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宗錫

吳宗錫筆名左弦、夏史等。詩人,作家,戲曲曲藝理論家。畢業(yè)于上海圣約翰大學,歷任上海評彈團團長、上海市文聯(lián)黨組書記。著有多種評彈作品和評彈理論著作

在近現(xiàn)代的評彈名家中,姚蔭梅是一位能編擅說的奇才。
1952年,上海人民評彈團作為新建立的國家劇團開展“民主改革運動”,開始時,有一個回憶身世、啟發(fā)覺悟的環(huán)節(jié),放映了一部講述藝人子弟悲苦遭遇的電影《罪惡之家》。在觀摩電影的過程中,姚蔭梅泣不成聲。“民改工作隊”發(fā)現(xiàn)姚蔭梅作為女藝人的子弟,有著十分凄苦的童年和十分坎坷的學藝生涯,便安排他在全團做了“憶苦”報告。他的講述聲淚俱下,他凄苦的身世,引起了全團的同情。
壹
姚蔭梅的外祖父叫王海翔,原是江蘇常熟虞山鎮(zhèn)上的一位傷科醫(yī)生,會武術(shù),又能演出蘇州評話《金臺傳》《五義圖》等長篇書目。姚蔭梅的母親叫王小虹,自幼受父親熏陶,也會拳術(shù)和說評話,還曾向人學唱彈詞《三笑》和蘇灘。長成后,便到蘇州一帶鄉(xiāng)鎮(zhèn)碼頭演出,賣藝貼補家用。姚蔭梅的父親叫姚寄梅,是蘇州甪直鎮(zhèn)一戶地主的子弟,性喜弄絲竹,唱昆曲,聽說書。1906年左右,聽書時,遇上了王小虹,產(chǎn)生了愛情。他不顧家長的強烈反對,竟與家庭毅然決裂,與王小虹結(jié)為夫妻,并隨著王小虹一起闖蕩江湖,并且在妻子王小虹的指點下,將《七俠五義》小說改編為評話,夫妻雙雙跑碼頭,一同登臺獻藝,養(yǎng)家糊口。1907年1月生下了兒子蔭梅。
漂泊江湖的生活畢竟是艱苦的。在姚蔭梅三歲那年,姚寄梅在浙江新市演出期間,染上了菌痢一病不起,溘然去世。遭此打擊,孤苦無依的王小虹,只得雇了一只小船,載了亡夫的尸體到甪直姚宅報喪。誰知船到碼頭,姚家人把姚寄梅離家出走和病故異鄉(xiāng)的怒氣、積憤,都傾倒在王小虹身上,非但不許尸體進門,還將王小虹用鏈條鎖在停放在碼頭的尸體上,并對王百般辱罵,揚言要她償命。無奈之下,隨船同去的王小虹的娘家人挽請當?shù)剜l(xiāng)董出面講情,終于釋放了王小虹,但是把幼小的姚蔭梅作為姚家的骨血扣了下來。王小虹痛失丈夫,又被奪走了愛子,心如刀絞,日夜啼哭思念。幾個月后,她設(shè)法轉(zhuǎn)輾托人,說通了姚家的下人,終于趁黑夜將蔭梅抱出了姚家。姚家原不喜歡這孩子,扣留他只是為了出氣。孩子被抱走之后,也沒有追究。
從此,幼小的姚蔭梅回到了母親的身邊,跟著母親跑碼頭,賣藝度日。可憐王小虹,一個年輕的女藝人,每天又要登臺奏藝,又要照顧年幼的孩子。她上臺說書時,孩子無人照看,只好讓他坐在書桌臺肚里的擱腳凳上,拿一些零食給他消磨時光。一次小蔭梅在桌肚里口渴了,拉著母親的褲管要水喝。王小虹說著書,順手將自己書桌上才泡的熱茶,送到桌肚里去。桌肚里是黑暗的,口渴的孩子忙著伸手去接,卻不慎把小手伸進了熱水杯中,直燙得在桌下哇哇大哭。
就這樣窘迫艱苦的生活,母子二人苦撐著度過了三年,直到姚蔭梅六歲那年,王小虹把他送到蘇州繼父(會說《描金鳳》又能變戲法的柳逢春)家寄養(yǎng),在那里讀了兩年小學。后來,王小虹改用藝名“也是娥”,進入上海,在新世界演出,便把姚蔭梅接到上海入學,讀到高小一年級,十一歲時輟學。輟學之后,姚蔭梅一度跟隨母親跑碼頭,聽母親演出《金臺傳》。又有一個時期,到文明戲和蘇錫灘簧班子里,充當群眾演員,演一些童子生的角色。十五歲那年,他在一個文明戲班里找到一個固定位置,隨班出碼頭到武漢演出。哪知到了武漢業(yè)務慘淡,經(jīng)辦人員發(fā)不出包銀,逃之夭夭。姚蔭梅差一點流落武漢,回不了家鄉(xiāng)。
