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袁龍海

生活中,我們往往忽略了身邊熟悉的優秀的老朋友、老同事、老同學,我們已經熟視無睹于許多的平凡和善舉,只習慣于隔著距離,通過各種八卦或宣傳,才去相信身邊那個熟悉的人是有魅力的。那是因為我們的敏覺被隱蔽了。
葉雄是我不得不提的一位令我敬重的熟悉的老朋友。
屈指算來與葉雄相識已有26年光景,我們是上海大學美院89級的同班同學,那時,四十歲不到的他已是一頭銀發,同學們有時玩笑地稱他“白頭翁”。葉雄因專業成績特別優秀,其謙卑、寡言的性格反而十分搶眼。經常是他上完課匆匆走人,很少有機會與他聊上幾句。所以,指望哪一天能像風一樣隨他而去,看看他究竟急著去干什么。對他的深入了解是在1997年香港回歸前,他創作了一套連環畫《我的父親鄧小平》,當時葉雄主動提供了信息,于是我通過幾次交往,比較全面地了解了他的藝術。
“白頭翁”成名甚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中期國內連環畫出版蓬勃發展時段,他繪制的《子夜》《咆哮的黑龍江》《黃金案》,與戴敦邦的《紅樓夢故事》、施大畏的《暴風驟雨》、盧輔圣的《釵頭鳳》、俞曉夫的《一個兒子》、黃全昌的《海瑞罷官》等,一起成為特定歷史時期公認的優秀作品。1988年,38歲的他涉足創作的國畫作品在上海美術館成功舉辦個展,成為畫壇一時佳話。
他的人物畫,呈現一派陽剛、雄強之音,猶如詞壇上的蘇、辛豪放一派,有所謂“大風卷水,林木為摧”、“天風浪浪,海山蒼蒼”之境界,令人過目難忘。同時,其畫風又兼備簡凈、清雅一格,別開生面。進入美院后又得到一批名教授的系統指授,豐富了筆墨的表現力,步入了追求筆墨意趣之境,達到筆不到意到的“不可思議處”。之后十幾年間,他陸續為《水滸》《紅樓夢》《三國演義》《西游記》四大名著人物造像,成為當代海上畫壇的一件“罕事”,由此奠定了他作為海派畫壇實力派中堅地位。
葉雄的父親是個普通工人,母親是家庭婦女,他還有個妹妹。父母為了葉雄能早一些工作,讓他提前兩年上學。那時候除了讀書作業之外,其它時間他幾乎都用來臨摹繪畫,每完成一幅得意的“大作”都使他興奮不已。超強的自學能力和過人的繪畫才華,常常受到老師與同學的矚目。
1965年初中畢業,相對于“一片紅”分配的第二年,他是幸運的,被分配到儀表局一家保密單位——264廠工作。他的美術特長在廠里得到逐漸發揮。當時他是畫西畫的,曾于1975年和俞曉夫同期報考上海戲劇學院,專業及文化課都輕松過關,但入學前體檢因肝功能不合格未被錄取。事后了解到是吃了一種治皮膚的藥物引起的反應,現在回想起來他難免有一些遺憾:“當時年輕脾氣倔,覺得自己與讀大學沒有緣分,即使第二年戲劇學院又通知我報考版畫系也無心了。”
由于形勢需要,局里成立了工人創作組。局里的前任美工突然去世,領導安排由葉雄去頂替,“我原來是畫西畫的,開始畫連環畫是由于頂替。根據當時的形勢,上面要求畫什么就畫什么”,從此,他的人生發生了戲劇般的變化。由于形勢需要,他一度被借調到上海人美社組成的工人創作隊伍里,與張培礎、施大畏、韓碩、戴逸如等一起搞連環畫創作,從此與連環畫創作結下不解之緣。
那時,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堪稱是中國連環畫創作的基地,領風氣之先,葉雄有幸得到上美社的前輩名家賀友直、劉旦宅耳濡目染的指點。“在工人創作組里,還可以看著名家如何起稿、構稿,而賀友直先生在人物造型及構圖上獨特的處理風格,對我的影響很大。”說起這一段經歷,葉雄一臉虔誠。
對連環畫藝術天然的悟性,加上忘我的投入,葉雄沒日沒夜地創作,十幾年后繪制了近萬幅的作品,而連環畫《咆哮的黑龍江》《黃金案》等優秀作品在全國連環畫大賽上的獲獎,使他成為“連壇”業余的專業畫家。
由于長年累月的過分投入,他得了心肌炎必須病假休息,而要恢復上班必須要有醫生的健康證明。為了能夠有更多時間畫畫,他從1984年始斷然病休在家專心繪事,直到退休。說起這件事,葉雄難抑一絲苦澀的微笑:“現在的專業畫家,上班工作時間往往不能畫畫,而我是業余的卻能天天畫畫,覺得蠻好。”

