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宗不爭
格物致知和李約瑟之問
文_宗不爭
李約瑟,英國科學家,科技史專家。國人對這個名字也許并不陌生,對于中國的教育界來說,“李約瑟難題”和“錢學森之問”如同兩塊硬骨,卡在喉頭,咽不下吐不出。
1954年李約瑟在他的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中,首次正式提出這一難題:為什么近代科學、亦即經得起全世界考驗并得到普遍贊揚的伽利略、哈維、維薩留斯、格斯納、牛頓的傳統(這種傳統注定會成為統一的世界大家庭的理論基礎)——是在地中海和大西洋沿岸,而不是在中國或亞洲其他任何地方發展起來的?1964年,李約瑟在《東西方的科學與社會》一文中再一次提出:為什么近代科學只在歐洲,而沒有在中國文明(或印度文明)中產生?為什么在公元前一世紀到公元十六世紀期間,在應用人類的自然知識于人類的實際需要方面,中國文明遠比西方更有成效得多?后來,李約瑟在1969年又重述了該難題:中國在16世紀以前的科技發展在許多方面超過西方,何以現代科學崛起于歐洲而非中國?
很多人把這個難題繼續推廣、簡化,變成了“中國為什么沒有產生科學”,這種簡化也為中國教育界帶來了持續的尷尬。
李約瑟這一問,似乎成了“天問”,其實,他并非刻意刁難中國人,事實上,他對中國古代文化心儀已久,他在專著《中國科學技術史》中,不止一次表達過對中國古代科技的贊嘆。他本人亦被中國媒體稱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李約瑟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試圖尋求這個問題的謎底,未能找到滿意答案,他的確是真心實意地想求解。
就我看來,李約瑟和后世無數試圖解答這一問題的中國人,都被這個問題本身困住了。李約瑟的“困”有情可原,他是英國人,不了解中國的學問之基很正常。中國人被困住卻是大大的不該,當然,這種不該背后也有其歷史原因,應該怪兩位先生——德先生和賽先生。 明言之,“科學”是西方近現代歷史發展的產物,以不科學來指責科學出現之前的思想或事物,實在是本末倒置。這譬如指責爺爺長得不像孫子,祖宗不會用iPhone。而合理的疑問應該是這樣:指責一個人妄圖制造“永動機”,不科學。孫子自然長得和爺爺相像,也正因如此,你可以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找到無數的科學思維。
中國之所以沒能孕育出近代科學,其實李約瑟已經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給出了答案,大致是:一、中國沒有科學的自然觀;二、中國人講究實用,很多科學發現停留在經驗階段,沒有形成理論體系。李約瑟還發現,僅從科學內部尋找問題原因是不夠的,必須從科學外部即文化角度深層挖掘,于是他進一步提出后兩點原因:三、科舉制度把知識階層束縛在名利和書本上。四、中國人不懂得用數字進行分析和管理。
這四點,經常被各種論述加以引申發揮,甚至引發相應的社會活動,達到自戕的程度。
《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寫道:“科學思想是環境(包括技術、應用、政治、宗教等)的產物,研究不同時代的科學思想,應避免從現代的觀點出發,而需力求確切地以當時的概念體系為背景?!?/p>
《大學》中的格物致知,常被稱為中國原始的物理學思想。我們不妨看看大儒朱熹是如何解釋格物致知的。
格,至也。物,猶事業。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大學章句》)致知之道在乎即事觀理以格夫物。格者,極至之謂,如格于文祖之格,言窮而至其極夜。(《大學或問》)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己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知之至也。(《補格物致知傳》)
致知知識就一物上窮盡一物之理,致知知識窮得物理盡后我之知識亦無不盡處,若推此知識而致之也。此其文義知識如此,才認得定,便請以此用功,但能格物則知自至,不是別一事也。(《答黃土子耕五》)
天地中間,上是天,下是地,中間有許多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獸,此皆形而下之器也。然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各自有個道理,此便是形而上之道。所謂格物,便是要就這形而下之器,窮得那形而上之道理而已。上而無極、太極,下而至於一草、一木、一昆蟲之微,亦各有理。一書不讀,則闕了一書道理;一事不窮,則闕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則闕了一物道理。須著逐一件與他理會過。雖草木亦有理存焉。一草一木,豈不可以格。如麻、麥、稻、粱,甚時種,甚時收,地之肥,地之蹺,厚薄不同,此宜植某物,亦皆有理。
這就是朱熹所說的“格物致知”之學,而所謂“物理”,也就是窮究事理,它既包含著山川草木等自然物質乃至宇宙的生成原理(這一點與西方科學的基本思路相一致,也就是物理學與化學的宗旨),同時也包含著人生世事的變化規律。也就是說,致知格物至少融匯著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心理學、社會科學、哲學等智慧。
明代大儒王陽明格物,對著竹子“格”了七天,大病一場。這通常為人所譏,作為王陽明瘋癲的證據。我們來看看陽明對格物的理解。
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
格者, 正也, 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謂也。正其不正者, 去惡之謂也。歸于正者,為善之謂也, 夫是之謂格。
物者, 事也, 凡意之所發必有其事,意之所在之事謂之物。
致者, 至也, 如云喪致乎哀之致。《易》言‘知至之義’, ‘知至’者, 知也; ‘至之’者, 致也?!轮普?,非若后儒所謂充廣其知識之謂也, 致吾心之良知焉耳。
身之主宰便是心; 心之所發便是意; 意之本體便是知; 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 即事親便是一物; 意在于事君, 即事君便是一物, 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 無心外之物。
古之圣人,仰以觀乎天文,俯以察乎地理,而人之道益明。蓋以人性貫徹上下,通極內外,彌滿于無垠,周匝于六合,茍一物之未知,是於性猶有所未盡也。故天地之道,雖悠遠高深,學者不可不求其實矣。
王陽明的格物更加清楚,他所求的是天地之間的大道,故而天地宇宙人事皆在觀照的視野中,并且中國人堅定地認為,其中的原理是統一的,窮究一物便可以萬物。
由此,高攀龍的回答可能更加明確。
先生云:有梅於此,花何以白?實何以酸?有桃於此,花何以紅?實何以甘?一則何以沖寒而即放?一則何以待暖而方榮?龍謂天地間物莫非陰陽五行,五行便是五色,便有五味,各自其所稟,紛然不同,固無足異。至發之先後,蓋天地間有一大元亨利貞,各物又具一元亨利貞,雜然不齊,良有以也。
這就是格物致知與西方科學的區別,其差異之大,無法用統一的標準來測定。當然,其中似有隱秘的血緣聯系,西方近代科學的起點吸收了眾多的中國智慧。李約瑟之問,或者說中國式的李約瑟之問,實頗有些庸人自擾的意思。

李約瑟對中國古代科技充滿贊嘆

劉宗周曰:“格物之說,古今聚訟有七十二家!”

王守仁“格”竹子之理

北宋時“指南針”已經運用于航海事業,而它在13世紀初才傳入歐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