他母親原本不愿他學評彈的,他武漢回來之后,他母親再三考慮,為了找一個固定職業(yè),終于決定讓他學說書。可是當時藝人受行規(guī)約束,思想保守,都不愿收女藝人的子弟做徒弟。一再央人說情,總算有一位以說唱《描金鳳》聞名的唐芝云,答應收姚蔭梅為徒,從此,姚蔭梅走上了演唱評彈的道路。
貳
唐芝云是一位好老師,可惜姚蔭梅跟他學藝不久,師傅卻因病不幸去世。1922年左右,閑蕩在家、無所事事的姚蔭梅遇到了師兄夏蓮君。夏正在組班演唱“化妝彈詞”,就邀他搭班。當年夏蓮君創(chuàng)辦的“化妝彈詞”,就是將傳統(tǒng)的彈詞書目《珍珠塔》《描金鳳》《三笑》等,改編分場,分角色化妝上臺,加強了表演動作,同時運用了評彈原有的說表和彈唱,再加樂隊伴奏,也即是后來的“書戲”。演出地點大都是上海的游樂場,如“大世界”、“新世界”等。
姚蔭梅在“大世界”演出“化妝彈詞”的時期,正好彈詞名家“描(金鳳)王”夏荷生也在“大世界”書場中演出。姚蔭梅抓緊演出的空隙,到書場聽書觀摩學習,補全了長篇《描金鳳》。停演了“化妝彈詞”,他就放單檔到江浙小碼頭演出《描金鳳》,但是當時說《描金鳳》的人很多,初出道的姚蔭梅在演出中屢受挫折。他母親關(guān)心他,要他另外編說一部少有人說的“生書”。在十八歲那年,他幾經(jīng)考慮,決定根據(jù)石印本《玉連環(huán)》,編說一部長篇。《玉連環(huán)》雖然也是傳統(tǒng)書目,但情節(jié)平淡,所以是很少人說的冷門書。要使其能吸引人,就必須進行加工,使其人物生動,戲劇性矛盾激烈,增強懸念。姚蔭梅結(jié)合前一階段學習傳統(tǒng)的演出“化妝彈詞”的經(jīng)驗,對《玉連環(huán)》進行“拆卸改造”,組織“關(guān)子”,并加強了演出的表演性。終于在碼頭上,邊演邊改,十年之后,他憑《玉連環(huán)》書目,在書壇上站穩(wěn)了腳。二十八歲那年,他憑《玉連環(huán)》長篇進入了上海的大書場演出,還在“光裕社”出了大道,獲得了收授藝徒的資格。
1936年那年的中秋節(jié),姚蔭梅應同道蔡筱舫的請求,和他對調(diào)書場,從上海調(diào)到金山朱涇憩園書場。誰知到了書場,只見水牌上掛的是“姚蔭梅日夜彈唱《啼笑因緣》”,不免大吃一驚。他只會說《描金鳳》和《玉連環(huán)》,從未說過《啼笑因緣》。一問場方,原來,當時張恨水的《啼笑因緣》十分走紅,戲曲曲藝界都有改編演出的。評彈響檔朱耀祥、趙稼秋也約請作家陸澹庵編成了長篇彈詞,搬上了書壇,在聽眾中已經(jīng)有了較大的影響。憩園書場的場方知道姚蔭梅幾年前在與周劍虹拼檔時,為了演唱傳統(tǒng)書目《大紅袍》,遵從“光裕社”行規(guī),必須有所師承,曾經(jīng)拜朱耀祥為師,就想當然,他認為姚蔭梅和朱耀祥一樣,也能說《啼笑因緣》了。
書牌既已掛出,聽眾紛紛趕來。姚蔭梅雖然坦言,自己沒有說過《啼笑因緣》,熱情的聽客卻拿來了陸澹庵編寫出版的《啼笑因緣》腳本,要他照本宣科。
姚蔭梅看到滿座聽眾,覺得盛情難卻,就決定嘗試一下。誰知起始兩天,他作好準備,在臺上照文本說唱時,臺下傳來了陣陣翻動書頁的聲音。姚蔭梅在臺上說,聽眾拿了書在臺下對照著看腳本。姚蔭梅覺得這樣無法發(fā)揮自己的表演藝術(shù),也不可能有什么感染人的效果,注定要失敗的。經(jīng)過反復思考,他覺得再不能這樣背誦式的演出了。于是他另想別法。他根據(jù)評彈作為表演藝術(shù)的特性,把劇本上表述的地方改為角色表演和彈唱,唱篇又改為說表,這樣,果然聽眾聽書時,不再翻看腳本了。他們開始把本子放在一旁,全神貫注地聽看演出了,效果也逐漸好了。
