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占曉
《霧中風景》的開篇與結尾都是首尾呼應的對白,“一開始黑漆漆的一片,然后有了光。”這與圣經舊約開篇創世紀的內容一致,顯然是把宗教潛移默化在他的作品里。但從安哲羅普洛斯早期的電影如《流浪藝人》中可以看出他的左傾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思想,他在思考上帝是否真的存在。《霧中風景》中,上天突降大雪使烏拉姐弟趁機逃走,卡車司機看似好心免費搭載姐弟,但烏拉被強暴時上帝似乎睡著了,從海里打撈出來的雕塑酷似上帝之手卻食指殘缺不知指向何方,即使在影片最后烏拉和亞歷山大擁抱的那顆樹也是在彌漫的霧中分不清虛實,所以安哲羅普洛斯說《霧中風景》體現了上帝的靜默。本文將以他拍攝的《霧中風景》為例,探討他的電影風格。
《霧中風景》沿襲了安哲羅普洛斯一貫的長鏡頭拍攝手法,在電影一開始便出現50多秒的長鏡頭畫面,整個電影也多處出現長鏡頭畫面。20世紀80年代,美國好萊塢式的商業電影已經開始席卷全球,《蝙蝠俠》《奪寶奇兵》等以沖擊視覺效果的特技鏡頭盛行一時,但是安哲羅普洛斯一直堅持在影片中使用長鏡頭,如同在法國電影學院堅持自己的“360”全景鏡頭最終與教師決裂被學校開除一樣,長鏡頭是安哲羅普洛斯作品中一個顯著特點。長鏡頭在安哲羅普洛斯的影片中多次使用,但并沒有給人一種冗長緩慢拖沓之感。在電影中警察帶逃票的烏拉和弟弟去找舅舅的過程,完全可以省略直接切到與舅舅相見時的情景,導演卻用30秒的時間描寫姐弟倆在警察的陪伴下從下車走進工廠的情景,電影內容并不顯得啰嗦,相反,人物的渺小身影與旁邊巨大的現代工業背景形成強烈的反差,這里的鏡頭描述在視覺上產生鮮明的對比。隨后緊接著就是舅舅出場,沒有多余的空鏡頭,安哲羅普洛斯的長鏡頭充滿了詩意。當烏拉姐弟從警察局出來看到所有人都跑出來看雪,屋內的人站在窗邊向外注目,騎車的行人剎住車子,清潔工、拄拐的老人紛紛靜止不動,每個人手頭的工作都停下來,看向天空下雪的方向,仿佛時間凝固了一般,導演用一個詩意的手法使烏拉姐弟巧妙地從警察手中逃出來,使姐弟倆能夠繼續在尋父這條路上走下去。安哲羅普洛斯的長鏡頭故事安排緊湊,張弛有度。話劇團第一次出鏡前后有3分鐘的長鏡頭,舊巴士緩緩駛進城里,鏡頭推到車門打開奧瑞斯提斯高興地把亞歷山大抱出來,正欲展示自己的摩托車,話劇團成員從拐角處緩緩出現,鏡頭開始向這群人推進,他們衣著正統迎著寒風步伐蕭條緩慢地走來。從對白中得知是劇院場地出了麻煩,奧瑞斯提斯騎上摩托車,鏡頭上升俯拍全景至奧瑞斯提斯離開,整個長鏡頭內的場面調度一氣呵成,鏡頭搖推運動自然,場內運動連貫技法非常熟練。

電影《霧中風景》海報
長鏡頭是安哲羅普洛斯鐘愛的表現手法,為什么他如此鐘情于長鏡頭?原因就是在法國電影學院學習期間,安東尼奧尼和溝口健二是安哲羅普洛斯最喜歡的兩位導演,甚至到了每天必看一部前者影片的癡迷程度,安東尼奧尼是擅長使用長鏡頭的導演,他的影片慣用沉默的長鏡頭,盡量減少演員的對白,偏愛那種站在高層建筑物往下俯拍的視角,沒有特別強烈的戲劇沖突,這些在安哲羅普洛斯的長鏡頭中都能找到痕跡。另一位日本導演溝口健二,他不同于黑澤明快速的蒙太奇剪輯手法,喜歡使用長鏡頭,把長鏡頭美學運用得極富表現力且具有民族風格。安哲羅普洛斯深受這兩位導演的影響,把他們兩個的特點都吸收在自己的作品中。
因家庭變故,安哲羅普洛斯中途放棄法律學業前往法國電影學院學習電影,期間安哲羅普洛斯像戈達爾一樣在學校中進行電影實驗,著名的“360”全景拍攝長鏡頭環形拍攝就是在此誕生的。因為安哲羅普洛斯獨特叛逆的拍攝理念同當時傳授的傳統正反拍攝手法格格不入,與授課老師發生激烈爭執最后被趕出校門,但是他并沒有放棄自己的想法,一直在自己的作品中實踐著。《霧中風景》中某一個清晨片段,烏拉姐弟從奧瑞斯提斯的車上醒來,下車看到話劇團成員在海邊排練,安哲羅普洛斯用一個“360”的環形鏡頭把話劇成員的百態完整的展示出來,先是奧瑞斯提斯,做早餐的老人和邊刮胡子邊背臺詞的演員,捧著杯子的女演員口中喃喃地念著臺詞從鏡頭中走過,然后是手風琴伴奏者、不同演員對臺詞的場景,鏡頭隨著烏拉姐弟轉到椅子處然后右轉進行反向環形拍攝,拿著杯子背臺詞的女演員在鏡頭中走進走出,來回反復,此時鏡頭是在反向拍攝“另一半圓”的景象,最后鏡頭固定,至此,一個環形的“360”全景長鏡頭完成。