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鼎
摘 要 西南少數民族的原始文學中,有不少反映母系向父系氏族過渡時期婚姻形態的故事。如德昂族《腰箍的傳說》反映了不穩定的從夫居狀態;景頗族《結婚歌》反映了從“男嫁女”到“女嫁男”婚姻模式的變化,這些故事從側面反映了父權制與母權制之間的抗爭。
關鍵詞 原始文學 婚姻形態 父系氏族 母系氏族
中圖分類號:C913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00/j.cnki.kjdkx.2015.10.075
The Tied Fairy
——Patriarchal form of Early Marriage as Seen in the Original Literature
HAN Ding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Abstract In the primitive literature of southwestern ethnic minorities, there are lots of stories reflect the marital mode when the maternal clan transit to the patriarchal clan.The legend of waist hoop of De'ang nationality shows the unstable patrilocal residence mode.The song of marriage of the Jingpo nationality shows the change of residence mode. Both stories show the fight between the patriarchy and the matriarchy.
Key words primitive literature; marital mode; patriarchal clan; the maternal clan
所謂母權制,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認為“只從母親方面確認世系的情況和由此逐漸發展起來的繼承關系叫做母權制”。母權制是否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必然階段,目前尚有爭議,但部分文明的確經歷了母權社會,應是毋庸置疑的。隨著男性在生產中作用和地位的提高,財產繼承權的矛盾也不斷提升。通過長期的斗爭,母權制終被父權制所取代,這正是恩格斯所說的“人類所經歷過的最激進的革命之一”。①
這樣激進的革命在原始文學中不可能沒有反映,但無論是神話傳說,還是民間故事,往往通過隱喻或象征的模式來表達思想,而不是直接把這段歷史表述出來。這就要求我們運用人類學、民族學、民俗學的知識,去重新發現隱藏在民間文學文本背后的歷史(當然這種探討還帶有推測性質,結論的真實性還有待更多證據的支持)。下面就從德昂族《腰箍的傳說》和景頗族的《結婚歌》入手,對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轉變期間的婚姻形態進行分析。
1 被縛的仙女——德昂族《腰箍的傳說》及分析
從前有一個仙女叫羅來恩,她住在天與地相交的地方。一次在對歌會上她認識了一個崩龍族(德昂族)的小伙子,他們相愛而結婚。但是這個仙女會飛,她來到崩龍寨子不久又飛回去了。來了三次又飛回去三次。這小伙子怕羅來恩飛去不再回來了,就問他爹:“討的媳婦呆不多久又飛回去,這怎么辦呢?怎么能把她長久地留在家里呢?”老人說:“編個腰箍給她箍上,她就飛不走了。”小伙子遵照老人的囑咐用藤子做了個漂亮的腰箍給仙女箍上。從此羅來恩仙女就不會飛走了。而且從這以后,崩龍族的姑娘就在腰間箍上腰箍。有的甚至箍上十來個腰箍,以為這樣婦女才美。②
媳婦最初為什么會“飛走”?最后為何又無法離去?當我們聯系人類學和民族志材料,就能發現這些內容很可能反映了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轉變過程中婚姻習俗的改變,即從不落夫家到從夫居。
