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陸其國

陸其國文史學者、作家,已出版《畸形的繁榮》《民國上海幫會》《上海,風云1911》等多部專著
在上海,以吃聞名且堪稱歷史悠久的馬路,既非名傳遐邇的乍浦路,也不是曾經風生水起的黃河路,而是云南路(今云南南路)。稱今天的云南南路為美食街,應該說有其淵源。還在清道光二十九年三月十四日(1849年4月6日),在法國首任駐滬領事敏體尼運作下,當時的上海道臺麟桂發布告示,宣布雙方勘定如下地塊作為法商居留區:南至北門外城河(今人民路),北至洋涇浜(今延安東路),西至關帝廟褚家橋(近今西藏南路),東至廣東潮州會館(今永安路以西、四川南路以東)。這塊地方方圓約0.62平方公里,今天云南南路南端即至人民路口,可見云南路亦劃歸其中。洋涇浜(今延安東路)以北至南京東路段為云南中路。
云南路筑路自然是后來的事。1860年太平軍進攻上海期間,無論是上海城區還是租界,人口均激增,住房緊張。外商瞅準時機,開始建房筑路,石庫門里弄房就此紛紛建起,諸多馬路因此辟筑,云南路的出現,應該緣于這樣的時勢背景。
19世紀七十年代的上海,各行各業日漸聚集成市,馬路形成特色,如福建南路的毛藍布業、福建中路的估衣業、寧海東路的雞鴨蛋行、棋盤街的呢絨業、永壽路的舊衣攤,以及云南路的露天小吃等。不過我今天講述云南路的故事,更多的還是緣于這里曾經有我的家:我出生在這里,并在這里度過童年、少年、青年——直到過了而立之年,才因舉家搬遷離開這里。
我們家最初是在云南南路緊鄰“菜市街”一條叫“友益里”的深弄內,住房不臨街。后來因我弟妹相繼出生,原先深弄內僅十平方米的住房實在擠不下,在地區房管所的照顧分配下,我們家于1962年搬遷到同一弄堂一間臨街的二樓前樓老宅。這于我們全家而言自然是“新家”。新家有一個朝東臨街陽臺。那年我剛上小學。我至今記得,搬出蝸在深弄里的那個逼仄局促的老家,置身新家,感覺盡是新鮮。尤其是第一次站上新家陽臺,一眼望去,云南南路人來車往的景象盡收眼底。那種新鮮、那股興奮,使我站在那里久久不愿離開。想到從今往后可以隨心所欲站在自家陽臺上看云南路風景,我那顆少年的心激動得真可以用心花怒放來形容。
這以后好長一段時間,每天放學回家放下書包,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沖到陽臺上望風景。多年以后我常常在想,偌大的上海,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條馬路比云南路更富有“民生”況味了。因為大凡與人們的生計有關的商家店鋪,這條路上應有盡有:糧店、醬油店、煤球店、雜貨店、旅館、浴室、老虎灶、煙紙店、醬菜店、點心店、食品店、飯店、大餅豆漿攤、小紹興雞粥店,還有錫箔店、棺材鋪等等。對當年還是小小少年的我來說,云南路店家、攤點雖多,但由于我們家那時經濟拮據,除了吃口飯(處在三年困難時期多數是喝粥和吃山芋薄餅),最為幸福的是可以享受到一道免費精神大餐,那就是在這里我們可以免費看大世界游樂場露天電影。
眾所周知,云南南路緊挨著著名的大世界游樂場。大世界游樂場頂樓就是露天電影院,其銀幕正對著我們弄堂里的屋頂。那時夜幕一降臨,我們就提著小板凳,一溜噔噔噔沖上曬臺,占據一個有利位置坐下,然后激動地瞪眼望著正對著我們的大世界露天電影院,等候電影放映。只要不下雨,大世界露天電影就會和我們每晚有約,而且雷打不動地一星期換一部新片。可以說,這道免費精神大餐幾乎成了留在我少年時代記憶中最奢侈、最興奮、最幸福、也是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而更讓我們感到幸福的是,當年我們沒有那么多回家作業,父母親也沒有整天逼著我們練琴練書畫,也不會瞪著眼睛,像祥林嫂念叨被狼叼走的兒子阿毛那樣,天天念叨著希望我們將來成為這個“家”那個“家”,或者盼著我們進這個重點高中,上那所重點大學……想起來,那年代真是我們的“幸福時光”!
