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森 口述 胡振民 整理
我是“越共”又是中共—一位二戰老兵的追憶
●高 森 口述 胡振民 整理

我在廣西政協工作多年直至離休,許多同志都知道我出生于越南,在越南參加過抗日、抗法的斗爭,因此,不少同志都以為我參加了越南共產黨,于是,“越共”這頂帽子就被戴上了。并且越戴越大,我一時變成了“越共中央委員”“高級干部”“國際友人”等等。后來,“越共”這個雅號就慢慢地變成了我的符號。雖然有 “越共”這個雅號,其實,我是1946年2月在越南經林中 (解放后,他曾任中共廣西玉林地委書記)介紹參加中國共產黨,1948年初夏,參加廣西靖鎮工委主持的學習班后,轉正為中共正式黨員的。
回想起我在越南抗日、抗法,出生入死的經歷,說我是 “越共”,其實一點也不過分。
我1930年出生于法國殖民地安南 (越南)北江省陸岸縣城一個華人家庭。此地坐落在紅河三角洲的東北,是魚米之鄉,但人們還是十分貧困。
日本侵略軍的鐵蹄不僅踐踏了中國,還踐踏了當時的越南、柬埔寨、新加坡、緬甸、印度、菲律賓等國家,因此,越南人民也英勇頑強地投入到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戰爭。
1945年農歷大年初二,我跟隨中共廣西地下黨員林中和一批華僑青年,到越南解放區參加印度支那共產黨胡志明領導的越南獨立同盟(以下簡稱 “越盟”)這一抗日組織。越盟1936年成立于中國南京,由黃文歡向當時的中國國民黨政府登記,在中國是合法的。
林中在越解放區成立的“華越抗日救國宣傳隊”,是在越盟領導下的抗日組織。當時,殖民地統治集團熱衷于挑撥華人與越人的關系,以求達到分而治之的目的。多年來,越人與華人矛盾較深,發展到互相械斗。華人村莊在越南北方很多。一些越人打劫華人村莊,多被華人打敗,長年累月,仇恨加深。林中帶領宣傳隊,做華人越人的團結工作,講清楚華越都是被壓迫民族,應團結抗日抗法,爭取民族獨立和解放。由宣傳隊牽頭,組織華人頭人和越南里長 (村長)開團結會,化解矛盾,最終為越盟爭取到了一個安定團結的后方。
林中還將一股中越邊境以黃金華為首的100多人的華人土匪,改造成一支抗日武裝,和越盟一起抗日。
華人大地主賴熾臣,是個老江湖,法人統治他親法,日人統治他親日。林中就做賴熾臣的統戰工作,由賴熾臣組織三四百人的華人抗日武裝,在越盟的領導下抗日、抗法。
這兩支武裝在越盟的領導下,和越盟軍隊一起,進軍北江省省會,越共北江省委書記黃國盛對此很贊賞。宣傳隊還和越盟軍隊一起,進軍越南首都河內,曾得到越人民軍總司令武元甲的接見和高度贊揚。
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1945年9月2日,越南民主共和國成立。越盟曾參與共建越南民主共和國。
日本侵略者投降后,法國侵略者卷土重來,抗日變為抗法。
中共廣東省南路部隊老一團,被國民黨瘋狂 “圍剿”,被迫暫時退入越南。胡志明十分歡迎老一團的到來,希望大家共同抗法。當時,越南民間廣泛流傳著:中共老一團是中國紅軍,是一支裝備精良,紀律嚴明的武裝隊伍。
林中領導的華僑武裝很自然地和老一團相結合,打著 “越南東北區華僑民眾抗法自衛團”的旗號抗法,老一團幫助越軍訓練部隊,組織華僑參加抗法。當時,我在自衛團二大隊隊部當事務長,每天和炊事班班長去買菜。我會越語,會砍價,因此,賣菜的人非常害怕我,不敢抬高菜價。

1957年1月,時任越共中央委員、越南商業部部長黃國盛 (前左二)在廣西南寧與高森 (后中)等老戰友合影。
有一天,李興叫我同他一起去越軍某部工作,我先是說不去。可是,李興是我老師,他去越軍某部當顧問,叫我當翻譯,我真的無法推托,只好服從命令。
