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純
古希臘孕育和引領了歐洲文明,而現代希臘則似乎始終是歐元區的阿喀琉斯之踵和歐盟的短板。經歷了2010年和2012年兩次救助的希臘,在2015年再次拽住了歐洲和全球的眼球,圍繞著對希臘第三輪救助計劃和實施的爭議,至今仍在進行中。
1月26日,以齊普拉斯為首的、主張反緊縮政策的激進左翼聯盟上臺執政,此后,齊氏運用各種手段和方式就減免希臘債務和重談救助條款,包括通過向俄國和中國求援等方式,叫板歐盟等國際貸款人;6月25日,歐盟、歐央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三駕馬車向希臘提出“改革換資金”的協議草案,遭希臘政府拒絕;6月29日,希臘被迫關閉銀行,實施資本管制,每人每日提取的現金不能超過60歐元;6月30日,因拒付IMF到期的16億歐元貸款,希臘成為該組織歷史上第一個違約的發達國家;7月5日,希臘就是否接受三駕馬車提出的“改革換貸款”計劃進行全民公投,61.3%的希臘民眾明確對國際債權人的方案說“不”;7月13日,經過討價還價,歐元區領導人就向希臘提供第三輪救助達成初步協議;8月11日,希臘和國際債權人就第三輪救助計劃內容達成協議,希臘退歐的危險暫時退去;8月14日和19日,希臘議會和德國議會先后表決通過該協議,為第三輪希臘救助協議的實施開了綠燈;8月20日,歐洲穩定機制向希臘發放了第三輪救濟的第一筆230億歐元的貸款,希臘債務危機明顯得到緩解,但同日,希臘總理齊普拉斯宣布政府總辭職,并要求提前大選。
回顧這一歷程,儼然像觀看一部高潮迭起的戲劇,進程堪稱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在此,我們不妨全面剖析一下第三次希臘危機和援助協議的來龍去脈、影響及其未來的走向。
第三次希臘危機和救助的緣起是希臘民眾對前兩輪緊縮、紓困政策的強烈不滿。
綜觀此輪希臘危機的再度爆發和第三次救助希臘計劃的出臺,盡管導火索是齊普拉斯領銜的激進左翼政府叫板國際債權人,拒絕接受“改革換貸款”計劃,拒還IMF的16億歐元的貸款,從而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終使希臘幾乎走向脫歐邊緣。但仔細梳理,不難發現,當今年年初希臘選民選擇以“反對緊縮,要求重新談判減免債務和重訂援助計劃”著稱的齊普拉斯就任總理之時,就已開啟了這場希臘與國際債權人之間的激烈博弈的序幕。而希臘民眾在7月5日的全民公投中,約2/3的民眾尤其是年輕一代堅決對國際債權人說“不”,則更進一步明確無疑地表達了他們對實施近5年的前兩輪以緊縮為主的紓困政策的憤懣。2009年12月,希臘主權債務危機爆發后,2010年和2012年,希臘曾兩次接受了三駕馬車提供的分別為1100億和1300億共計2400億歐元的救助,還包括第二次救助中減計50%的債務,終于使希臘兩次免于破產和“脫歐”。但與之相對應,希臘不得不付出紓困的代價,接受國際債權人要求希臘實施長期嚴苛的緊縮性政策。此后,在三駕馬車的嚴厲監管下,希臘右翼執政聯盟政府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政府財政赤字的大規模上漲,挽回了少許希臘債務的信譽,使其在去年成功地在國際債券市場上發債募資,宏觀經濟也呈現出好轉的趨勢,2014年獲得了0.8%的正增長,這已是歐債危機以來最好的表現。但是,作為救助貸款的條件,國際債權人要求希臘長期實施嚴苛的緊縮性政策并逐段嚴格審核其執行情況,具體緊縮和改造舉措包括增加稅收、削減工資和養老金等福利、裁撤公務員、出售國有資產推行私有化等舉措。百姓對紓困政策伴隨而來的緊縮、改革政策所導致的民生凋蔽和屈辱感等反應強烈。數據表明,實施緊縮政策近5年來,希臘社會經歷了劇烈的陣痛:2010年以來,GDP下降超過1/5,目前失業率高達26.6%,青年失業率超過50%,工資平均縮水近40%,養老金下降近50%,累積總債務超過170%。在貧富差距頗大的希臘,中下層和老年民眾的利益和日常生活受損最為嚴重,思變圖存,而希臘社會一貫不愿屈服的秉性也在助長希臘人說“不”。在前兩輪救助中,以將私債轉為公債為標志的偏向于債權人的嚴苛緊縮舉措,被指充滿了管教式的指令,大量貸款被用于歸還對債權人的欠債,而非作為種子基金投入復興建設中——即沒有給希臘社會注入造血機制,這讓希臘民眾深感屈辱,于是將怨恨集中到了國際債權人的頤指氣使上。加上希臘歷屆政府乏善可陳的社會改革令貧富差距加大,社會上、下層分裂嚴重,下層民眾被迫叫出“我們不反對還錢,但應該是富人更多納稅還錢”的呼聲。在此背景下,以齊普拉斯為首的左翼聯盟利用民眾的不滿,揮舞“反緊縮要尊嚴”的旗幟,不但贏得了大選,還在與國際債權人討價還價無果、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劍走偏鋒,祭出全民公投這一令歐盟無可奈何的利器。

