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海
【摘 要】《現代史》是魯迅以寓言形式寫成的雜文,文體雜糅,充分發揮雜文是“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的最銳利武器的特征,創造性地通過“變戲法”的描寫,針砭時弊,進一步開拓了社會批評的角度,入木三分地刻畫了新舊軍閥交替上臺及其斂財的本質。此外,文章巧用反語,標題“所言者小,所見者大”,風格獨具,形成其獨特的創作特色。
【關鍵詞】魯迅;《現代史》;創作特色
魯迅的雜文《現代史》作于1933年4月1日,當月8日發表于《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干。該文是以寓言的形式寫成的雜文,從題材的表層意義看,寫的是“變戲者”通過“變把戲”去謀取錢財,但從其深層意義看,則是通過“變把戲”漫畫中國現代史上新舊軍閥的矛盾及其斂財的本質。魯迅從歷史和現實兩方面的經驗,從對社會現象的概括中,印證了一個積極的文學命題,即雜文是對文體的解放,體現文學精神的自覺。①該文可貴之處在于具有現代意識,其思想是現代式的,其文體雜糅的特征也是現代白話文的創造。
一、文體求索
雜文是魯迅將現代文學的一切文章形式和語言樣式進行綜合性創造的新文體。《現代史》選取“變戲者”這一類型,在雜文創作中突破文章各種體裁的鴻溝和邊界,文體雜糅,呈現出文體融合的現代性。發揮各體文章的形式功能,更注意各種文體互補融合,追求無所顧忌、自由驅遣的恢弘氣象。在這個意義上講,雜文是文章形式的解放,也是文學精神的自覺。在《現代史》一文中,我們還觀察到魯迅雜文的兩種表現技巧:
(一)善取類型或某些典型
魯迅的雜文是社會思想和社會生活的藝術記錄。雖然“所寫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來,已幾乎是或一形象的全體。”②他又說:“我的壞處,是在論時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類型。”③正因為魯迅強調文學樣式、創作手法不拘一格,因而這里所說的“一鼻,一嘴,一毛”和“類型”是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的相結合,從而使所創造的形象具有代表性,能代表某一類型的人和事,具有很強的概括性。雜文中所寫的類型近乎魯迅小說所塑造的典型人物,如阿Q、孔已己、祥林嫂等典型人物,都是共性和個性的完美統一,這些典型形象往往帶著事物的普遍性,又鮮明地突出“這一個”的個性,魯迅雜文中的類型顯然是某一類人或事物的共性,是為一群人畫的像。
作者在《現代史》中所諷刺的反動統治者,也就是文中所描述的“變把戲”的,他們之所以能夠變戲法,這“法”在那里,無非就是運用一些民間變戲的道具,“猴子戴起假面具,穿上衣服耍一通刀槍”,“騎了羊跑幾圈”,“將一塊石頭放在空盒子里,用手巾左蓋右蓋,變出一只白鴿來;還有將紙塞在小口的壇子里面去。”“法子”用了一茬又一茬,但是變來耍去,這“變戲法的”目的卻只有一個“末后向大家要錢”,其次還是“向大家要錢”。作者以“變戲者”的形象及其所“變戲法”把蔣介石這一類反動統治者的特點和本質作了生動形象的概括。這里作者強調的是“這一類”而又是鮮明的“這一個”,“照此看來,這一回的說‘叭兒狗,怕有人猜想我是指著他自己,在那里‘悻悻了。其實我不過是泛論,說社會有神似這個東西的人。”④魯迅這里的“泛論”,也就是他所說的“常取類型”,是著眼于某一形象所代表的共性。從文學的本身看,雜文必須具有現實的內容,但同時又需要給人藝術的享受,發揮其感染和陶冶的作用。因此,作者抓住了“變戲法的”使盡各種手段,甚至用耍無賴的手段去向看客“要錢”的這一共同的本質特征。聯系及近代史上新舊軍閥忽上忽下的統治局面,魯迅先生寥寥幾筆,藝術地勾勒出軍閥統治如同變戲法的表象,揭露其最終的目的不外乎是一次又一次巧取豪奪的斂財嘴臉。
(二)巧用批評性反語