那時別說我們,即使行人站在云南南路上,只要選好角度,同樣可以免費看大世界露天電影。這個角度就是云南南路與寧海東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它的正前方稍偏右就是露天電影院銀幕,只是站在那里看電影要抬著頭,而且銀幕右下角被建筑物遮擋住一小塊,和我們坐在屋頂曬臺上看是不能相提并論的。但盡管這樣,每當電影開映,站在云南南路寧海東路口免費看露天電影的人還是不少,尤其是在炎熱的夏天,邊看電影邊帶乘涼。
對在那段幸福時光里觀看過的一些影片,我至今記憶猶新,粗粗數來有:《紅日》《小兵張嘎》《秘密圖紙》《奪印》《雷鋒》《董存瑞》《英雄小八路》《英雄兒女》《劉三姐》,包括后來翻來覆去放映的《地道戰》《地雷戰》。在這些影片中,我百看不厭的不是大多數少年都喜歡看的打仗片子,而是《劉三姐》。我喜歡看這部電影,主要是喜歡看劉三姐,當劉三姐在風光旖旎的桂林山水的映照下,唱響她婉轉動人歌聲的時候,我感覺整個藍天大地都被她美妙的歌聲渲染得光彩奪目,美麗無比;此時此刻,我想劉三姐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在上海,在正對著大世界露天電影場對面一幢老式樓房的屋頂曬臺上,一個十歲不到的小男孩居然暗戀上了她!
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為自己暗戀劉三姐感到無比羞慚,并為此深深自責。但是羞慚歸羞慚,自責歸自責,一旦劉三姐美麗的身影和動人的歌聲在大世界露天電影院銀幕上出現和響起,我依然會像被勾了魂似的情不自禁地提著小板凳一溜噔噔噔沖上曬臺。
云南路盡管商店星羅棋布,但我與之特別有故事的也就那么幾家,我家陽臺下面臨街煙紙店即是其中之一。
站在云南路上,透過煙紙店玻璃柜,可以一眼看清陳列在里面的各式各樣的商品:針線紐扣頂針箍,鉛筆橡皮卷筆刀,牙膏牙刷香肥皂,毛巾草紙避孕套……總之尋常百姓居家生活所需的點點滴滴小物件,煙紙店里大多具備。玻璃柜上面通常擺放著三五只大肚子糖果瓶,里面裝滿了用花花綠綠的紙包裝的什錦糖果,這樣的大肚子糖果瓶有時也裝比綠豆顆粒還小顏色黑乎乎現在叫“華華丹”那時叫“鹽金棗”的零食。這種零食形狀看起來有點像老鼠屎顯得很不雅,但吃起來甜津津咸絲絲的,放一粒含在嘴里,可以回味好一陣,而且它便宜,一兩分錢可以買到幾十粒。
煙紙店也叫煙雜店。煙紙店里的香煙還可以拆零賣。上世紀六十年代凡有煙紙店的街道馬路,往往是三輪車光顧最頻繁的地方,一些三輪車工人將乘客從醫院車站碼頭踏到目的地,接過三五角車資后,也感到累了,于是就在一旁的煙紙店里,花幾分錢買兩支“勇士牌”或“勞動牌”頂多“飛馬牌”煙抽抽,算是犒勞一下自己。三輪車工人大多有一把年齡,掙點錢要養活一大家子,所以生意做不足,他們一般是不舍得買整包好煙抽的。云南路上三輪車工人零買香煙的鏡頭,我在自家陽臺上經常看到。
生活在云南路上,成人們經常和煤球店、糧油店打交道,孩提時代的我們則和這條路上的煙紙店打交道最多,我們童年、少年時的嬉戲與娛樂,和這樣的煙紙店簡直有點如影隨形。對于發生于其中的故事,再怎樣時過境遷,仍然深深地鐫刻在我記憶中。