安哲羅普洛斯的作品很少使用蒙太奇手法,在《流浪藝人》這部影片中甚至只有80多個鏡頭。安哲羅普洛斯總是將童年時的記憶的一些片段在影片中表現出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安哲羅普洛斯一家同萬千家庭一樣飽受戰爭的磨難,安哲羅普洛斯的父親由于親戚出賣被抓走,母親曾帶著他在尸骨遍野的戰場上搜尋父親的尸體,所幸的是父親幾年之后死里逃生重返家庭,但是在父親失蹤的幾個月里,安哲羅普洛斯深刻感受到家里生活在陰霆之下,失去了往日的歡樂,尤其是母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這段時期對安哲羅普洛斯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霧中風景》以“尋父”為主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導演的童年記憶。

電影《霧中風景》劇照
艾蓮妮·卡蘭德若是希臘一位國寶級音樂大師,有人甚至把她比作古希臘繆斯第十位女神。安哲羅普洛斯帶有希臘民族記憶充滿詩意色彩的作品風格吸引了艾蓮妮·卡蘭德若,同時,安哲羅普洛斯認為艾蓮妮的音樂具有的歷史感和哲思性與自己的電影有融合的元素,兩人從第一部作品一直是珠聯璧合的黃金搭檔,艾蓮妮的音樂有一種魔力像繆斯在召喚人們的心靈,《霧中風景》的主題曲阿達喬。在影片開頭烏拉姐弟錯失火車時第一次響起,小提琴演奏的阿達喬,舒緩又哀怨,伴隨著片名閃出,畫面中出現黑色的屏幕和白色的字幕,同音樂悲傷的調子相輔相成,暗示著安哲羅普洛斯在這部影片中不會有過多的鮮明色彩,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阿達喬在《霧中風景》中多次出現,但每次都不一樣,艾蓮妮改變曲子的節奏調值或演奏形式來烘托不同的影片內容。如在姐弟倆成功的搭上去往德國的火車兩人興奮地擁抱在一起,阿達喬的節奏就變得歡快起來,而且夾雜著和弦渲染了姐弟倆成功地踏上了旅途。而當流浪藝人去餐廳乞討賣藝彈奏的阿達喬是小提琴獨奏;當烏拉準備進入奧瑞斯提斯的房間把自己獻給他時,響起的是低音大提琴版的阿達喬前奏,放慢了節奏彰顯出烏拉凝重猶豫的內心。卡蘭德若的音樂為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增添了一種古希臘的韻味。《霧中風景》看上去是講一個關于漂泊的故事,其實是一場啟發之旅。正如他的以前的電影風格,沒有明確的標準與答案,讓觀眾去領悟去思考去探索,又有著詩韻。他的詩意元素融入到電影里,引發人們對人生對生命的思考。
安哲羅普洛斯,他是一個希臘人,對于出生在希臘的安哲羅普洛斯來說,東正教滲透了他的精神生活,其影像風格自然而然的受到拜占庭東正教圖像文化的影響。拜占庭帝國是繼西羅馬帝國滅亡后存在了近千年,對于拜占庭帝國本身來說,它之所以能夠幅員遼闊——橫跨歐、亞、非三大洲,以巴爾干半島和小亞細亞為中心,帝國疆域包括亞美尼亞、敘利亞、巴勒斯坦、美索個達米亞和埃及一一的重要原因是統一的希臘語、東正教和小家族制綜合在一起產生的強大作用。
有人把安哲羅普洛斯的影片稱之為“詩電影”,因為他所拍的影片具有一種詩意。《霧中風景》整個畫面充盈一種朦朧質感,影片表現的是現代的希臘,同時把古希臘神話人物奧瑞斯提斯化為劇中人,奧瑞斯提斯是阿伽門農的兒子,喻指這部影片也是一個悲劇。在影片的最后,姐弟倆準備偷渡到德國被邊界駐守士兵開槍射擊,影片最初的結局就是海上一片漆黑沉寂,在影片上映幾年后,安哲羅普洛斯覺得劇中姐弟的結局未免有些悲哀,于是又增加了最后倆人在迷霧中擁抱大樹的場景。大樹的形象是否是寓意著找到了父親呢?其實,安哲羅普洛斯并不沒有向觀眾展示一個確切的答案,他真正想探尋的是關于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