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林特特
你被孤立,你孤立別人
文_林特特

一
初二下學期,父母調動工作,孫麗跟著轉了學。
入學第一天,辦完手續,她走進教室。已然上課,班主任正坐在講臺前分析試卷。門在她背后掩上,她站在那兒,被晾了有一分鐘,才被叫過去。班主任從眼鏡上方看了她一會兒,向大家介紹:“這是我們班新來的同學……”
她后來才知道,班主任并不歡迎她。臨近中考,忽然轉來的學生,成績好便罷,成績不好便是拖累。于是,她被安排在教室后排,一個人坐。稍后,有人向她爆料:之前坐這兒的某某因患肝炎休學在家,從此,沒人愿坐這里。
新環境、新老師、新的教學方法。第一次考試,孫麗的成績很糟糕。在辦公室,班主任又從眼鏡上方看她,接著,用指尖彈試卷,對其他老師說:“看,什么垃圾都往我這兒堆。”
孩子們沒有大人想象中那樣天真,班主任的態度成為同學們的風向標,很快,孫麗就從外來者、陌生人,變成被孤立的對象。
沒有人和她玩,即便她帶了最新的漫畫書。
上課提問,不管她回答什么,都會引發一陣竊笑,每個人都在等待她出錯。
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班長,那個長得像周慧敏的美麗女孩遵班主任之命,一對一監督她,所謂監督,就是記下她一天的錯,放學前向老師匯報。
一日,她在樓道轉彎處遇到班長和幾個同學,有人咳嗽,有人掩嘴,“你管的那個誰來了!”“看,多怕你,溜墻邊走……”
她們嬉鬧著從孫麗身邊路過,班長本來也笑,忽然立住,正色叫她:“值日做完了嗎?”
她開始厭學,首先就是不做作業。
她常被罰站,夏日,驕陽似火,教室里,老師用高昂的聲音念著課文,而她總站在門外,無聊地玩門上的鎖。
父母注意到她的異常,頻繁來校。溝通的結果竟是班主任提出了新要求:每天,父母中得有一人來陪她上課。當這一設想成為現實,全班哄笑。當晚,孫麗的爸爸推著自行車,她坐在后座,一路上兩人都默默無語,她第一次心生愧疚:我讓爸爸這么丟人。
終于熬到畢業。
其實,快到中考時,班主任對她的態度已緩和,甚至算友好了。但多年后,孫麗在街頭遇到班主任,仍當作不認識;中學同學聚會,她從不參加。
這是孫麗心中的一塊疤,直至她的爸爸告訴她,班主任態度緩和的真正原因:“她家裝修時,我和你媽送去一張價值不菲的床……我們都在想,是不是因為我們沒早送禮。”
孫麗開始覺得一切像笑話,之前如山般壓迫過她的人,瞬間矮小,不值一提。
二
把初中班主任當笑話看時,孫麗正陷入新的集體矛盾。
大四,大家都在忙著找工作。一起坐很久的公交車去很遠的地方參加人才交流會,彼此知會、轉發論壇上的小廣告,一個寢室的姐妹親得像一個戰壕里的戰友……
室友小白在系辦公室偶遇一家用人單位,獨享了這一信息,前去應聘,“事發”后引起包括孫麗在內的同屋三個女生的不滿,她們三對一,針對小白,已兩個月沒跟小白說話。
不說話,不代表和平。
恰恰相反,她們弄出很多動靜。早晨,三個人輪流在唯一一面全身鏡前晃來晃去,不給小白機會;任何時候,只要小白推門進來,原本的大聲說笑馬上停止;小白一休息,就有人故意用塑料袋裝東西,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臥談會,看似無心之言也有所指,比如“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們的想法很簡單,迫使小白屈服、認錯、道歉,也只是道歉,不然又能怎樣呢?可小白毫無反應。
小白買了一副耳機,只要在寢室,就一直塞在耳朵里。每天,她都在自習室待到很晚才回來,悄悄洗漱,靜靜上床,像個透明人。
僵持、對峙、絕交,盡管離別就在眼前。
散伙飯,男生兩桌,女生一桌。以寢室為單位敬酒及被敬,輪到孫麗宿舍,三個姑娘齊刷刷站起,小白在桌子的一角也遲疑地立起來。“有任何不快,酒干了,就算結束!”大家都知道她們的過節,開始打圓場。誰知,小白一杯見底,趁著酒勁,清嗓子:“我知道,你們對我有很多意見……”
小白醉了,哭了。她醉中帶淚,坦承母親改嫁后她作為“拖油瓶”的種種不易,以及“你們都有人幫著找工作,我只有我自己……”
孫麗扶著她在洗手間吐,另一個姑娘用紙巾給她擦臉,嘴上卻都不依不饒:“做人可以光明正大。”“對得起這么多年的姐妹情嗎?”但無論如何,在分手前,她們和好了。
小白獨享消息而得到的那份工作,半年后,她主動放棄。
她在班級群里抱怨主管不講理,待遇微薄,而這時,包括孫麗在內的三個姑娘在經過社會的捶打、見識過真正的惡性競爭后,發覺之前對小白“背信棄義”的定義多么幼稚,至于當初那個工作機會也根本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關于畢業前那段時光的回憶,全是冷戰、內耗以及滿滿的惡意。
三
孫麗提起這兩件事,在密閉的辦公室。
她帶的實習生鬧得不可開交,其中一個攻擊另一個,所寫的長微博不斷被轉發,一時成為話題。
事情很簡單,孫麗管轄的部門今年只有兩個正式編制的名額,而有機會競爭的人是六個。誰去誰留,各顯身手,最具社交能力的小C確實發揮了他的能力,也順理成章地變成了眾矢之的。
于是,小C在本單位的“兩面三刀”,在其他單位的“上躥下跳”,在長微博中,如漫畫般呈現。
而與實習無關的他的情史,歷任女友因何、如何與他分手,也被人挖出來;連他在學生會競選的“內幕”,身為學生干部,卻有過數次補考記錄,以及有該類記錄,卻年年能評上獎學金的疑點……在網絡暴力下,缺點被當作污點,污點被無限放大,并引起圍觀。小C在網上被追打,其他實習生自覺抱團,他的每一個舉動,都會被分析、解讀。孫麗在電梯口遇見小C時,只見他精神委頓,胡子拉碴,頭發又油又膩。
孫麗關上會議室的門,幾張年輕的面孔圍在她左右。
她無意對人品、是非、具體事件進行點評,只談往事,談她像這些面孔這么大時經歷的事。
她提起自己拿著漫畫向前排同學努力推薦,對方翻翻,又輕蔑地扔給她時,她的無奈。
她說到小白翻來覆去睡不著,自己和室友看影碟,卻故意用外擴音,對著劇中奸角指桑罵槐:“太像某人了!”
“每個人都會遇到一段孤立的時光。有時,你被孤立;有時,你參與排擠。
“被孤立的滋味不好受,孤立別人也未必能終生無悔。
“其實,過些日子,你就會發現,當初孤立一個人的原因大多是個笑話,根本不值一提;而在孤立中造成的傷害,或激發的你心里的惡,無法挽回,無顏面對。”
年輕面孔齊齊望向她,孫麗的目光左左右右,來來回回。
這些年來,她養成習慣,說話時,顧及每個角落、每個人,她覺得這是禮貌、尊重和教養。如同如今的她作為決策者、判斷者,不會因同情偏向誰,卻總用是否擁有基本的“善”“不忍”衡量新一輩。
圖/元 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