我清楚地記得,就像今天的孩子流行玩變形金剛、遙控汽車、機器狗、玩具貓一樣,我八歲那陣則流行玩“飆水槍”。真正的“飆水槍”是彩色塑料做的,兩元一把,煙紙店里就有賣。但像我們這些多子女少收入家庭買不起,家長也舍不得買的。于是我們就發明了用橡皮泡泡做的“飆水槍”。橡皮泡泡又叫洋泡泡,這現成有賣,三分錢一只,也是彩色的,將它扎在廢圓珠筆尾端,灌滿水,圓珠筆就成了槍膛,圓珠筆頭就成了槍口,灌滿水鼓脹脹的洋泡泡就成了彈匣。只要將按住圓珠筆頭的手指一放開就會飆水,玩起來和真正的“飆水槍”一樣有趣,饒有興味。
那是一個假日,我和弄堂里一個叫家福的小伙伴玩“飆水槍”時,突然發現“彈匣”——洋泡泡不知怎的出現了一個小洞,以至水一灌進去就滲漏。洋泡泡一壞,“飆水槍”怎么玩?更要命的是,當時我和家福掏遍口袋只湊足兩分錢,買一只洋泡泡都不夠。就在我倆感到無比掃興的時候,我無意中在身后的煙紙店玻璃櫥窗里看到了一樣東西,當時我們盡管看到了它,但卻根本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叫什么。我們兩個一年級的學生連蒙帶猜,還是沒能識別并讀出那個“孕”字,結果我們就讀半邊音,將那東西讀作“避朵套”。引起我倆注意的,主要還是粗糙地印在那包裝袋上用同樣粗糙的黑線條勾勒出的一幅畫。那畫著的就是一只極像洋泡泡的小橡皮套。更讓我們激動的,還在于它的標價:兩分。這就是說,我們不用洋泡泡,也可以把這只極像洋泡泡的東西扎在廢圓珠筆上,然后灌上水,過把“飆水槍”癮。
我得承認,掏錢買這個被我和小伙伴家福叫作“避朵套”的東西時,我倆居然都膽怯起來,我們隱約說到了這套子應該套在什么地方,盡管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有說錯,但我們絞盡腦汁也想不透,男人那個地方為什么要套“避朵套”?后來我們都被彼此問得煩了,就不再問,一起走進了身后的煙紙店。在我們用手指點下,煙紙店老女人用異樣的目光注視了一下我倆,才從玻璃櫥窗里取出那包被我倆叫作“避朵套”的東西。東西是我接下的。東西一到手,扔下兩分錢,我和家福就像偷了東西似的,沿著云南路撒腿奔進一條弄堂。接下來發生的故事就更有趣了,我們將“避朵套”套進水籠頭往里灌水時,沒想到水籠頭一擰開,一股飛泄而下的水流瞬間將“避朵套”灌得墜拉得老長,把我們嚇了一大跳。這一嚇,使我們清醒地意識到,這個被我們叫作“避朵套”的東西,肯定不能玩“飆水槍”,我們只得趕快將這包花兩分錢買來的“避朵套”扔進垃圾筒。這件事在后來好長一段時間里,一直成為我和家福沒事偷著樂的笑料。那樣的笑料同樣也屬于煙紙店那個將“避朵套”賣給我們的面目慈祥、脾氣溫和的老女人。當然,那時候我們和既是街坊、又是鄰居的老女人已經很熟悉了。
我少年時有過在煙紙店“做生意”的體驗,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有時候我在煙紙店門口正玩著,恰逢老女人有事要走開一下,她就會讓我幫她照看一下煙紙店。老女人走開的時間往往也就是三五分種,這時候如果有人來買什么,我一般都請他們等一會,只有來了小顧客,我才有機會體驗“做生意”的感覺。盡管只是一分錢兩分錢買幾粒糖幾把鹽金棗說起來簡直不足掛齒的區區小生意,但站在柜臺里接過和我差不多年齡的小顧客遞過來的錢,再數出幾粒糖或一些鹽金棗交到他們手上時的感覺,就是有點美滋滋的,這樣的感覺從當時成全我體驗這種感覺的小顧客們羨慕我的眼神中我也能看出。以至幾十年以后,已進入家家戶戶的電視機里有一陣頻頻播出一個廣告片,一個坐在氣派的老板椅里的小孩用大人腔說“我長大了也要當經理”時,我常常揣測他們的父母親童年時代說不定就在云南路的煙紙店里,用幾分錢從我手中買過幾粒糖和一把鹽金棗。