說好《啼笑因緣》,對姚蔭梅來說,多了一部受聽眾歡迎的新書,在當時也是跟上時代的創(chuàng)新。從此,姚蔭梅研讀原作,收集資料,調(diào)動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專心致志地對《啼笑因緣》書目,組織“關(guān)子”,在表演上創(chuàng)造角色。可以說對陸澹庵的改編本重起爐灶,另行開辟了一條創(chuàng)新之路。歷時九年,不但對書目不斷豐富加工,自己的表演藝術(shù)也大為精進。到1945年,他到上海滄州書場演出,轟動書壇,接著上海各大書場紛紛延請他演出,成為了一位演出《啼笑因緣》的大響檔。
通過對《玉連環(huán)》,尤其是《啼笑因緣》的編演,姚蔭梅在評彈的編寫、演出上都有了很高的造詣,成為了評彈界當代少有的能編善演會說的奇才。他構(gòu)思巧妙,語言生動,描述細膩,刻畫傳神,說表親切自然,更擅各地方言,被道眾稱譽為“巧嘴”。他將自己的編演經(jīng)驗總結(jié)為“懂、通、松、重、動”五字藝訣。懂,在于準確透徹的表現(xiàn)力;通,在于書情的以理為先,入情入理,令人信服;松,既是詼諧輕松,笑謔趣味,也是演出的張弛有度,松緊自如;重,在于內(nèi)涵充實,感染力深刻;動,指的是人物動作,在矛盾沖突中展開情節(jié),形成“關(guān)子”。姚蔭梅的五字藝訣在輔導后輩、傳承發(fā)展評彈藝術(shù)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姚蔭梅除了評彈藝術(shù)方面的高精成就外,他的象棋也下得很好。他看到馬路邊擺棋攤的騙取行人的錢財,心中不服,他研究了他們的棋路,就到路上去和他們對著干,結(jié)果把那些棋攤都下輸了,只好連連和他打招呼,求饒。
叁
新中國成立之后,1951年上海市文化局創(chuàng)辦了國家評彈團——上海市人民評彈工作團。姚蔭梅放棄了高額的演出收入,參加國家劇團,成為了建團第一批的十八藝人之一。
上海市人民評彈工作團是參照當時的文工團體制建立的,演員都過集體生活,紀律嚴謹。姚蔭梅自幼過的是流蕩江湖的賣藝生活,養(yǎng)成了自由散漫、放蕩不羈的性格習慣。在舊社會為了生存自保,對抗各種惡勢力的欺壓凌辱,更養(yǎng)成了一種桀驁不馴、敢做敢當?shù)钠狻D贻p時,一次在江蘇楓涇鎮(zhèn)受了一個西瓜店老板的欺侮,他竟拿起一把水果刀,朝那人袒露的肚皮上劃了一刀。丟下刀,奔過橋,逃到了浙江境內(nèi)的嘉善。后來,十年之后,他又到楓涇,偶過那家水果店,還看到水果店老板敞開的肚腹上那個刀疤。還有一次,他在碼頭上演出時,受到當?shù)匾粋€偽警官的敲詐恫嚇。偽警官拔出手槍,對他揚揚。姚蔭梅不為所動,反抓住他的手,對著手槍的槍口里張張,喃喃地說:“里面到底有沒有子彈?”那偽警官反被他震懾住了,把手縮了回去。還有一次,他不甘流氓頭子的欺辱,和他們頂嘴,流氓頭子要打他。他在前面逃,流氓頭子就在后面追,兩人繞著屋子的墻角兜圈子。流氓停了腳步立定下來叫罵,他也立定下來與流氓對罵。流氓又追,他就再逃,在屋子四角兜來兜去,好像捉迷藏一般,引得看的人哄然大笑,流氓頭子對他毫無辦法。年輕時代的姚蔭梅就是這樣養(yǎng)成一個無懼無畏、敢說敢做的江湖藝人。因此,初進上海人民評彈團,過起了集體生活,受到種種紀律的約束,他覺得很不習慣。
