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杜甫沉郁詩風的美學風格

■劉競

淺談杜甫沉郁詩風的美學風格

■劉競

“沉郁頓挫”是杜甫對自己作品的評價，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杜詩風格的不易之論。本文試圖從美學角度對杜甫沉郁的詩風進行解讀，從個體審美體驗的角度探討這種沉郁詩風的形成，以及對盛唐美學風貌的影響。

談到唐詩，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李杜。與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飄逸詩風不同，杜甫的詩雖也有磅礴的氣象，但他那憂國憂民的情懷所造成的沉郁詩風，帶領人們進入另一種審美境界。

沉郁，作為一種審美風格，在文學領域中，指文學作品中表達的感情深沉凝重、濃厚悲抑。杜甫作《進雕賦表》進呈唐玄宗，文中以“沉郁頓挫”四字自許其作：

臣之述作，雖不足以鼓吹《六經(jīng)》，先鳴諸子，至于沉郁頓挫，隨時敏捷，楊雄、枚皋之流，庶可企及也。（《新唐書·杜甫傳》）

這原為杜甫對自己詩作的肯定，后來隨著杜甫詩作的影響日漸擴大，“沉郁頓挫”便成為評價杜甫詩歌的術語，進而成為古代文論中使用頻率頗高的一個概念，并形成了一種審美風格。

這種沉郁的風格來自詩人獨特的個體審美體驗。

從美學角度看，人的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審美體驗，也即“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人的生存的豐富性也存在于審美體驗中，審美體驗既是一種身體感受，又是一種心理領悟，它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使人與現(xiàn)實融為一體。在杜甫的人生經(jīng)歷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個體審美體驗。

杜甫在少年時正值開元盛世，他的生活主要是學習、游歷。因此，他在這一時期的詩作總的來說，還是以雄渾為主。

杜甫中年進入長安之后，恰逢唐朝由盛轉(zhuǎn)衰的急劇變化時期，朝政黑暗，人民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社會矛盾日漸尖銳。詩人目睹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不平和唐朝的衰落跡象，卻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不禁悲從中來。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詩人陷入了對自己人生之路的思考與反省，因此，這一時期，他對生活的審美體驗變得凝重起來。

此時的杜甫窮困潦倒，青年時代的生活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而他此刻心中充滿了憂傷。仕途失意和生活的饑寒交迫，使他客觀地認識到統(tǒng)治者的昏庸與百姓苦難，這樣的體驗使他逐漸蛻變成為一個憂國憂民的詩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也產(chǎn)生了變化。杜甫的生活體驗不僅僅限于個人經(jīng)歷，他所表現(xiàn)出的憂愁也不僅僅是一己之情，他的情感已經(jīng)上升到對人民苦難、民族命運、國家前途的擔憂，個人的漂泊和天下的動蕩縈繞在杜甫的內(nèi)心，這就使得他的沉郁詩風有了更高的價值。

劉勰《文心雕龍》說：“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這強調(diào)了心與物之間的感應。詩是心物交感的結晶，生活體驗和藝術感覺也是一體化的。正因為杜甫深切地體驗了人生，才能敏銳地感覺世界，捕捉到情感的波瀾。而在對生活、人生的體驗中，杜甫以審美的眼光觀察世界，以一顆憂國憂民的心吟誦自己的情感，在獨特的個體審美體驗中寫下一首首飽含憂憤情感的詩篇。

對杜甫的個體審美體驗進行分析之后，我們明白了他的沉郁詩風的來源，接下來我們對這種沉郁詩風進行美學欣賞。

清代評論家陳廷焯對“沉郁”有著非常詳盡的論述，尤其在他的《白雨齋詞話》一書中，對“沉郁”更是推崇。他說：“所謂沉郁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l(fā)之比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復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标愅㈧趟龅?，正是這種寓意深刻，表達含蓄的美。“沉郁”實際上是含蓄的語言形式和深厚的藝術境界表現(xiàn)的統(tǒng)一，在曲折含蓄中表現(xiàn)情感的深沉與意境的深厚。