當然,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無法逆料的,就像昔日嘈雜的毫不起眼的云南路會變成今天繁華氣派的著名美食街一樣,給百姓們的居家生活帶來許多方便的那家云南路上的煙紙店曾幾何時居然也會遭到“灰飛煙滅”的境遇,這是任誰也難以想到的。煙紙店遭此厄運,是因了店主“小業主”的身份;這樣的身份在當時無論怎么解釋,都注定歸屬不到龐大的勞動人民隊伍中。我的街坊和鄰居,煙紙店里的老女人就因為“小業主”的身份,不知怎的被劃為“四類分子”,屢遭批斗。從那時起,她就像關緊煙紙店排門板一樣,關緊了自己的嘴巴。后來老女人回了浙江老家。當曾經屬于她家的煙紙店再度以煙紙店的面目出現在我們生活中時,老女人早已在家鄉死去多年了。
除了煙紙店,我還與之發生交集的,就是那個小書攤。那是一個星期天上午,我站在陽臺上望云南路風景的時候,驀地發現街上出現了一個出租連環畫的小書攤。我們那時把連環畫叫小人書,所以對出租連環畫的書攤也相沿成俗叫小書攤。它通常就是兩大板塊組合成的簡易書架,易合易分。合起來就是一個一人多高輕薄型的大板箱,擱在自行車腳踏板上就可以輕松推走;分開來在云南路街頭一放,就是兩排頂天立地的大書架,里面有一檔檔空格,放幾百上千本連環畫不成問題,兩條同樣簡陋的木板長凳往那兒一擱,一個像模像樣的小書攤就呈現在面前了。有時大人們走路走累了,也會在這樣的小書攤上坐坐,花一兩分錢,既可以租小人書看,又可以歇歇腳。
這樣的小書攤對于我們這些青少年來說,它的吸引力一如今天迷戀上網的青少年對網吧的鐘情。小書攤上午出攤,晚上收攤。除了刮風下雨,天天如此。這塊向他人提供精神食糧的圣地,同樣也為小書攤主提供著必需的物質食糧——用出租小人書賺來的錢去養家糊口。至少,他要靠出租小人書賺錢養活自己。
小人書是那時我們這些青少年最普通也是最普遍的讀物。有個小書攤擺在云南路上,離我家又這么近,這意味著今后我要看小人書太方便了。回想起來,我對文學和歷史產生興趣,應該說正是在云南路這家小書攤上“培養”出來的。今天我有時和一些同輩或前輩作家朋友聊起來,才知道他們中不少人最初也是在街頭弄口的小書攤上開始受到文學啟蒙的。
記得也是一個星期天上午,我第一次走近了云南路上的小書攤。我花二分錢租了三本小人書。小書攤主大約二十七八歲,瘦削,長臉,膚黑,頭發像亂稻草。他一條腿有殘疾,走路要撐一根拐杖;但他會騎自行車。那天我坐在那里低著頭看小人書,眼角余光不時發現一根拐杖移過來移過去,挺忙碌的。那正是他生意好的現象。生意清淡的話,他坐著老半天不用起身,一邊抽煙,一邊望野眼。不過多數情況下,小書攤生意一直是好的,原因也很簡單,他舍得買新書。只要新華書店有剛上架的新出小人書,第二天新出版的小人書保證會在他的小書攤上出現。
