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田弘毅
我的老師彼得
文_田弘毅

一
大學二年級開學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屋子里給新學期每門課的任課老師發電子郵件。郵件內容大致如下:“XX老師您好,我叫XXX,是一名二年級的學生。我很高興這學期能選到您教的課,期待在課堂上與您見面!”我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我的父母多次叮囑我要跟老師提前打個招呼,給人家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躺在對面床上玩手機的斯丁格對我的所作所為感到好奇和困惑。
“你們美國學生會這么干嗎?”我問他。
“沒聽說過。”
“你說那些老師會怎么想?”我又問。
他考慮了片刻,面無表情地說:“他們應該會直接刪除。”接著他把目光轉向我,得意地笑著說,“鬼才有閑工夫理這些東西呢。”
收到新郵件的提示音響起,發信人一欄寫著“彼得”。這回輪到我笑了:“鬼來啦!”
彼得是戲劇系的教授,我選了他的戲劇入門課,這多半是為了應付學校關于藝術類課程的要求。他在信里是這么說的:
“晚上好!祝賀你已經從大學一年級邁進二年級,多么偉大的飛躍呀!選我的課你挺高興是嗎?那咱們就看看兩三個禮拜以后你還高不高興。嘿—嘿—嘿(請你自行想象我在電腦前壞笑的樣子)。”結尾還有一行小字:“實話告訴你吧,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念你的名字,所以只能蒙著念了,你不要怪我。我是美國人,我笨。”
我和斯丁格盯著電腦屏幕,半天不知道說什么。最后斯丁格說:“這家伙有點兒意思。”
二
幾天之后,我在課堂上見到了彼得。他五十多歲,頭發灰白,蓄著濃密的、近乎全白的絡腮胡。他算不上胖,只是有個鼓起的肚子,這肚子讓他比我見過的其他教授少了一些書卷氣,添了幾分活潑。彼得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宣布開始上課:“這是戲劇入門課,我是你們的老師。如果你是來上編程課或者物理課的,那么我遺憾地通知你,你走錯地方了。不過你也可以留下來聽聽,學點兒知識,還不用交作業,不用考試,多好。”他等了幾秒鐘,說:“好,看來大家要么都很聰明,全找對了地方,要么就都是……求知欲強、喜歡旁聽的年輕人。我們開始上課。”
那是我上大學以來聽過的最有趣、最生動的一堂課。他在這所大學里教了十幾年書,戲劇入門課每年都有,但他舉的例子、穿插的笑話都是活的,我能感覺到他自己也享受著其中的樂趣。
下課的時候我在教室門口等彼得,想和他聊聊。
“哦,給我發郵件的就是你吧。怎么樣?是打算后天還來呢,還是現在就去教務處把我的課刪掉?”
“當然來,我喜歡你的課。”
“謝謝。現在你來教教我吧,你的名字到底怎么念?”
我用極慢的語速把自己的名字重復了幾次,他跟著我說,但都不太對勁兒,他自己也感覺出來了,皺著眉頭讓我又說了幾次。
“別著急,中國學生的名字總是讓美國教授們頭疼。”我寬慰他。
“這不公平,憑什么你說我的名字就那么容易。我得練習一陣子。”
“你以前看過戲劇演出嗎?演過什么沒有?”他又問我。
“沒看過什么。上學期倒是演了一次,一個朋友排演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演卡利班的演員生病回家了,他就問我愿不愿意替補,我腦子一熱就答應了。后來演出效果還不錯。”我回想起幾個月前那次意料之外的經歷。
“啊!卡利班!多精彩的角色!我到現在還能背上一兩句這個“小怪物”的臺詞……”他自我陶醉地表演起來。
那個學期我完成了大學生涯的重要轉折。在那之前,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對戲劇產生興趣。而隨著學期接近尾聲,我發現自己每周都在期待彼得的課,期待看他裝作極認真的樣子捋著胡子思考一個愚蠢的問題,期待聽他用自嘲的口氣講自己并不成功的演員生涯。
逐漸地,對我來說他在課上所教授的理論知識已經成了最不重要的部分,自己買些書看完也可以把那些知識學得七七八八。那種興趣相投、相見恨晚的親切感和一天一天形成的堅固的友誼才是我所珍惜的。系里的排練結束之后,或者學校放寒暑假之前,我和彼得總會到附近的快餐店買些吃的,再坐下來東拉西扯地聊一陣子,從他對系主任的抱怨到我對某個女孩的暗中愛慕,沒有什么是我們不說的。
期末考試時,彼得在考卷的最后留了整整一頁空白,只在最上面寫了一行小字:“請在此處填寫對該任課老師的抱怨、謾罵,或者畫一幅幽默漫畫。”當時離圣誕節只有不到兩周時間了,我寫道:“希望你過個快樂的圣誕節,白胡子老頭兒!”