魯迅的雜文帶有很強的政治批判色彩,因此他的雜文往往像投槍,像匕首似的戰斗利器。國民黨集團中那些統治階級的代表人物和新聞檢查官們,可以算是魯迅的特殊讀者,他們對魯迅的詆毀、迫害不遺余力,什么“墮落文人”的名字一立,接著便是通緝令。“弄文罹文網,抗世違世情。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⑤為了逃避反動統治者及其文人的迫害,魯迅除了用種種筆名(《偽自由書》用到何家干、干、丁萌、何干等筆名),更頻繁遷移住處,隱匿地址甚至離家避禍。魯迅在雜文的創作實踐中,還大量運用嘲諷性的反語進行諷刺,在都市叢林里用種種煞費苦心的游擊戰術堅持寫作。成功駕馭批評性反語的語體特征,體現出作為無產階級文學戰士的魯迅善于駕馭語言、巧用修辭的斗爭水平,具有“韌”的戰斗精神和戰斗策略,頑強地以壕塹戰、鉆網術等戰斗方法來堅守雜文的陣地。
在反語的運用上,魯迅在寫給許廣平的書信中自稱:“好作短文,好用反語,每遇辯論,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頭一擊。”《現代史》文末說:“到這里我才記得寫錯了題目,這真成了‘不死不活的東西。”這里的第一句話是反語,題目并沒有寫錯,而是再一次提醒讀者,翻開一部中國現代史,就是帝國主義豢養的新舊軍閥相互斗爭,此消彼長的混戰史。這個標題寓意深刻,真可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第二句則是指明了在當時高壓統治下,沒有言論自由,魯迅使用迂回曲折的方法來諷刺敵人,想辦法鉆出統治者布下的嚴密文網,充分發揮雜文文字的最大殺傷力。
二、寓意取向
《現代史》題目看似很大,所寫的事卻甚小,它通過對“變把戲”場景的描寫,辛辣、高度概括了反動派變化無常的嘴臉和專權貪婪的本質,幾乎寫出了整整一個時代的風貌,真可謂“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鬼舞翩躚”,實是一部民國以來中國現代史縮影。從其創作的內容看,我們不難發現作為議論性散文體裁的雜文,采用寓言的形式,在文體雜糅的現代性中繼續保持文學整體精神的同一:堅持知識分子與社會的聯系,堅持文學對現實的關懷。
(一)批判新舊軍閥爭權奪勢,混戰不休的社會現實
郁達夫曾這樣評價魯迅的雜文,“魯迅的文體簡練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鐵殺人,一刀見血。重要之點,抓住之后,只消三言兩語就可以把主題道破……”⑥魯迅往往將歷史分析和現實分析相結合,又使現實的分析和文藝的分析相結合,從而加強了文章的思想深度和廣度。這篇《現代史》不到1000字,卻將現代史上新舊軍閥之間的矛盾及其共同的本質畫了一幅漫畫,容量至大,精辟無比。正如文中寫到的“這變戲法的,大概只有兩種”,雖然只是兩種變把戲,卻濃縮了民國年間風云變幻的時事現實。翻開一部中國現代史,我們可以看到,帝國主義豢養的新舊軍閥相互斗爭,辛亥革命以后的袁世凱、段祺瑞執政府,你方唱罷我登場;一直到大革命失敗以后的蔣介石政權,此中還有桂系、滇系、奉系等大小軍閥,各自投靠一個或若干個西方國家,割據一方,你方唱罷我登場。“這空地上,暫時是沉寂了。過了些時,就又來這一套”,真是一會兒狗咬狗斗得不可開交,一會兒又握手言和。
(二)揭露軍閥斂財的本質及其愚民的變戲手段
魯迅深刻地揭露軍閥紛爭,“這變戲法的,大概只有兩種——一種,……末后是向大家要錢;一種,……其次是向大家要錢。”袁世凱也好,段祺瑞也罷,還有蔣介石,不管他們如何變化,如何耍伎倆,萬變不離其宗,說到底就是為了騙人民,為了斂財。在榨取百姓的錢財這一點上,他們的本質則是一致的。
魯迅不無辛辣地寫道:“其實是許多年間,總是這一套,也總有人看,總有人Huazaa,不過其間必須經過沉寂的幾日。”變戲法之所以能夠這一套,那一套,其根源“也總有人看”——作者用敏銳的社會洞察力指出統治者是善于運用騙人的伎倆,善于玩弄陰謀詭計,其騙人的手段如作者的《搗鬼心傳》里所述:“天實在不及人能搗鬼(玩弄陰謀詭計)”。但是,“人的搗鬼,雖勝于天,而實際本領也有限”,既然搗鬼本領有限,卻屢屢得手,“搗鬼有術,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來無有。”⑦顯然,造成這種騙人、被騙的局面,其癥結在于“搗鬼有術”,“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文中變戲法的方式五花八門,反動當權者騙人的伎倆就多種多樣,有猴把戲、羊把戲、狗熊把戲、白鴿把戲、火把戲、孩子把戲、殺人把戲等等,文章生動形象地諷刺反動派善于耍手腕,欲蓋彌彰,用盡各種方法愚弄百姓。基于此種對社會現象的深刻剖析,魯迅召喚民眾不要再“有許多人Huazaa了”,“死于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⑧,要看清統治者的反動嘴臉,善騙的伎倆,要奮起抗爭。
