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遷
厚重的鮮花
——評房偉《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王小波傳》
■陶遷
在《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王小波傳》①的后記中,傳記作者房偉寫道:“我是一個出生于1970年代后半段的普通讀者……正是當年讀了王小波,才讓年少的我猛醒,明白了我的處境:智慧、自由,這些美好的東西,我似乎都沒有真正擁有。”②而在房偉的另外一部學術專著《文化悖論與文學創新——世紀末文化轉型中的王小波研究》③的前言中,房偉如是說:“1997年,我大學剛畢業,在一個小書店發現了花城出版社出版的《白銀時代》。書店燈光昏暗,那本書卻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④正如著名學者吳義勤在《王小波傳》的推薦語中所說:“這部傳記積作者十七年之功”,自從1997年“遭遇”王小波以后,房偉就一直關注王小波及其作品,至于后來進行系統而深入的王小波研究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這也是《王小波傳》得以出世的重要學術基礎。而最重要的一點,支撐房偉十多年來一直喜愛并且研究王小波,進而促使《王小波傳》問世的根本原因,恐怕來自傳記作者最初的感受:“1997年,我進入山東的一家國營肉聯廠做工人……當我看到他(王小波)在雜文《思維的樂趣》中所寫的——‘傍晚時分,你坐在屋檐下,看著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涼,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剝奪了。當時我是個年輕人,但我害怕這樣生活下去,衰老下去’——時,我被感動了。”⑤
《王小波傳》的寫作是一次難度很大的寫作。王小波生前聲名不彰,去世后聲名大顯,近二十年來,他的作品被廣泛閱讀,關于他的研究也成為學術界的熱點——“至2013年,(關于王小波)共公開發表論文數百篇,博士學位論文三篇,碩士學位論文數十篇,出版研究資料兩卷,學術研究專著兩部。這個研究數量,對當代作家而言,完全可躋身一流作家行列。”⑥另外特別要注意的是,在1997年7月,王小波去世三個月,王小波妻子李銀河與艾曉明便策劃出版了《浪漫騎士——記憶王小波》一書,提供了35萬字關于王小波的詳細資料;李銀河又在2004年5月出版了《愛你就像愛生命》,展示了王小波致李銀河的部分情書及李銀河回憶兩人愛情的文章;2005年4月,李銀河、鄭宏霞合編的《一個特立獨行的人——王小波畫傳》出版,通過詳細的影像資料展示,對王小波的生平做了比較全面、細致的回顧;2012年初,王小波的兄長王小平出版了《我的兄弟王小波》,披露了很多王小波家族的第一手史料,且有王小波恩師徐倬云為其書作序;2013 年11月,王小波二姐王征著《時光中的事——關于王小波和親友們的那些事兒》出版。在房偉的《王小波傳》問世以前,短短十幾年間,單是王小波的親屬——至親之人,就已出版關于王小波的“記錄及回憶”類書籍不下于五本,這是一個很奇特的現象,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恐怕很少有作家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這些書籍的存在,一方面由于其提供了大量第一手資料,必然為研究界對王小波進行持續深入研究提供了極大方便,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些書籍從各個方面對王小波進行記錄、回憶,難免會在無形之中“塑造”王小波,造成后面的研究者研究王小波會在很大程度上被牽制,甚至是誤導,而如果外人嘗試對王小波寫一部人物傳記,似乎更是無隙可鉆。面對這樣一種壓力,青年學者房偉迎難而上,顯示出其難得的學術勇氣。除了勇氣之外,房偉也具備足夠的能力寫作《王小波傳》。吳義勤教授在2010年房偉的學術專著《文化悖論與文學創新》出版時就說過:“早在2002年,他(房偉)跟著我讀碩士的時候,就開始關注王小波的問題……在以后的時間里,研究王小波并將王小波作為思考中國文學現代性轉型的一個角度,一直是房偉學術研究的側重點……(幾年來,他)發表了十余篇與王小波有關的論文,并屢次被《人大復印資料》、《新華文摘》等刊物轉載或摘編……”⑦而房偉的學術專著《文化悖論與文學創新》更是“國內外學術研究界第一次以學術專著的方式對王小波的文學創作和思想內涵進行系統和綜合研究”。