一周之后我收到試卷,看到彼得全是大寫字母的批注:“我就不!還有,‘白胡子老頭兒’?天啊,你們國家是怎么教育你的,這就是你給你的老師起的外號嗎?太沒有想象力了吧?!”
從那時開始,直到大學畢業,我每個學期都選了彼得的課。
三
大三的秋季學期,彼得花了幾年時間準備的、他自編自導的話劇《戰爭戲劇》要在學校上演。我做了他的舞臺監督,負責整個演出的指揮調度。
每天下午,彼得都會挺著肚子站在學校劇場的二樓,叉著腰居高臨下地監督布景的搭建。他收起了平常的幽默,換上一張嚴肅、苛刻的臉。布景墻上的假開關、道具酒瓶上的商標、花瓶里的假花,他都要親自檢查。要是某一處細節反復修改后還是入不了他的法眼,他就換上一身工作服,親自上陣。
正式進入彩排,前面幾周一直待命的燈光、音響都加入進來,沒想到在這個關頭又出了岔子:負責音響的學生竟然在彩排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睡著了,更要命的是他那并不十分收斂的鼾聲傳到了坐在前排的彼得的耳朵里。彼得緩慢地轉過身來,臉上一副冷血殺手行動前的表情。
彼得讓我把負責音響的學生叫醒,接著他把那學生領到一旁,用雖然壓低了但是仍能清楚聽到的顫抖的聲音說:“開演前只有兩次彩排讓你熟悉音響指令,你居然睡著了。這戲很無聊是嗎?這么多人辛苦忙活了一個多月,你覺得他們都很蠢是嗎?我們浪費了你寶貴的時間,打擾了你的睡眠是嗎?”
“不……不是。”另一個顫抖的聲音說。
彼得站在那里,仍舊死死地盯著那個可憐的學生。過了好一會兒,他好像突然疲憊了,有氣無力地說:“你走吧,你待在這兒也沒用。我不扣你的學分。”
那天晚上的彩排結束后,我到彼得的辦公室做排練報告,說到音響的問題時我倆都沉默了。
彼得突然笑了:“剛才差點兒沒氣死我,那家伙居然敢在我的眼皮底下睡覺!我應該學學中國的老師,直接給他一拳。”他攥起拳頭,滿臉兇相地揮舞起來。“玩笑歸玩笑。”他平靜下來,“問題還得解決。我們明天再找一個人來,不管是誰,但愿他學得快。”
“讓我試試吧。從排練開始到現在,我一直跟著,對每一個細節都很熟悉。”
他盯著我想了一會兒,說:“別中途睡著了。你要是搞砸了,我可得揍你一頓。”
兩天之后,《戰爭戲劇》開演,一切順利。幾個小時就像幾分鐘一樣飛逝,但其中的每一聲笑、每一次掌聲、每一句臺詞都是獨一無二的。
那個學期系里的日程排得比往常緊,彼得的戲演完后,我們立馬就得把所有的布景拆掉,為下一場演出騰地方。我和彼得拿著榔頭、鋸子站在舞臺中央,有點兒不知所措。
“花幾個禮拜搭起來的東西,一個下午就沒了。”
“這東西可不是電影,可以重放成百上千次。這東西,燈一黑,幕一落,唰的一聲就沒有了,再也沒有了,永遠都不會有了。”他慢慢地捋著胡子。
“但好在它還在我腦子里,永遠都在那兒。因為我曾是它的一部分。”
空蕩蕩的劇場里各種工具叮叮當當地響起來,像一首感傷的歌。
在布景拆卸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坐到舞臺邊上休息。
“問你個問題,為什么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來上學?我聽說你們國家人人都騎著熊貓上班,多好呀!”