母系氏族的一個重要特點是“知母不知父”,這點在古籍中也多有記述:
“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莊子·盜跖》)
“天地設而民生之,當此之時也,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商君書·開塞》)
“古之時,未有三綱六紀,民人但知其母,不知其父。”(《白虎通義》)
“昔太古常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呂氏春秋·恃君覽》)
由于“知母不知父”,那么當繼承財產時,自然也會按母系傳承。但歷史發展到對偶婚階段后,子女開始可以確認自己的親生父親,而且隨著男性在生產中發揮更大的作用,所積累的財產也日益增多,但因為他的孩子和他屬于不同的氏族,他就無法將自身財產傳于自己子女(他的財產很可能被分配給他姐妹的孩子們)。馬克思指出:“父權的萌芽是隨對偶制家族一同產生的,父權隨著新家族越來越有一夫一妻制特性而發展起來,當財富開始積累而且希望把財富傳給子女的想法導致把世系由女系過渡到男系時,這時便第一次奠定了父權的堅固基礎。”③最初,生產力水平低下,個人死后所能留下的財產也不多,這一矛盾并不突出。當隨著生產力的提高,所累積財富也更豐富時,財產繼承的矛盾就更加突出,而廢除母權制是解決這些矛盾的根本途徑。
廢除母權制,就要求以男娶女嫁的方式組成新的家庭,子女都屬男性的氏族,財產也按父系繼承。這就要求女性離開自己的親族,嫁入夫家。女性就這樣“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淫欲的奴隸,變成單純的生孩子的工具”,但這些曾經“真正的貴婦人”,④怎能輕易地接受這翻天覆地的變化?所以她們不斷地與丈夫斗爭,摩爾根就曾說過,就是女性的這種反抗“推遲了嚴格的專偶制的實現,一直推遲到人民思想發生大動蕩而將人類引入文明社會之時。”⑤這其實也就是母權制與父權制的斗爭,是女性集體與歷史趨勢抵抗的表現,兩者間的長期斗爭導致了婚姻模式的不穩定,正如《腰箍的傳說》中表現的那樣。endprint
仙女一次次飛走,所表現的正是女性對父權制的抵制和斗爭。由于這種斗爭具有普遍性,所以在很多民族的傳說中,都經常出現“失妻”主題。同時,仙女“來到崩龍寨子不久又飛回去了”,這正是對我國西南少數民族歷史上的“不落夫家”習俗的反映。所謂“不落夫家”就是婚后當天(或三天),新娘就回娘家,男子以拜訪的形式去妻家,與妻約會或同居,在農忙或節日時,女子來到夫家,夫家以客人相待。住娘家的婦女仍被允許參加該地區的男女社交活動,有性自由(但在保存這一婚俗的廣東和福建的少數地區中,在娘家的婦女必須嚴守貞節),直到住到夫家后才被禁止。⑥德昂族在歷史上就有過這樣的風俗,另外,“不落夫家”在傣族、壯族、侗族、苗族、瑤族、黎族、布依族也都存在。古籍中也有相關證據,如明代鄺露《赤雅》記載:“娶女,其女即還母家,與鄰女作處,間與其夫野合,有身乃潛告其夫,作欄以待生子,始稱為婦也。”⑦明林希元撰嘉靖《欽州志》記載:“女子適人,不二三日即歸母家,私通于人,比有孕育夫家乃喜迎歸為婦。”⑧
文中還有一個情節需要引起我們注意:遇到困難時,男主人公請教的是他的父親,并按照其指示行事。這說明該民族在這一歷史時期,父權制已經占有優勢,男性在家庭中有較大的影響力和決策權。他父親為何不教他“飛去”找妻子,而是箍住呢?因為在父系氏族中父親的財產終歸會留給他,可是如果他“飛走”,他就將加入母系氏族,其子女就屬其妻氏族,那他的財產(包括父親留給他的財產)都將被其妻子氏族所吞并,這對于他父親來說是不能接受的,所以“箍住仙女”從夫居才是唯一的方法。
再看“仙女”的角色,“失妻”主題中的女性往往被描繪成仙女?這可能是對女性曾經高貴地位的一種映射。雖然父權制已經崛起,但母權制的影響猶在,正如馬克思說她們是“真正的貴婦人”。但無論這些“仙女”如何對抗父權制的到來,最終仍然擺脫不了被“箍住”的命運,母權制終究要被父權制所替代,從夫居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
2 從男嫁女到女嫁男——景頗族《結婚歌》及分析