開始時,團里開生活小組會,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他坐在一旁玩弄著一只軍用水壺,說:“我沒有什么自我批評,你們要批評就批評,但不要來批評我。”
上海人民評彈工作團成立之后,即由領(lǐng)導決定全團演員參加上海市文聯(lián)組織的治淮宣傳工作隊,開赴安徽治淮工地,深入工人、民工,生活勞動,先到五河漴潼河工地,后又到新建的佛子嶺水庫。三個多月的治淮工作十分艱苦,和工人、民工同吃同住同勞動,使姚蔭梅和評彈團的藝人們受到了深刻教育。回滬之后,通過“民主改革”的學習,姚蔭梅又經(jīng)過帶頭憶苦,提高了覺悟,開始建立了“為人民服務”的人生價值觀。
之后這五六年間,姚蔭梅積極發(fā)揮他的編演才能,在編演新書目、整理傳統(tǒng)書目和藝術(shù)創(chuàng)新發(fā)展等方面,都為評彈事業(yè)作出了卓著的貢獻。
他在集體編創(chuàng)的中篇評彈《一定要把淮河修好》中,獨立編寫了一回人物鮮明、敘事生動的《楊光林轉(zhuǎn)變》,后又改編了中篇評彈《劉胡蘭》《獵虎記》和長篇書目《方珍珠》等,由他整理改編的傳統(tǒng)長篇選回《玄都求雨》《汪宣斷案》《媒婆代嫁》等,都成了經(jīng)典性的保留節(jié)目。
1955年左右,姚蔭梅被推選擔任了上海市人民評彈團的藝委會主任。他曾參學新文藝劇團的排練制度,對團內(nèi)中篇、選回等的排練,建立藝術(shù)指導制度,輔助演員,提高對書目人物的理解及表演藝術(shù),使演出質(zhì)量得到了保證。
這期間,他不但克服了自己自由散漫的習氣,也開始注意維護團的紀律和良好作風。團里一個女青年演員經(jīng)常瘋瘋癲癲地撒野胡鬧,眾人拿她沒有辦法。一次在吃早飯時,拿了一碗熱粥跳來跳去,與人廝鬧。她走到姚蔭梅面前,姚蔭梅對她說,你不要鬧了,要再鬧,我把這碗熱粥倒進你口袋里去。那青年只以為他只是說說的,便對著他說,你倒,你倒。姚蔭梅拿起那碗粥,真的往她口袋里倒了下去。姚蔭梅原是敢說敢做的,他就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壓住了她的氣焰,教育了這個青年,從此她再不敢對人撒嬌胡鬧了。
由于姚蔭梅在工作中發(fā)揮的積極作用,他被文藝工會評為先進工作者。1956年,又當選了民盟評彈團支部的負責人。1957年“大鳴大放”時,他作為民盟支部的代表參加了市里召開的民主黨派座談會。他在會上講了一些工作中的意見,他的發(fā)言引起了市委主要負責同志的注意,于是再加上他平時的一些率直言論,在“運動”中受了批判,最后受到了處理。在錯劃為“右派”之后,雖仍能登臺演出,但掛牌時,已不能用他自己的名字。但他是一個人單檔演出的,不用姓名,無法掛牌。書場的廣告和水牌上,姚蔭梅只好都寫上了“姚單檔”。他參與編寫的作品,也就不再有他的署名了。

姚蔭梅像 畫/蘇文
也許姚蔭梅自幼歷經(jīng)了坎坷,對這些突然的打擊,他都能逆來順受,并沒有情緒上的太大波動。他還是積極接受了團里的各項編演任務。他參與編演了《白毛女》《冰化雪消》《急浪丹心》等多部中篇,還改編演出了《雙按院》《義勝春秋》等長篇。在《雙按院》中,他創(chuàng)意編寫的《智釋馬山》《煉印》等選回,成了評彈經(jīng)典性的書目,受到廣泛的好評。
