動，只會專注于眼前的事，忘卻其他的瑣事。在訓練的兩個小時，孩子們嘻嘻哈哈，也互相學習、切磋，氣氛輕松，與教練徐耀常開玩笑。徐耀認為“對學生來說，學習射箭最大的是讓他們靜下心來。”

徐耀已經帶了12年的射箭隊，據他觀察，“在射箭隊，女生更多。”究其原因，“射箭是協調用力，不是用蠻力。產生肌肉記憶的話，不使用蠻力就能完成。”

這12年，他見證了很多學生像鄭道宇一樣的成長，體質慢慢變強，性格也由初一時的牛脾氣變為穩重的好脾氣。初入射箭興趣小組的學生在30～50個左右，有的沒堅持下來，最后便只剩十幾人。目前，在玉堂中學的射箭隊，徐耀有16名學員。學生們練習用的器材，共有十套，都來自震后韓國某公司的捐助，每套弓箭的價值都在1～2萬元。每把弓由于材質的不同，重量也不等。

兒童投壺圖

射藝的精進，自然要勤奮不倦，日積月累。射藝精良的，會被學校推選去參加比賽。徐耀介紹，“現在的比賽有4個距離，中學現在是40米、30米、25米、18米，在學校的那個訓練場地，要退到操場中間的位置才夠40米。每個距離有36支箭，孩子把一百多支箭全部打完，還是很費體力的。”

玉堂中學和玉堂小學射箭隊的組建，讓孩子可以接觸到這項久遠的運動。現在，射箭跟高爾夫球一樣，成為一種時尚的運動，它的作用始終未改，習射者用以增強體質，以怡情。

然而，射箭要成為一項平民化的運動，仍需時日。目前，購買一套韓國弓的費用是5～6千元，美國弓是7～8千元，國產的兒童弓就是1千元左右。段星說，“我們用的韓國弓和美國弓居多，基層的初期訓練用國產的器材也可以。”都江堰之所以有射箭，也是源于國家對于射箭運動員的人才缺口。徐耀說，“學生練習用的弓箭是反曲弓，也叫射準弓，和專業隊員用的弓箭一樣。”射箭，從古代達官顯貴間的運動，演變為專門的比賽項目。這個過程中，偶然的因素，讓擁有像段星這樣經歷的人，接觸到射箭，將射箭的興趣轉為職業。段星在校園中推廣射箭，也成為偶然中的偶然。

“射者，進退周還必中禮；內志正，外體直，然后持弓矢審固，持弓矢審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觀德行矣。”（出自《禮記·射義》）

演變：從射禮到投壺

投壺是從先秦延續至清末的漢民族傳統禮儀和宴飲游戲，投壺禮來源于射禮。由于庭院不夠寬闊，不足以張侯置鵠；或者由于賓客眾多，不足以備弓比耦；或者有的賓客的確不會射箭，故而以投壺代替彎弓，以樂嘉賓，以習禮儀。宋呂大臨在《禮記傳》中云：“投壺，射之細也。燕飲有射以樂賓，以習容而講藝也。”

投壺脫胎于射禮，兩者在形態、意趣、方法、規則等方面有諸多相似之處，可以說，投壺是一種以矢代箭、以壺代侯的小型的射禮，是一種“筵席邊的射禮”。

后來，也衍生出邊吟雅詩邊作投壺的游戲，《后漢書·祭遵傳》中記載，“遵為將軍，取士皆用儒術，對酒設樂，必雅歌投壺。”李賢注：“雅歌，謂歌《雅詩》也。”

“雅歌投壺”后來常指武將之儒雅行為。用現代的眼光來看，投壺游戲，適合在小學中開展，配以吟誦詩詞，也是一項綜合的活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