在某地河邊,一越人木屋里,我們見到越軍中團長(即營長),他約30多歲,中等身材,五官端正,滿臉嚴肅。在那里還有一個日本顧問,矮矮壯壯的,是日本軍前小隊長,后來他自愿到越軍當顧問。
有一天,中團長同李興討論軍事問題,李興對中團長發表自己的看法:法軍有美式裝備,飛機、大炮、坦克,一應具有;我們這邊軍隊只有輕武器,不宜與法軍正面對抗,要避免打陣地戰,應打伏擊戰,打他小股駐軍,后勤部隊。中團長點頭稱是。日本顧問對中團長說,坦克只能打遠,不能打近,步兵跟在坦克后面,我們從兩側面打他步兵,也可獲勝。中團長亦點頭。但遺憾的是,中團長最終采納了日本顧問的意見,準備同法軍打一場陣地戰。
某日,中團長率領部隊在公路南北兩面修筑工事,準備迎擊法軍的進攻。李興十分反對打這種毫無把握的陣地戰,但中團長堅持要打,李興毫無辦法。在陣地上,中團長不斷地征求日本顧問的意見,只見日本顧問東奔西跑,指指點點,唏里哇啦。李興站在一旁對我說:“他們在為自己挖墳墓。”想不到中團長聽見我們說話,便問我李興顧問剛才講什么?我用越語說:“李顧問說工事修得很好。”李興又問我:“你剛才同中團長講什么?”我回答說:“李顧問說工事修得很好!”李興笑笑點頭后,拍拍我肩膀,示意我回答得很好。
回營部時,我對中團長說,快要打仗了,我手無寸鐵,怎么辦?這時,中團長拿給我一支右輪手槍。我說我是右手用槍,右輪手槍我使得不順手。這時,李興對我說:“手里有鐵總比無鐵好啊!”我瞪瞪眼看著李興,李興苦笑了一下。
第二天,法軍來了一個連隊,準備向我們的陣地進攻。我們站在小山坡上往東看,只見法軍車隊坦克在前,裝甲車運兵在后,像小甲蟲似的爬行,越來越大,越來越快。法軍開始開炮了,炮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密,炮彈開始在我身邊爆炸,子彈在頭頂上飛。當時,未滿17歲的我心里有些害怕,心想:“這回可完了,我將葬身此地了。”這時,李興冒著炮火急急忙忙走過來,拉我一把并命令說:“跟我走!”我便緊跟著李興跑。槍聲漸漸小了,跑了七八公里,我們就在一個牛蹄踏出的一窩小水塘邊休息,李興坐在地上,平靜地看著我直笑,這時我才發現自己頭上那頂綠色越南軍帽不見了,回想起在山上時只聽得 “呯”的一聲,帽子給子彈打飛了,真險,差點把我的腦袋打開了花!
再走一段路,前面有一個華人村莊,我們進入村里,華人頭人給我們捧出一大盆冷粥,一碟酸菜招待我們。我喝了一大碗粥,又解渴又解餓。
回到大隊部,大隊政委李樹華 (解放后,他在中央軍委情報部當高級干部)對我說:“小同志,經受戰爭鍛煉,好呀!”然后,他沉痛地對我們說,此次戰斗,越軍損失很大,中團長失蹤,日本顧問陣亡。聽罷,我非常難過,手握著右輪手槍,十分懷念中團長,淚水奪眶而出。日本顧問死守日軍老一套戰法,看不到敵強我弱的狀況,硬要打陣地仗,此屬兵法之大忌,豈有不打敗仗之理?他之死很可惜、也很可憐。
我參加越盟抗日、抗法,和越南戰友一起為爭取越南民族獨立和解放而斗爭,感到十分自豪和光榮,從這個角度,說我是 “越共”,一點不錯。
1947年夏,接到中共廣西省工委的指示,讓我們這支在越南經過戰火鍛煉和考驗的部隊回廣西參加與國民黨反動派的武裝斗爭。我們這批回國的華僑戰友中,除我之外,還有陳設、李心河、張洪、馬平、賀毅、黃屏、包周強、張繼練等。我們經越南北江省、涼山省、高平省回到中國廣西省邊境龍州縣。我們在集中學習時,李興同志傳達毛澤東 《迎接中國革命新高潮》一文,文章中講了10多個問題,現在我還能記住其中的兩句話:“國民黨是死亡的勢力,我們是新興的有光明前途的勢力。”歷史已經證明了毛澤東這一偉大的預見。
我們在高平一小鎮遭遇到法軍飛機轟炸,莫葉同志緊拉著我,躲到一墻下,炸彈在周邊爆炸,火光沖天,房屋倒塌,莫葉像一扇大屏障,他用身軀緊緊地保護著我,使我又躲過了一劫。