不過姚蔭梅的性格是強的,該說該做的,他還是照說照做。這在極“左”思潮高漲的年代里,他往往被帶有成見的人看作是頑固不化,思想反動。在三年災荒的年代里,他在食堂里看到同桌一個青年演員吃到飯里一粒砂石,就把整口的米飯都吐到了桌上,姚蔭梅說了一句“糧食緊張啊”,隨即把桌上那口飯捧起來吞了下去。可是這件事卻被說成了他用惡作劇的舉動,來發(fā)泄對糧食緊張的災荒形勢的不滿。就由于這種種的成見和非議,當“文革”風暴掀起時,姚蔭梅就在劫難逃了。當時,甚至有激進的“造反派”貼出大字報,提出:“要槍斃姚蔭梅”。姚蔭梅受到毆打,被打進了牛棚。
肆
“文革”一開始,姚蔭梅作為“牛鬼蛇神”,即成了我同進“牛棚”的難友。
開始時,姚蔭梅對同進“牛棚”的干部還有歧視和戒心,漸漸的就沒有顧忌了。他和我被派去打掃垃圾。各處收拾下來的垃圾要倒到一只竹篾編的大籮筐里,由兩人抬了,再倒進后門外的大垃圾箱里。沒有幾天,籮筐受臟水污物浸蝕,籮底霉爛、洞穿,不能再承載垃圾,又不能找人換一只。我顯得束手無策,他卻找來了細竹竿,劈成竹篾,教我穿扎籮底,把漏洞補了起來,解決了倒垃圾的難題。我們又被派到團門口刷大標語,他年紀大,就由我爬上竹梯或站在臺上搭的高凳上,他在下面擋著,不斷地提醒我,當心腳下,不要“看野眼”。他比我大二十歲,閱歷豐富,在生活中適應性強。在這段時間里,我總覺得他把我當個后輩一樣,有時嚴厲,有時溫情地呵護、提示著。1968年夏天,一個下午,我們一老一少兩個人,被派拿了一大捆大字報,拎了漿糊桶,到淮海路去刷批判自己的大字報。我們從淮海中路西頭,穿過鬧市,貼到東頭。我們默默地做著,我覺得他很能順應環(huán)境,做什么事都很認真,從不馬虎敷衍,心情又很平靜淡定。直到把大字報刷完,漿糊桶空了,天也暗了,才走回團里。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姚蔭梅得到了徹底平反。人們更認識了他在評彈藝術(shù)上的高深造詣和所作的卓越貢獻,也認清了他的藝德藝品和敬業(yè)精神。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老藝術(shù)家,他得到了全團的尊敬。他雖然辦了退休,卻對這個生活工作了數(shù)十年的評彈團集體有著深厚的感情,時常到團里來,上至領(lǐng)導,下至門衛(wèi),到處走走、談談。
團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了他編說的《雙按院》選回《智釋馬山》是一回思想性、藝術(shù)性都高的優(yōu)秀書目,向陳云同志作了推介,陳云同志在杭州聽了他的演出,并接見了他,和他交談了一個多小時,勉勵他繼續(xù)為評彈事業(yè)出人出書,發(fā)揮余熱。
一位在“文革”中對他作了粗暴批斗的青年學員,后來有了認識,并登門向他悔過、認錯,姚蔭梅不計前嫌,和他建立了親密的師徒關(guān)系,對他悉心授藝。那青年也勤奮學藝,傳承他的藝術(shù),發(fā)揚他的風格,成為了他的愛徒。
有一位研究中國近代文學的日本學者來滬,請人輔導研讀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對外文協(xié)找到了上海評彈團,評彈團推薦了姚蔭梅。于是,他每天去錦江飯店和這位日本學者共同切磋研讀,使那位日本友人滿意而歸。
1988年左右,姚蔭梅傾畢生心力改編的蘇州彈詞本《啼笑因緣》,繼他改編的長篇彈詞《雙按院》之后,分上下兩集,由上海文藝出版社編輯出版,受到了聽眾、讀者的歡迎。
姚蔭梅享年九十一歲。作為一位顛沛半生卓有成就的老藝術(shù)家,姚蔭梅受到了各界的尊敬。他的晚年是過得平靜、充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