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赫赫
三部卓越的浪漫主義影片——《辦公室的故事》《兩個人的車站》和《命運的撥弄》,把蘇聯杰出的電影導演梁贊諾夫介紹到中國,這使得中國觀眾在擁有梁贊諾夫的同時,梁贊諾夫也擁有了眾多的中國觀眾。
梁贊諾夫的影片已經成熟到看一個片段就能推知是其作品的程度。梁贊諾夫影片在美學風格上有如下三方面值得重視的特點。
首先,是梁贊諾夫影片的積極浪漫主義精神。梁贊諾夫的所有影片,幾乎都充斥著強烈的生命意識和達觀的人生態度。對愛情和生命的崇高價值進行詩意的贊美,使梁贊諾夫作品形成了積極的浪漫主義情調。梁贊諾夫總是熱情地贊美人類的愛情活動,并賦予愛情足以戰勝任何敵對勢力的強大力量,而這種崇高力量又顯然來自梁贊諾夫人類至愛的理想境界。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夠得心應手地把本來積怨艱深的男女主人公聚合在溫柔的情網之下。

電影《辦公室的故事》海報
梁贊諾夫影片一般都充滿了大膽的想象和奇警的夸張。體現了真正的自由創造的精神,顯示著創作主體蓬勃的生命律動和柔韌的藝術彈性。《兩個人的車站》以一連串的巧合把本來早該各奔東西的男女主人公緊密地牽扯在車站周圍,產生了強烈的戲劇性魅力;《辦公室的故事》則把男女主人公的幾次爭吵和廝打,夸張地表現成不乏憂傷的鬧劇;《命運的撥弄》更是悍然幻想到莫斯科和列寧格勒不僅有名稱相同的兩條馬路,而且兩條同名的馬路又有牌號和造型相同的兩棟住宅,兩棟雷同的住宅同一位置的房間竟也布置得毫無二致。既然梁贊諾夫的審美情境主要是由想象和夸張創造的,當然就無意拘泥于細節的精確和真實。正如修辭的妙用可以超越語法,浪漫主義的創作精神同樣具有超越細節真實的權力,況且,浪漫主義的創作目的從來都以昭示創作主體的人生理想為最高準則。《辦公室的故事》中,柳德米拉每天都從秘書的房間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竟然好久都沒發現一個端放在房間左側的蒙娜麗莎的畫像;身為局長的柳德米拉公然在工作時間同納瓦謝利采夫吵鬧廝打,把辦公室弄得一塌糊涂……上述處理,顯然都有悖于細節真實的原則。在《意大利人在俄羅斯的奇遇》中,七八名到莫斯科尋找珠寶的意大利人居然竟相登上同一航班的飛機,而彼此在候機室竟也沒有發現對手的存在;專職爆破都無計可施的爆破對象,竟被一名意大利黑手黨成員隨意拋挪的定時炸彈科學地夷為平地,凡此種種,都是經不起嚴格推敲的,至于《命運的撥弄》所幻想的驚人巧合,更是完全與生活的常規背道而馳。為創造特定的審美情境而專注于主觀情緒的宣泄和心理氛圍的營造,并不惜破壞細節的真實,這就是梁贊諾夫美學風范的具體表現。
梁贊諾夫影片另一個美學特征是情節漸進中的突轉。梁贊諾夫影片都有一個近乎程式化的戲劇結構形式,那就是在影片開端部分總是把素不相識的男女主人公放置在矛盾劇烈沖突的規定情境之中,總是給觀眾造成一種男女主人公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的錯覺,但是,在情節的自然流程中,男女主人公的矛盾不僅沒有激化,反而趨于平和,直至最終奇跡般地結合在一起。