(三)繼續批判國民的劣根性
魯迅除了一針見血指出統治者斂財的本質外,還曲筆批判了國民的劣根性。輪流上場的變戲法者使盡渾身的解數,耍完了各種騙人的伎倆,“得到數目和預料差不多,他們就撿起錢來”,心滿意足地收到錢,結束變把戲,“收拾家伙,死孩子也自己能爬起來,一同走掉”時,“看客們也就呆頭呆腦的走散。”在這里,魯迅又明確提出“看客”的問題,借此批判了國民劣根性的麻木心態。他一邊詛咒“現在的變戲者”,一邊激烈地批判被扭曲了的生活現象,對中國的社會做出切中要害的另一個批評,“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⑨因此,魯迅強調“夫立人,后立國”。國民的劣根性若不改變,整個民族的覺醒就難以在短時間內實現,有如列寧在《國家與革命》所強調的,“千百人的舊習俗是一種很可怕的力量,舊習俗不改,新政權如同沙上建塔,頃刻倒壞。”
魯迅生逢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中國,殘酷的現實和嚴酷的斗爭,使他高度重視雜文的攻擊性和戰斗性。他的雜文尖銳地批判時事政治,洞察力鞭辟入里,即所謂的“對于時局的憤言”。因此,他主張文學不能對社會黑暗無動于衷,“仰慕往古的,回往故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著現在,執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⑩,反對“世極迍邅”,“辭意夷泰”的做法,而應當“志深而筆長,梗概而多氣”(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第四十五》,范文瀾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74-675頁),必須奮力掙扎,充分發揮雜文的長處,發出戰斗的吼叫。“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在《現代史》中,魯迅從日常生活中的變把戲,聯想到民國二十余年間的軍閥混戰和帝國主義蠶食中國的進程,看到了中外反動派他們內在的聯系,把握住整整一個時代的社會脈搏,對激烈的民族矛盾和黑暗的社會政治作了深刻的毫無教條氣息的階級分析,提出令人深思的政治和社會問題。
三、沒有寫錯的題目,畫出雜文的眼睛
魯迅先生說過:“要極省儉地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作為美文的雜文也是如此,所不同的是,雜文的眼睛是標題。
一切文章都很重視題目,但似乎雜文更注重推敲標題。一篇雜文,盡管內容精彩,但如果只是配一個平淡無奇的標題,只會使文章大為遜色;反之,好內容再配以新穎準確的題目,則有如畫龍點睛。因此,有人說:“題目出好文成半”,魯迅的雜文同他的小說一樣,立意深刻,形象鮮明,他在雜文標題上的安排,確實為雜文的創作提供了典范。
《現代史》這篇文章是用寓言形式所寫成的雜文。從題目上看,好像是寫整整的一部現代史;但是從內容上看,所寫的事卻很小。它通過對日常生活變把戲的描寫,從日常生活現象中引發出標題,以小見大,“所言者小,所見者大。”?文章高度概括了反動派變化無常的嘴臉和專權貪婪的本質,這“變把戲”實質上是一部活生生的現代史的縮影。整個標題以實帶虛,顯得新穎別致。