1947年8月18日,在中共地下黨梁游、潘大琪等人的策劃領導下,我們奇襲大青山林場,吹響了向國民黨反動派進行武裝斗爭的號角。
不幾天,我等一批人在莫葉的帶領下,由左江走到右江靖鎮區 (靖西、鎮邊縣)。我被分配到靖鎮主力大隊一連一排當政治服務員。當天入伍,當天打仗。1947 年11月17日,先打果利,接著打百合,百南、弄蓬,三戰三捷。
打百南時,我們分得一條戰利品大紅毛毯,我和輕機槍手老錢,一人一半,當時我們非常高興,把它披掛在身上。部隊走到德窩一帶,突然被國民黨保安隊襲擊,我走到哪里,子彈就追著我打到哪里。我這才想起上軍事課時,教官說不能帶紅色的東西,紅色的東西會變成敵人槍靶子的。我馬上丟掉紅毯子,趕快去告訴老錢。可是已經晚了,老錢已經中彈犧牲了。我淚流滿面,在責備自己,早就不應該披掛這條紅毛毯,這是戰爭中帶來的慘痛教訓。
1949年初春,天氣十分寒冷。大隊長陳慶芳命我和輕機手扛一挺有故障的輕機槍到后方修理。我見到靖鎮工委書記鄧心洋,他對我說,李興點名要你去他的武工隊。李興武工隊是靖鎮地區的明星大隊。我一聽,欣喜若狂。
交通員帶我到李興武工隊營地,見到李興,還見到靖鎮支隊長廖華以及鄭季傳、吳良康兩個老一團戰友。李興表揚我:“陳慶芳講你打仗沉著、勇敢、不冒險,很好!”他接著說,我們武工隊,要打入國民黨富寧縣保安中隊,做策反工作。當時的富寧縣縣長梁振標,安排其侄子梁學政當縣保安常備中隊中隊長。梁學政以 “巡邊”為名,把隊伍拉到滇桂邊境。我們打入保安隊后,也一直在 “巡邊”。后來和中共云南省地下游擊隊朱家壁一個團匯合,于1949年5月1日,不費一槍一彈,解放了富寧縣城。
富寧縣解放后,李興當了縣長,保安中隊改為富寧縣保安大隊,實際領導人為靖鎮區工委軍事部長廖華。后來,保安大隊下設的中隊改為連,老一團干部陳其輝當副連長,我當連指導員。我連 (原第一中隊)的任務是肅清縣周圍鄉村的反動武裝。國民黨民團不經打,我連所到之處,民團不是投降就是逃跑。剩下歸朝區公所,大地主當區長,百多人槍,不肯投降,借房子堅固,負隅頑抗。我連配合云南部隊,打了一天,久攻不下,廖華命陳其輝帶一個班,從后山爬上房頂,掀開屋頂瓦片,扔下幾顆手榴彈,嚇得民團魂飛魄散,區長打著白旗投降。我們收繳了大批武器彈藥,據說還有一大批光洋。

1957年1月27日,黃國盛給高森的贈言:親贈高森同志,今年那些艱苦工作的日子里讓我們共同前進。
一天,李興找我和陳其輝去縣人民政府,說廣西靖鎮工委調你們回去,參加組建新部隊。我表示服從。此時,李興送給我一支油紙包著的嶄新的駁殼槍,我特喜。李興還給每人5塊大洋。離開前一天,梁學政殺豬一頭為我倆餞行。
我和陳其輝到了七村九弄,見到靖鎮工委書記劉包。左江支隊七十五團成立,陳其輝到二營當營長,我到一營當教導員。一營營長梁道源過去曾被國民黨抓去當兵,參加過抗日,身經百戰,九死一生,回家鄉后,參加中共地下黨農會,當基干民兵,在廖華教導隊當過連長,忠厚老實,年紀比我大。我倆合作甚好。
我們營里全是壯族青年,他們多會武功,從小打獵,個個吃苦耐勞,英勇善戰,是靖鎮區的主力。我們從不打硬仗,抓小的、弱的打,不去攻縣城,只打區、鄉公所,逢打必勝,對國民黨主力,能避就避,因此,我營從未打過敗仗。
1949年12月 25日中午,我營進入天保縣城,群眾放鞭炮,夾道歡迎。
國民黨第六專區專員賴慧鵬接受和平解放,我營進入靖西縣城與南下大軍會師。1950年1月中旬,我營配合南下大軍第一三四師,追殲國民黨劉嘉樹殘部,全勝收兵。
左江支隊第七十五團編散后,我被調到龍州地委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任組織部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