在杜甫的詩中，他的感概和心思并不是一下子吐露出來的，而是在反復沉吟和一詠三嘆中，讓人緩緩品味出來的。他的感情是經(jīng)過心靈的過濾和咀嚼，再曲折但真摯地表現(xiàn)出來，并引起人的共鳴。杜甫的詩有一種厚積的感情，但是他的仁者之心，以及儒家涵養(yǎng)所形成的中和處世心態(tài)，使他把這種噴薄欲出的情感抑制住了，使它變得緩慢、深沉。杜詩的含蓄蘊藉是其厚重沉實之美的一種表現(xiàn)，也是形成沉郁頓挫的美學特征的重要因素。

例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兩句，借落木之聲隱寓詩人晚年漂泊他鄉(xiāng)，落其葉而不能歸其根的孤苦伶仃的凄涼之感；借滾滾長江隱寓年華如水逝去、壯志落空的悲哀，這種凄涼與悲哀因處于雄渾闊大的情景之中而愈加沉郁頓挫。再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薄罢墙虾蔑L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边@些詩句都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在描寫自然景物時，杜甫總是將自己的悲歡情感賦予自然。而那些蕭瑟的景物，常常成為他的詩題。但杜詩的審美特性不是悲涼而是悲壯。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豪邁”和“哀頓”這兩種不同的風格因素在杜詩中交織，形成了悲壯的美感。例如：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登岳陽樓》）

在這首詩中，杜甫不僅從洞庭擴大到江南大地，又從江南大地寫到天地日月。他的眼中不僅是一個洞庭，而是整個乾坤，他的胸中不僅有自己，還有天下的百姓。這首詩既有對親朋好友的眷戀，也有孤獨年老的悲傷，更有對國家前途的擔憂，還有壯志難酬的憂憤。這首詩中獨特的意象傳達了一種沉重，開闊中的細膩，以及悲愴中的信念。這種悲壯與孔子執(zhí)著的信念一致，都是儒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是以一己之心懷天下的悲壯。

杜甫不僅善于將憂國傷時、悲憫蒼生的博大情懷同蕭瑟的秋景相結合，創(chuàng)造了很多極富個性的審美意象，也善于選取生活中的典型素材加以濃縮提煉，做到以小見大，因而顯得厚重沉實。

例如，在杜甫著名的組詩《三吏》、《三別》中，每首都對一個典型的事件進行客觀的敘述，既揭露了官吏的橫暴，同情百姓飽受戰(zhàn)亂痛苦，又勸慰人民以大局為重，英勇奮戰(zhàn)。整首詩深沉凝重，力透紙背，給人以涵詠不盡的藝術感受。

杜詩整體來看是偏重寫實的，因此體物工細、描寫傳神是杜詩的一個顯著特點。杜甫善于抓住事物的特征、情態(tài)、動作進行傳神的描寫，但讀來卻渾然一體。這種細膩傳神的筆法也是形成杜詩沉郁頓挫美學風格的重要藝術手段。

例如《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峰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首聯(lián)從大處落筆，給人以悲壯的意境。頷聯(lián)則為小處落筆，以花濺淚、鳥驚心兩個細節(jié)表現(xiàn)首聯(lián)所營造的意境。頸鏈再轉(zhuǎn)大處落筆，最后尾聯(lián)又改小處落筆，用搔白頭等細節(jié)塑造出因家國之憂而日漸消瘦的詩人形象。四聯(lián)詩中粗線條的勾勒與細膩的描寫相輔相成地統(tǒng)一于沉郁頓挫的風格中。

杜詩爐火純青的語言也是他形成沉郁頓挫的美學特征的因素。概括地說，杜詩的語言很凝練?！白x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笨梢姸鸥茏⒅卦姼枵Z言的精煉。杜甫還善于錘煉字句。例如，“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中，“垂”字表現(xiàn)出夜晚的原野像星空一樣廣闊，“涌”則顯現(xiàn)出月光如潮水般的氣魄。再如，“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中，“白”寫出了客居他鄉(xiāng)的羈旅之愁和白露為霜的凄涼，“明”寫出了家鄉(xiāng)的溫馨?！鞍住迸c“明”本同是明朗的色調(diào)，但這里卻寫出兩種情思，是絕對不能互換的。

綜上，杜甫獨特的個體審美體驗使他的詩作具有明顯的“沉郁”風格，而這種風格同時也與杜詩的含蓄、悲壯、細膩以及凝練有著密切關系。杜詩的沉郁風格開辟了嶄新的盛唐美學風貌，并對后世的文學審美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