就雜文創作的角度來看,魯迅先生認為雜文是實行“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的最有力武器。雜文向來是作者有感而發的隨感錄的短文,它篇幅小,內容凝練精粹。戰斗力是雜文的生命,魯迅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者之一,兼有文學家的成就和思想家的高度,他所具有的敏銳深邃的社會洞察力以及嚴肅認真的創作態度,往往給雜文高超的標題提煉提供了“物質”保障。許廣平在《魯迅先生的寫作生活》一文里談到魯迅:“人家說這些短文就值得如許花邊,殊不知我這些文章雖短,是絞了許多腦汁,把他鍛煉成極精銳的一擊,又看過許多書,這些購置參考書的物力,和自己的精力加起來,是并不隨便的”。從“現代史”這個獨具概括力的標題中,我們可以看出魯迅確實為創作這些戰斗的雜文“絞盡了腦汁”,而標題的深刻鮮明也必然決定了作者思想的深刻與明晰。試想,如果沒有對中國現代史上新舊軍閥的勾心斗角的清醒認識,如果沒有對專權統治根源的洞若觀火,以及對人民的關愛和對敵人的憎恨,能夠概括出“現代史”如此精辟的題目嗎?寥寥數語就使人與物無所遁形,跨越時空的阻隔,“變戲者”的綽號準確地罩在一切強暴者、反動派的頭上。
讀《現代史》,譬如觀水,有容乃大;猶如挖井,愈汲愈深。千字不足的《現代史》,卻提出了許多重大的命題,每一文句都概括包容了多少時事、史實、世情和人性。篇首章尾,無不強調雜文在“切迫的”、“不從容的時代”,“作者的任務,是在于對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是感應的神經,攻守的手足。”?讀《現代史》這樣的雜文,除了領會魯寫作雜文的特有風格和修辭取喻的方式,更重要的是理解魯迅思想的偉大和深刻,把握魯迅思想與文章的精髓。一如郁達夫對魯迅的評價“當我們見到局部時,他見到的卻是全局,當我們熱中去掌握現實時,他已經把握了古今與未來。……”?
注釋:
①郜元寶著,吳士余、倪為國編.言立而文明——從小說到雜文[A].魯迅六講[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三聯評論),2000.
②華山編.魯迅作品精選·雜文[M].魯迅.準風月·后記[A].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1.
③華山編.魯迅作品精選·雜文[M].魯迅.偽自由書·前記[A].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1.
④華山編.魯迅作品精選·雜文[M].魯迅.華蓋集續編·不是信[A].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1.
⑤華山編.魯迅作品精選·雜文[M].魯迅.集外集拾遺·題《吶喊》[A].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1.
⑥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影印.
⑦華山編.魯迅作品精選·雜文[M].魯迅.南腔北調集·搗鬼心傳[A].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
⑧華山編.魯迅作品精選·雜文[M].魯迅.華蓋集·雜感[A].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1.
⑨魯迅.魯迅小說全集[M].吶喊·自序[A].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⑩華山編.魯迅作品精選·雜文[M].魯迅.華蓋集續編·記念劉和珍君[A].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1.
?轉引程帆.我聽魯迅講文學[M].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02.
?唐弢.中國現代文學史簡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華山編.魯迅作品精選·雜文[M].魯迅.且介亭雜文·序言[A].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1.
?郁達夫.郁達夫文集[M].魯迅的偉大[A].廣州:花城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