傳說景頗族的過去,最先是男子出嫁。但是后來由于男人出嫁的時候,總是丟三落四的,不是忘帶了長刀,就是忘帶了煙盒、弓弩,幾次三番地跑回娘家去取。這樣一來,女人就生氣了,說:“我只拿一個拈線筒就行了。還是我嫁到你家去吧。”從此,景頗族才改為女子出嫁。⑨
這個故事中,沒有“失妻”,也沒有矛盾和斗爭,兩種婚姻形式和平地發生了轉變。故事中由于妻子體諒丟三落四的丈夫,所以決定由男嫁女改為女嫁男,但事實遠非如此簡單。
男性嫁給女性,我們最容易聯想到“入贅”婚。入贅后,男子要改隨妻姓,所生子女也隨妻姓。在入贅時,通常要寫一份類似“賣身契”的文書:“祖上無德,小子無才。到了而今這一輩,上無片瓦遮身,下無寸土立基。自愿改名換姓,投某女士膝下為婚。彎刀一把,皮繩一根,上山砍柴,下河背水。如有不從,亂棒打死,親戚不得他言。”⑩入贅男子的身份與其說是丈夫不如說是長工,這與母權制時期的“男嫁女”有著本質的區別,但嫁入女方的男子地位低下,這點大概古今差異不大。
隨著父權制的崛起,男性地位的不斷提高,男子不愿再嫁入妻家,而要將女子娶入自家,并領導整個家庭。因而女性才不得不同意“還是我嫁到你家去吧”。文中男性要帶長刀、煙盒、弓弩等等,女性只有拈線筒,這也從側面反映了男女在生產中所能參與的勞動種類,進一步來說,也表明了他們在生產過程中的地位如何。一般來看,隨著采集狩獵為主的生存模式轉變為定居和農耕,女性就不再是生產活動的主要參與者,而是作為生產的補充而存在,男女在家庭中的地位也隨之變化,所以男嫁女的婚姻形式已經隨著男性在生產及家庭中的地位上升而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女嫁男并從夫居,作為勞動生產的輔助和人類自身生產的“工具”而存在。
上述兩則故事并非個例,如哈尼族婦女“圍裙”,彝族婦女“羅鍋帽”的傳說都反映了母權制向父權制過渡時期女性“神圣”地位的喪失。而在婚姻形態方面,“難題求婚”型故事, “伯禹腹鯀”的傳說, 也都表達了父權制對從夫居,甚至是對生育權的爭奪。
3 結語
綜上,我國很多民族的原始文學中有很多表現父權制與母權制抗爭的故事,上述兩故事從婚姻、居住模式展示了這種抗爭:“仙女”經常飛走,表現了不穩定的從夫居模式(類似“不落夫家”),但最終被箍住,無法再離開。男性最初是嫁入女方,由于“忘帶”太多的生產工具,所以男嫁女變為女嫁男,從妻居變為從夫居。所有的結果都是父系“從夫居”的勝利,這也是父權制勝利的縮影。通過對上述故事的分析,我們看到了恩格斯所說“人類所經歷過的最激進的革命”的遺痕。
注釋
①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52.
② 張福三,傅光宇.原始人心目中的世界.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272.
③ 馬克思.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人民出版社,1965:38.
④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54.
⑤ 路易斯·亨利·摩爾根著.古代社會.楊東莼等,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372.
⑥ 陳國強.簡明文化人類學詞典[M].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8.
⑦ 鄺露.《赤雅》(卷一)(四庫本).
⑧ 林希元.嘉靖《欽州志》(卷一)《風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
⑨ 張福三,傅光宇.原始人心目中的世界.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273.
⑩ 仲謀.南絲路上的母權遺痕.四川文物,1997(5).
黃大宏.中國“難題求婚”型故事的婚俗歷史觀——與母系氏族社會晚期婚姻制度的關系假說.延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1).
霍然.鯀禹啟家族的崛起與母權制向父權制的過渡.浙江社會科學,2000(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