炎熱的夏天來臨了,那時電風扇離老百姓生活還很遠,空調更是連聽都沒聽說過。夏天洗澡是每天必須做的事。每到黃昏,云南路就又多出一道風景,那就是到處坐滿躺滿洗好澡到馬路上來乘涼的人們。那時候老百姓的家實在太小了,家庭人口又實在太多了,只能一個一個輪著洗澡,輪上誰,其他人就得出門回避。云南路就成了全弄堂人回避棲身和納涼避暑的勝地。對我們來說,回避的時候,小書攤就成了最理想的歇腳地方。在我的印象中,在那樣的大暑天,痛痛快快洗一把澡,然后坐在小書攤上租幾本精彩的小人書看,絕對比吃棒冰雪糕有味道。棒冰雪糕一眨眼就吃光了,租一本小人書可以捧在手里從太陽落山看到天暗下來小書攤收攤。
不幸的是,小書攤在“文革”開始后也遭了殃,那遭遇對小書攤主來說肯定是致命的。那年我恰巧在陽臺上目睹了事情發生的整個過程。我親眼目睹了一群氣勢洶洶的紅衛兵毫不留情地砸爛了小書攤主的小書攤。紅衛兵不僅推倒了書架,還將一只只腳踏上去,將它們踩得粉身碎骨。后來他們就狠狠撕起了小人書,一邊撕一邊大聲責問小書攤主:“誰讓你用毒草小人書毒害青少年的?”“你買黃色小人書毒害青少年用心何在?”“你必須低頭認罪!”
那一本本曾經帶給我無限幸福和快樂,并使我得到最初的文學啟蒙的小人書,在這樣的斥責聲中,被撕成碎片隨風飄蕩、漫天飛舞……
小書攤主一動不動地撐著拐杖靠在墻上,如果沒有身后的墻壁,他肯定站立不住。他表情凄慘,目光痛苦而充滿哀憐,看去就像在為他的遭到不測厄運的小書攤肅立默哀。這一幕就發生在陽光下的云南路上。那年我十二三歲。那時候我還壓根兒不會去想,沒有了小書攤,攤主今后怎么生活。
小書攤從此在云南路上消失了。直到今天,我再也沒有見過當年的小書攤主,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我只知道小書攤主懂小人書、愛小人書。如果他當年那滿書架的小人書保存到今天,他肯定是一個了不起的連環畫收藏大王。
“文革”不僅拒絕小人書,還拒絕一切與玩樂相關的場所,比如大世界游樂場。游玩大世界被理所當然地視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于是大世界的大招牌就被摘了下來。一忽兒換成“東方紅游樂場”,一忽兒換成“上海青年宮”,雖然還是脫離不了一個玩,但卻不再姓“資”而是姓“無”。
寫云南路,當然不能不寫小紹興雞粥店。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今天云南南路成為名傳遐邇的美食街,其名聲很大程度上就是由小紹興雞粥店帶起來的。那時候云南南路也不叫云南路,而叫八里橋路。
1937年,浙江紹興馬鞍鎮章莊一個名叫章元定的人離開家鄉,到嘉興平望萬盛染坊找到一份生計。不料染坊不久被日商吞并,章元定無奈之下到上海謀生。他先在一家鋸木廠當臨時工,后做起小買賣,從東方飯店(今上海市工人文化宮)、遠東飯店(后為部隊招待所,今已拆)的廚房批些雞頭雞腳等雜碎,到附近大街小巷叫賣,據說生意還不錯。
1940年,他妻子帶著16歲的兒子章潤牛也來到了上海,幫他一起賣雞頭雞腳做小生意。相熟的人們自此稱章氏父子為“老紹興”和“小紹興”。1943年,章家在八里橋路(今云南南路)菜市街(今寧海東路)大東新旅社門口擱下三塊鋪板,出攤供應雞頭雞腳,生意很不錯。這里順帶提一筆,寧海東路菜場也是很有名的一家菜場,從它從前被叫作菜市街來看,其形成菜市應該也屬歷史悠久。前文曾提到,寧海東路很早就形成了雞鴨蛋行一條街,到我生活在那里時,寧海東路除了雞鴨蛋行,已經成為一家著名的馬路菜場。雖然它的規模沒有鄰近的八仙橋菜場、四馬路(福州路)菜場那么大,但它的影響絲毫不遜色于它們。每天天不亮,寧海東路菜場就傳來早起的人們前往排隊買菜的一片鬧嚷嚷的聲音。那時候貨物少,七點鐘開稱賣菜,五點鐘就得去排隊,就這么點青菜羅卜茄子萵筍番茄……去晚了就輪不到了。排隊買菜也是我們那時生活中的主要內容之一。