⑧有對王小波如此深入的研究作為學術基礎,加上眾多第一手資料以及傳記作者自身的努力,寫作《王小波傳》盡管難度很大,但對于房偉來說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部《王小波傳》亦是一部高水平的傳記。正因為房偉的學者身份、“外人”身份以及以上幾點因素——寫作壓力與寫作基礎并存,造成了房偉《王小波傳》與一般傳記的不同,與親屬“傾情回憶”性質的記錄文字不同:這是一部資料匯編與校勘、故事講述與想象、理論研究與學術批評、歷史還原與文化反思多位一體的客觀公正的傳記作品。說它高水平,在于房偉表現出了對傳記書寫“多位一體”出色的掌控能力,并不是簡單拼湊,而是有機結合,如晨霧、露珠、塵埃和涼自然融合于秋天的早晨,除此之外,身為學者的傳記作者還保證了傳記書寫最為重要的客觀公正性。在資料匯編和校勘方面,房偉力求史料最詳細化收集與最精致化表達,這在傳記中輕易可見,更令人敬佩的是,傳記作者以踏實嚴謹的學術態度,表現出一代學人的質疑精神——尊重史實,不盲目聽信他人,更不信口開河,而是在大量實證考證的基礎上,做出自己的判斷。如在第八章第四小節中對《黃金時代》獲《聯合報》獎金額的質疑和多方查證;在第七章第二小節中對李銀河給出的王小波不去讀博士的原因保持懷疑,并給出自己的意見;在第八章第二小節中,考察王小波的《唐人秘傳故事》極有可能是一本“偽書”;在第六章第二小節中,經過調查核實1974年底至1975年初王小波短暫工廠從業的實際地點;在第八章第三小節中,糾正很多版本的王小波文集及網絡上的人物介紹對王小波人大任教院系的誤解。在故事講述與想象方面,房偉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才情,比如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北京市民“養小球藻”的描寫,云南插隊時期王小波與“龍悶兒”打架的情形,更難能可貴的是,傳記作者為還原故事而進行的一系列“合理想象”,如作者在山東牟平重走小波當年從水道鎮回青虎山村之路,腦海中不禁閃現出的畫面,這些故事及其想象為讀者理解王小波,走近王小波,并且增加傳記趣味性起到很大幫助作用。在理論研究與學術批評方面,房偉表現出了他作為學者的專長,在傳記中,房偉常常以見縫插針的方式介紹王小波的作品,并分析其作品內涵的深度,如在第四章第五小節作者由知青王小波們偷雞偷狗事件,很自然地延伸出對于《黃金時代》中“隊長的狗”的分析,進而揭示出王小波著名的“辯誣邏輯”,造成與故事講述、資料匯編等的相互交錯和輝映,并不失時機地引用王小波作品作為佐證,找到作品原型、還原歷史現場,并進行文化反思。在歷史還原與文化反思方面,房偉走的更遠,充分擔當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責任。王小波曾說過:“對于一位知識分子來說,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的精英更為重要。”⑨對于知識分子來說,不囿于政治和時代的漩渦,不落入倫理道德簡單判斷的窠臼,真正地培養智慧,用自己的智慧去思考才是最重要的。房偉在傳記中,對于大躍進大煉鋼鐵、三年自然災害普通市民生活、文革“文斗武斗”、兵團虐待知青等歷史敏感話題的書寫,如在第三章第三小節對于文革武斗場面的描寫,還原了歷史真實,在歷史真實的基礎上進行的文化反思,如在第三章第四小節對柳湜之死的解讀,引起我們深深的思考。至于傳記書寫的客觀公正性,體現在傳記作者書寫王小波的“中庸”態度上。房偉引用他人對于王小波的評價,既有肯定之聲、鼓勵之聲,亦有質疑之聲、否定之聲,允許多種聲音共同交響,而他本人對于王小波文章及思想的評判,同樣既有肯定亦有否定,還有質疑,如在第八章第八節中針對王小波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立論合法性的質疑。
整飭與放逸的結合。這不僅體現于房偉《王小波傳》的書寫風格,還體現在傳記書寫對象王小波的為人風格及為文風格上。可以說,整飭與放逸的結合,是王小波與《王小波傳》——傳主與傳記的精神契合。所謂整飭,即是嚴肅端莊,所謂放逸,即是輕松活潑。在王小波為人風格上存在一對整飭與放逸:王小波為人幽默且邋遢,這是其放逸的一面,而王小波思想深刻,在小說和雜文中都有體現,這是其為人整飭的一面。在王小波為文風格上也存在一對整飭與放逸:他所持有的思想是整飭的,而他作品的寫法卻是放逸的,一方面嚴肅之極,一方面活潑之極。觀房偉的《王小波傳》,同樣存在一對整飭與放逸:對于歷史還原與文化反思,無疑是嚴肅的,讀來令人沉重不已,對于故事講述與想象,則是有趣的,讀來令人忍俊不禁。研究者總結王小波創作有三大原則:有趣、性愛和智慧⑩,而王小波自己則“旗幟鮮明地提出了人生的三大假設即凡人都熱愛智慧,凡人都熱愛有趣,凡人都熱愛異性”?,可以說,整飭與放逸的結合,正是王小波為人為文的一大特色,而房偉的《王小波傳》,它的內容是王小波研究,它的書寫風格,則是王小波精神傳統的延續。