《辦公室的故事》開始就展現了納瓦謝利采夫和柳德米拉在同事家竭斯底里的劇烈沖突,同時展現了二人極端矛盾的性格特征。但是,隨著他們個性碰撞以至于了解的逐漸深入,納瓦謝利采夫和柳德米拉的矛盾雪化冰消,竟不可想象地產生了愛情。《兩個人的車站》開篇也著力渲染了男女主人公在車站餐廳的唇槍舌劍。但是,在影片的情節推進中,本來似乎是不共戴天的男女主人公卻發生了曖昧之情。《命運的撥弄》更是人為地讓男主人公闖入女主人公的臥室并鉆進她的被窩,女主人公誤把他看作“無賴”“酒鬼”,而她的男友又偏偏遇上,開場就設置了難以澄清的誤解。正是這種難以澄清的誤解促使雙方的情人在短短的一晝夜間先后離異,男女主人公于是由疏而親,形成了新的愛情組合。
梁贊諾夫作品在表層結構上盡管還是體現為啟、承、轉、合——逐漸遞進的方式,但是,更大程度是表現為情感的啟承轉合,這同以情節的啟承轉合為能事的純戲劇性的結構又存在著明顯的差別。梁贊諾夫素以淡化事件,強化氣氛而著稱,他靠什么去形成轉變型的結構風格呢?其高明之處在于,表現人際關系的轉變時,著力表現情感沖突的強化與反思的過程,具體地說,就是梁贊諾夫善于讓矛盾的男女主人公在對孤獨的人生現實進行深入思索之后體味愛情的崇高價值,從而彌合繼往矛盾,終成如意眷屬。
梁贊諾夫影片再一個美學特征,是優美和崇高兩種美感特征的高層次融合。優美和崇高是兩種不同的美感特征,前者與喜劇的美學品格溝通,后者則表現為嚴峻,傳導這悲劇的美。然而,盡管優美和崇高在一定的風格層面可能表現出二元對立的傾向,但是,二者卻可以融合為一種美學復合體,寓莊于諧地在相互包容的狀態下并存。在梁贊諾夫影片中,世俗化層面借助喜劇的表現手法,形成詼諧幽默的美學情調,人生觀層面利用悲劇的表現形式,引導觀眾對愛情價值、生命意義和人生目的的進行深入思索。形成嚴峻崇高的審美韻致。如果說黑色幽默文學是讓讀者借助歇斯底里的狂笑去認清人作為異化人的渺小地位和悲慘現實,從而產生悲劇的心里感受,那么,梁贊諾夫影片則是讓觀眾借助幽默詼諧的微笑去體味人作為正常人的偉大價值和崇高權力,從而產生崇高的情感體驗。《辦公室的故事》《兩個人的車站》和《命運的撥弄》都籠罩著幾乎鬧劇的審美情調,然而,三部影片同時又都強烈而嚴肅地觸及了人類生存需要相互同情、相互愛護這一永恒的人生主題。梁贊諾夫正是在讓自由生活著的主人公嚴肅地品味人生和愛情的時候,把崇高寓進了優美之中的。因此,如果認為梁贊諾夫影片的審美特性僅僅就是幽默和詼諧,那顯然沒有認清梁贊美諾夫美學的真正本質。
任何品質上乘的藝術作品,都應當在不同程度上觸及人生觀的問題,不具備哲學品格的藝術作品,不可能是真正意義的上乘作品。因此,藝術作品不僅需要美學品格和倫理品格,而且需要人生觀品格或稱哲學品格。美學品格表現為藝術家的藝術個性,倫理品格表現為藝術家道德意識的民族特點,哲學品格則表現為藝術家對人生的哲理思索。在某種意義上說,哲學品格是藝術認知作用的最高體現。
梁贊諾夫作品的審美特色不是簡單的詼諧與幽默,因為他的作品蘊涵著崇高的哲學品格,這種以人道主義愛情觀為核心內容的哲學品格,因為體現了人類情感深層的博愛與寬容,就有可能超越于民族、國家、階級和時代等社會因素的差別之上,從而產生撼人心弦的人性感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