“那當然是希望出來增長見識,開闊眼界。”我挺起腰板,裝模作樣地說。稍稍停頓,我又說:“這是外交辭令版的答案,還有真話版的。”
“讓外交辭令見鬼去!真話,我要聽真話。”彼得兩眼放光。
我瞇起眼睛,像一個歷經滄桑的老英雄一樣啞著嗓子說:“像我這樣在夢里數學都沒有及格過的家伙,在中國考進一所正經大學很難,一點兒不騙你。”
“唉,難怪經濟學家說我們美國要衰落了,瞧瞧,連你這樣的‘殘次品’我們都招進來,還給獎學金。沒天理了!”彼得雙眉緊鎖,充滿了對自己國家灰暗前景的惋惜。
“說正經的。你們的老師真像你說的那樣動不動就扇學生耳光?”彼得又問。
“倒也沒有那么夸張。不過我見過的老師都和你不一樣。”我答道。
“怎么個不一樣法?”
“怎么說呢?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愿意把學生視為和自己平等的人,更不用說成為朋友了。”
四
到了大四畢業的前夕,我幾乎天天跑到彼得的辦公室去,要么借書,要么和他聊天。有一天,我們聊到三周以后的畢業典禮,我向彼得抱怨學校如何不近人情,典禮下午結束,晚上七點以前就要求清空宿舍。這讓我們這些國際生上哪兒去?
彼得忽然不說話了,陰沉著臉。過了一會兒,他慢吞吞地開口了:“有件事情我正不知道怎么跟你說呢……你的畢業典禮我參加不了了。”
“我能問為什么嗎?”
“我和勞拉的二十周年結婚紀念日就在下周,五年前我們就開始制訂計劃了,而且她媽媽的生日也快到了,所以我們要開車去她們家,這周六就走。希望你不會生氣。”
“當然不會。這是值得高興的事,祝賀你們。”我硬擠出一個微笑來。因為家里的原因,我的父母一周前取消了來美國參加我的畢業典禮的行程,這多多少少讓我有些失望。現在彼得也要走了。
我倆尷尬地坐著,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還是彼得先開的口:“要不這樣,你所有科目的期末考試都考個不及格,或者找朋友打一架,這樣你就會被留校察看,等你明年畢業的時候我肯定在那兒!”我倆都笑了。
周六,說再見的時候到了,因為彼得下午就要出發。我們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餐廳吃午飯,閑聊了一陣子后,我們都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盯著自己的盤子,氣氛到底有點兒不一樣了。回去的路上,彼得問我有沒有聽過一首叫“我們會再見”的老歌,我搖搖頭。
他按下手機的播放鍵,舒緩的旋律響起:
“我們會再見,不知在何地,不知在何時,但我知道,在一個艷陽天,我們會再見……”他跟著那輕柔的女聲唱了起來。
在戲劇系的樓前,彼得很正式地和我握了握手說:“等你畢業了,我就不再是你的老師。我們會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
我握緊他的手,說:“胡說什么呢,死老頭兒?我一直是你的學生,你一直是我的老師。彼得,三年過去了,我依然很高興當時選了你的課。”
他像個初學外語的小學生一樣說了一遍我的名字。
“不錯,可以得A了。”我捋著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須對他說。然后我們擁抱,揮手,道別。
四月底,天氣轉暖,學校的小山坡上已是滿眼綠色。
畢業典禮當天,所有的應屆畢業生穿上學士服,戴著學士帽,排著隊繞學校一周,道路兩旁的教授和家長們為我們歡呼鼓掌。彼得發來一條短信:“祝賀你正式畢業!我就在人群里,你抬頭看看呀!”
校長的講話結束,四百五十二頂學士帽被拋向空中。書頁合上,我的大學生涯結束了。
圖/孫 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