小夜曲
在連環畫熱的黃金時期,無論是搞國畫還是搞西畫的,都不同程度地在連環畫領域中嘗試創作途徑,比如陸儼少、程十發、米谷、蔡振華、方增先、陳逸飛、夏葆元等,他們當時的紛紛參與,對連環畫的藝術性起到推動作用。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連環畫“大干快上”,凡是能畫連環畫的出版社都要,甚至沒有條件的也要借作者去搞連環畫,行情是:只要出版社能出書,新華書店就給錢。稿酬按照基本稿費加印數稿費,超過一萬印數加8%,作者畫一套武俠書,如果30萬發行量,就有2萬多稿費,當時就可以買一套房。不過,當發展到“連環畫大躍進”和“一切向錢看”后,大量濫竽充數的“跑馬書”出現了。幾年后書賣不出,殃及池魚,連環畫從業者也紛紛改行,“連壇”行情一落千丈。
在這段時間,一直認為“連環畫一定要講藝術性、不能趕時間”的葉雄,卻想著如何通過畫“重大題材”提升自己的藝術含量。當他接到畫《子夜》連環畫的任務時,出版社編輯部有些懷疑,一個三十多歲的畫家如何能夠畫出自己沒有經歷過的三十年代?有強烈創作欲望的葉雄,此刻也是“捧著名著煩在心頭,對老上海的了解,一切要從頭開始”。

《梁山聚義圖》

宋江、林沖
還是要說一句老話“有志者事竟成”,倔強的葉雄“決志”要畫好此書。他反復細讀文化巨匠茅盾《子夜》原著,體會小說駕馭全局的魅力、氣勢磅礴的歷史真實感及小說所涵蓋的社會內容。有兩個月時間,他天天泡在徐家匯藏書樓查資料、收集圖像。他還根據原著尋訪故地采訪相關老人,把書中老上海弄堂、和平飯店、國際飯店、外灘等一一做實地考察、寫生;為畫好證券交易所,他聽取相關老人介紹,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傾注了全部的激情與心血。憑借對作品的深刻理解,對時代特征、人物性格的把握,依托豐富的藝術內涵和扎實的繪畫功底,他用流暢細膩的筆法,虛實結合的構圖,再現了上世紀三十年代老上海的生活。耗時3年,精雕細琢,嘔心瀝血,出色繪制出上世紀三十年代舊上海色彩斑斕、層次豐富、規模巨大的歷史畫卷。《子夜》在1986年獲得全國第三屆連環畫大賽三等獎,成為“連壇”這一時期經典的代表作品之一。
這個被英雄情結激勵一生的葉雄,工作不幸,藝術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憑借連環畫《子夜》名聲大振,又得到了朋友的經濟贊助,他把兩年內創作的一批國畫作品在上海美術館展出了。有著十幾年連環畫創作經驗的葉雄,對國畫筆墨的理解,筆性一旦掌握就顯得與眾不同,且有自己的面目。當葉雄請時任上海美術館館長方增先題字時,方先生還主動為畫展作序:“……我不但欣賞他的藝術感染力——質樸、俊美、清新、流麗;我同時也欽佩他在人物畫園地耕耘的艱辛與勇氣。他的畫,從人物造型、筆墨結構,到深情氣韻,無不表現了作者對人物畫的刻苦用心。沒有大量的畫作,就不可能達到這樣熟練的程度;沒有對筆法、墨法作千萬次的推敲,就不能達到線、墨這樣的鮮麗與豐富。水墨畫作品本身的藝術高度,最有力地標明了作者藝術高度的尺碼。”前輩藝術大師對他藝術的肯定,可見一斑!