抗戰勝利后,上海呈現出繁榮表象,八里橋路(今云南南路)小吃街已呈攤棚林立之勢,章家將小攤又轉移到這條路上的如意茶樓門口,還擺下小桌小凳,顧客可以買好坐下來慢慢吃,除了雞頭雞腳,還有白斬雞和雞粥,很有點像今天夜排檔的架勢。不久后,章元定女兒章如花也從家鄉來到上海,章潤牛妻子吳阿嬡也來做幫手,生意日見紅火。之后他們又向人取經,將白斬雞燒煮得皮脆肉嫩,大受食客青睞,培養了大批回頭客。
小紹興白斬雞終于名聲在外,且越來越響。形成云南路特色小吃中的“品牌”。那時候人們叫“小紹興”已不是在叫章潤牛,而是叫章氏在云南路上的家族企業了。
“文革”中,云南路的小吃特色自然也屬掃除之例。雖有吃,但不敢再張揚,據說數量也減少了許多。下午開賣后須排隊購買,外賣大約一個多小時就賣完了。堂吃數量也有限。那時別說云南路不景氣,整個上海恐怕也如是。直到“文革”結束,改革開放之曲奏響,“小紹興”才又重奏前朝曲。
小紹興白斬雞終于重現云南南路。那時章潤牛每天凌晨親自率眾徒弟到寧海東路菜場、福州路菜場精選肉雞。除此之外,他還奔波在南匯、川沙、青浦等郊縣之間,并和其中的一些鄉建立了長期合作關系,請他們為小紹興雞粥店提供優質三黃雞。
1984年,在上級公司的關懷下,“小紹興”進行了裝修,營業面積有了大擴展。1985年,云南南路更是刮起一股“三黃雞”旋風,使云南南路作為“美食街”的特色地位有了大幅度提升。到了1986年,“小紹興”再次擴大裝修,并設立分店,引領了云南南路美食街的美食時尚。
說了云南路有關民生的內容,還得提及留在這條路上的另一歷史印跡,那就是中共曾經的中央政治局機關舊址。
那還是1928年初,在屬于公共租界的云南路447號(今云南中路171—173號)二樓,中共建立了中央政治局機關。這是一幢坐西朝東的沿街樓房,與福州路上的天蟾舞臺相通,樓下是生黎醫院。機關以“福興”商號的招牌作掩護,由熊瑾玎和朱端綬夫婦以湖南土布商人身份在此居住、工作。從1928年至1931年,這兒一直是中央政治局開會的地方,周恩來、瞿秋白、李立三、任弼時、項英等中央領導經常到這里辦公、研究工作。曾任中央秘書長的鄧小平亦曾出入這里。這個秘密機關在白色恐怖中存在了三年之久,始終沒有被外人發覺,直到1931年4月顧順章被捕叛變,中共才放棄了這個機關。
1946年,周恩來因忙于工作,無暇分身,便派司機開車送隨行的熊瑾玎和朱端綬前往云南中路看視中央政治局機關舊址,并請他們拍幾張照片送他作紀念。1952年,鄧小平和李維漢路過上海,也特意到云南中路來看過中央政治局機關舊址。1980年8月該舊址被公布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現為民居。但不管怎么樣,云南路曾經留下過這些人的身影,應該說也是屬于這條馬路的一個歷史印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