傳記作者寫作《王小波傳》的手法是“且記且敘且議且評”,而所有的記錄、敘述、議論和評判,都有一個共同的標準,即是“真”,求真,體現了傳記作者嚴謹踏實的學術態度。
青年學者房偉以極大的學術勇氣,令人敬佩的質疑精神,以及強大的學術熱情和學術毅力,并耗費了巨大的精力,完成了這樣一部《王小波傳》的書寫,這是一部用心寫成的傳記,不得不令人感動不已。當然,此書也并非十全十美,其中存在的一些小瑕疵,比如內容過于豐富而造成的駁雜感,旁逸斜出帶來的泥沙俱下感,希望傳記作者予以重視,另外,由于此書出自學者之手,因此難免學術性強,這對讀者的閱讀水平有很大的挑戰。
王小波,生于1952年,逝世于1997年,中國當代作家,被譽為“文壇外高手”、“浪漫騎士”。王小波的作品被很多人稱為是中國當代文壇“最美的收獲”,被人們廣泛閱讀和討論。王小波既具有解構氣質又具有建構精神,他的文字表達“在中國當代文壇,不能算是最好的,卻是最獨特的。”?我們很難對王小波做出多么精準的形象定位,但正如房偉在《王小波傳》中所記錄的,或許對王小波最好的形象定位,就是王小波生前“給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后的自我定位”——“悲情詩人”,王小波曾“不無憂郁地說,悲情詩人也許才是最可愛的。”?最后,我想借用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孫郁先生寫給《王小波傳》的推薦語作為本篇文章的結束——
了解王小波,這是入門的向導,其間無盡之思與無邊之想,漫于詞語內外,讓人遙思舊跡,近懷幽情,得教益于信史,受滋潤于筆端。
注釋:
①房偉:《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王小波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以下凡在文中提及《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王小波傳》,皆簡稱為《王小波傳》。
②房偉:《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王小波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295頁。
③房偉:《文化悖論與文學創新——世紀末文化轉型中的王小波研究》,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以下凡在文中提及《文化悖論與文學創新——世紀末文化轉型中的王小波研究》,皆簡稱《文化悖論與文化創新》。
④房偉:《文化悖論與文學創新——世紀末文化轉型中的王小波研究》,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第2頁。
⑤房偉:《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王小波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295頁。
⑥同上,第256頁。
⑦吳義勤:《文化悖論與文學創新——世紀末文化轉型中的王小波研究(序言)》,房偉著,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第2頁。
⑧同上,第5頁。
⑨王小波:《思維的樂趣》,《沉默的大多數》,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25頁。
⑩房偉:《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王小波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216頁。
?同上,第226頁。
?同上,第300頁。
?同上,第251頁。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馮衛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