這里,我們不妨再分析一下他的國畫作品風格形成的原因:
我們看到,新世紀以后,他創作的《十六鋪》組畫、《淞滬會戰之四行絕唱》組畫、《老兵檔案》組畫等這一批老上海題材系列作品,與他早年在繪制連環畫《子夜》過程中長期積累的內容與藝術趣味是如此地緊密相聯。
他的作品,有別于一般泛泛的人物畫家對大場面的繪制與渲染,有著一種可歌可泣的英雄情懷和獨到的駕馭能力。我們不難讀出一種淋漓奔突、縱橫捭闔之美,那美感,不因為表現了凝練雄渾之氣而落于粗疏,而是風格彰顯而富于變化。《十六鋪》組畫的奇險生辣、奔走流動,《淞滬會戰之四行絕唱》的挾風擎雨、亦激亦昂;轉而在他的水墨小品《小夜曲》《夜靜思》里展現出委婉抒情、繚繞郁勃。透過那些筆墨的動蕩與形式的奔突,我們可以感受到屬于葉雄個人內心的一種沉重、壓抑與奮爭向上的生命情緒。
再看他兩度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的連環畫《我的父親鄧小平》《中華少年奇才》,與獲得全國美展銅獎國畫《偉人的抉擇》。一個鮮明的特點是:連環畫與中國畫創作的相輔相成相映成輝,在他身上是如此完美的吐納互補。可以說他的成功,為當代中國畫壇提供了一個鮮活的成功范例。
新世紀后,在中國畫傳統題材創作上,葉雄拿出了讓世人驚嘆的《水滸一百零八將》,之后又拿出《三國演義》《紅樓夢》《西游記》水墨人物繡像,形象生動,性格分明,水墨淋漓的數百個人物,不啻為當代繪畫史上一個“奇觀”。其中《水滸一百零八將》被上海地鐵公司制成磁卡首發,又被央視采用制作成專題,其影響在全國不脛而走。
如果說在中國人物畫創作道路上,方增先先生是一位成功的理想主義的跋涉者;那么不妨說葉雄是一個咆哮的追夢人、實踐家。令人難忘的是,葉雄在創立自我風格過程中,對“生活”以及“對象”的洞悉與了悟,正是他藝術生命的根脈所系。
記者:時常在《上海美術》雜志、《上海連環畫藝術》報看到你參加活動的消息,在圈內也很有影響,能否介紹一下。
葉雄:《上海連環畫藝術》報是我主編的,一年出四期,有五年了,已出版二十三期。當時連環畫市場不景氣,我想通過辦報來推廣一下,后來得到了美協施大畏主席的支持,小報就歸屬為美協主辦,通過報紙至少讓大家知道還有連環畫的存在,是起到一些作用的。這次全國美展,上海連環畫作品共有七套入圍,比前幾屆多幾倍了。
記者:功德無量啊!你哪一年擔任上海美協“連年兒”藝委會主任的?
葉雄:擔任了兩屆,一屆為五年,“連年兒”藝委會工作現在主要重點是連環畫。雖然眼下連環畫還是不景氣,但是,仍然有一批中青年畫家在孜孜不倦地從事著連環畫創作。現在低幼讀物和年畫創作偏弱一些。目前,上海的連環畫創作與出版仍然具有相當的數量和交稿的質量。我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應從兒童啟蒙時抓起,連環畫在我們傳統的文化經典寶庫中占有不小的分量。
記者:讓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你繪制了《水滸一百零八將》,當初是如何考慮的?是否人物畫家都想通過對名著的創作來錘煉與提升藝術高度?

武松
葉雄:這是上海地鐵營運公司下屬的文化公司策劃的。2000年以前,上海的地鐵剛剛起步不久,營運路線只有六十多公里,我的整套《水滸》算是世界上第一套大卡,歷史上英國地鐵磁卡最多也只有66張一套。策劃的文化公司經過多方比較篩選,最終采用了我的畫稿。磁卡一共109張,由108個人物和一張“大聚義”全景圖組成,發行單位覺得如此大數量的卡即使再有此類題材磁卡發行也是超過不了的,所以是109張。一共發行了15000套,列入大世界吉尼斯紀錄。我用了兩個月完成。當時出第一套時大家都沒底,是試一試的心態,兩周發一次,每次九張新的水滸人物,共分12次發行,越到后來人們越覺得完整的108將人物收集不易,最早的幾批市場上難覓,升值也最快。后來地鐵公司發行了汪老(汪觀清)畫的《三國演義》,韓伍畫的《西游記》和馬小娟畫的《紅樓夢》,市場反應也很強烈。
記者:據我所知,1988年個展之后,1994年你在芬蘭也辦過畫展,后來豫園城隍廟“華寶樓”的畫展特別成功。

《淞滬會戰之四行絕唱》3局部之一

十六鋪
葉雄:在“華寶樓”辦個展前,先有我和楊秋寶、徐有武、黃全昌四人的聯展,我想聯合幾個同年齡段的朋友一起把傳統文化推廣出去,我在美協“連年兒”藝委會主任這個位置上,有機會就要嘗試一下。當時正好是楊秋寶與“華寶樓”聯系好,都有這個愿望。個展是這樣的,當時韓國人讀《三國演義》,讀的都是日文版,謬誤較多。后來一個中國朝鮮族的翻譯家直接把中文翻譯成韓文出版,要配插圖。韓國人把中國所有的三國繪畫作品全部買了進行對比,最后選定了我,通過上海美協找到了我。這一套《三國演義》人物一共畫了189幅,當時我國的掃描技術還未過關,對方也不同意用反轉片,韓方一定要原稿掃描,付了訂金,兩個星期一次專遞,這樣幾經周折,最后由韓國金土出版社出版。“華寶樓”問我有沒有新的作品,我就用這批畫,展出六十幅《三國演義》作品。
記者:你從連環畫轉到中國畫,后來又回到連環畫再到中國畫創作,中間是什么原因?
葉雄:連環畫因為畫面小,難以展現更為豐富的藝術內涵,所以我從連環畫向國畫拓展。反過來,從實踐來看,國畫創作對連環畫創作也有很大幫助,在立意、構圖、造型,尤其是氣韻等方面需要下功夫的。我在2003年成立工作室后,基本上與連環畫脫鉤,一是年齡大了眼力不濟,二是手上約稿太多難以招架,加上日本動漫的沖擊,我組織一批青年人來畫連環畫,其中招到一些有才華的青年人。但是我還是要講,政策有點問題,稿費和印數少,因此造成連環畫生存環境差,大浪淘沙,能留下來的人很少,前途渺茫。但反過來也有好處,畫連環畫的人比較集中,得到鍛煉。經過兩年培養后他們基本上能夠獨立創作了,其中一位專攻單線白描,很受歡迎,約稿不斷,還有作品參加上海美術大展,現在已經是美協會員了。


黛玉、王熙鳳
記者:《子夜》創作沒有時間規定,而你的連環畫《我的父親鄧小平》在很短時間要求完成,對你的藝術好像也是一次考驗吧?
葉雄:這類重大歷史題材創作確實難度大,當時也是全國范圍挑選出。偉人鄧小平的經歷特別豐富,法國留學、國內革命、抗日、解放戰爭、“三上三下”。尤其是青少年時代形象,手頭只有一張鄧小平赴法國勤工儉學時的全身像。加上時間緊,也就半年多一點時間,因為這本書要作為慶祝香港回歸的獻禮。而且作品是單線白描更是難上加難,前五十頁我是仔細推敲的,之后為了趕在香港回歸前發行,上面要求政治任務放在首位,我只能少睡覺,堅持每天完成三四幅,哪怕是畫到天亮。完稿后毛毛評價說,把鄧小平的各個時期都畫得很像。
記者:你創作的大場面作品好像更有說服力,但大場面本身在藝術創作上一定會遇到一些困難吧?
葉雄:我對一些大場面感興趣,一直想畫古代十大戰役。我有個古怪脾氣,不喜歡人云亦云,總想畫一些別人畫不出的作品,也就是追求難度。《淞滬會戰之四行絕唱》組畫展現一場抗日生死戰,場面恢宏,氣吞山河。《十六鋪》組畫反映舊上海市井百態,三教九流,黑白兩道,男女老少,人物各異。對老上海的認識是在畫《子夜》時打下的基礎,我后來在《新民晚報》畫了四年插圖,畫老上海的“百丑圖”,又畫過老上海風情系列。完成《子夜》后被社會認可,當時電視劇《四世同堂》熱播,一家出版社約稿《四世同堂》。為了創作,我特意到北京走小巷穿胡同、畫速寫拍照,由于我是南方人,無論是房屋、人物衣著、風土人情,都和南方上海截然不同,我打草稿就已經一百多張了,左看右看覺得北京的味道出不來,與老舍的小說不合,我毅然把稿子退回出版社,寧可放棄也絕不濫竽充數。這件事可以算是創作道路上遇到的一次挫折,幾個月努力付諸東流。
記者:選題確實很重要,你目前的創作著重于哪些題材?
葉雄:還是以人物畫為主,老上海題材,傳統題材,兼而有之。也畫一些山水,也蠻喜歡畫荷花的,呵呵。中國畫書畫同源,畫畫是需要書法功底的,古代中國傳統文化啟蒙就是練書法,所以即使忙,我也多練習書法。但是,畫家的書法與書法家的書法投入點不同,理解也有不同,不可同語。
記者:你擔任上海美協“連年兒”藝委會主任,有哪些活動?
葉雄:主要負責美協布置的各項工作,組織連環畫這一塊的藝術活動,編撰《上海連環畫藝術》報。今年全國美展我當評委,上海的幾屆美展也是評委。中國美協連環畫藝委會委員汪國新說,連環畫是一種藝術形式,不是畫種,并且還在全國政協會議上提議,將連環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建議立項連環畫為“百典文化強國工程”,還是看到一些希望。其實連環畫是百姓喜聞樂見的,據知浙江衢州有個連環畫收藏達人,自己出資建立了中國第一家連環畫博物館,內藏連環畫四萬多冊。整體來說,連環畫創作在低潮中略有提升,希望與有識之士一起,有機會盡量推一推。
記者:最后問一下,你的人生格言是什么?
葉雄:業精于勤,藝精于勤。是我信奉的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