2015年8月20日,希臘總理齊普拉斯宣布政府內閣總辭職,并要求提前大選。 圖/CFP
第三輪救助希臘協議的達成,對歐元區、歐盟、歐洲一體化來說,避免了迫在眉睫的希臘技術性脫歐的風險;對德國為首的國際債權人來講,堅持了債權人改革換協議的原則,避免了逆向選擇;對希臘來說,則獲得了喘息機會和新的救助資金。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協議的達成堪稱“三贏”。
依據希臘和國際債權人最后達成的協議:第一,希臘答應提高增值稅、調高公司稅、取消給予海運企業的稅收優惠、下調養老金、實施金融市場和私有化改革;第二,希臘政府通過私有化國有資產,新增一個總額為500億歐元的私有化基金、變現還債,并接受相關歐洲機構監督,其中250億歐元用于銀行資本重組,其余用于償還債務和投資;第三,希臘同意IMF繼續參與對希臘救助計劃的監督和融資活動,此前希臘曾強力要求將IMF排除在外;第四,希臘不再堅持原先提出的債務重組、減免要求。作為回饋,未來3年中,希臘將得到來自國際債權人的860多億歐元的救助。
對歐元集團、歐盟和歐洲一體化來講,該雙邊協議終于避免了希臘作為歐元區國家被逐出、淪為退歐第一國的噩夢;繼續維護了歐元區“一個都不能少的承諾和神話”,阻止了可能出現的歐洲一體化的反向倒退進程;在一定程度上也阻擊了歐債危機以來以英國為代表的一度甚囂塵上的“疑歐”、“脫歐”的思潮以及在西班牙等重債國普遍蔓延的反緊縮民意;在許多重債國家,類似希臘中左翼政黨的號召力將下降,對處于緩慢復蘇階段的歐元區和歐盟經濟來說無疑是一副穩定劑,有助于阻止歐債危機夢魘的蔓延。
對債權國代表、態度強硬的德國、芬蘭等核心國家來說,可謂贏得了勝利。其一,無論從經濟獲益還是政治均衡上來講,德國等債權國均是歐元區最大的得利者,符合德國和相關核心國家的最高利益。其二,在談判中,德國以要求希臘暫時退歐5年的B計劃相要挾,迫使希臘接受一系列結構緊縮和改革條款,條款的嚴苛性比原先協議草案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懲罰了希臘尤其是左翼政府的此前高調反緊縮,尤其是公投的任性放肆,對其他國家起到了以儆效尤的警示作用,維護了歐元區的紀律和秩序。其三,要求希臘議會通過改革法案才能啟動第三輪救助,以及要求希臘設立500億歐元的信托基金負責國有資產私有化,接受債權人監督,實際上相當于變相控制了希臘相關國有資產的出售,為阻止希臘政府以后可能的變卦加上了緊箍咒。其四,考慮到前兩輪救助中,德國出資682億歐元,居所有國家之首,避免希臘的違約一定程度上也是避免德國納稅人的錢打水漂,且通過拒絕希臘提出的債務重組(減免)要求,堅持了底線,安撫了國內民眾,對德國等核心國家來說不失為較優的選擇。德國議會如期為該協議放行已印證了這一點。
就希臘來講,盡管所達成的第三輪救助協議在某些部分并不比原先國際債權人提出的條件寬松,甚至更加苛刻和屈辱,如國際債權人拒絕債務重組(減計)、堅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繼續參與監督和融資,甚至要求希臘建立由歐洲機構監管的500億歐元的基金,私有化國有資產,這在一定程度上有主權剝奪的意味。但如果真正脫歐將招致希臘主權違約、企業信用違約、銀行和金融體系崩塌、外貿中斷、通脹驟升、貨幣巨幅貶值、民生凋敝、政權不穩和更迭等。面對更嚴重的后果,“兩害相權取其輕”,希臘政治精英階層和民眾主體只能走服軟一途,最終接受這一協議。
能否落實嚴苛的第三輪救助協議,則是第三次希臘危機是否真正緩解,避免重蹈前兩次危機救助不力覆轍的關鍵所在,為此希臘還需面臨一系列政治、經濟和社會等諸多方面的考驗。
憑心而論,經過拒絕還款和全民公投等折騰,希臘最終獲得的救助條件并沒有比以前更寬松,一定程度上來說,只是讓舉著反緊縮旗幟的齊普拉斯政府有個自我轉圜的說辭:“我們選擇活下來,而不是自殺,我們為此承擔責任。我并不后悔在斗爭后選擇妥協而不是從懸崖上跳下去。”
但協議雖簽,落實實難。接受這樣苛刻的協議本身與齊普拉斯政府的執政理念相左,使其內部出現了大量的反對聲音。在希臘議會8月14日審議第三輪救助協議的投票中,齊氏所在的激進左翼聯盟黨149名議員中有43名投了反對或者棄權票,其中包括議會議長和能源部長法拉贊尼斯等要員,后者甚至揚言要組織新黨,使齊氏失去議會多數,政府跛腳。正因如此,齊普拉斯在歐盟新一筆貸款到款之日提出內閣總辭,此舉應該被理解為是其試圖通過新的大選重新贏得議會多數,為10月開始實施協議所約定的嚴苛改革掃清政治障礙。
目前齊氏本人民調支持率高達60%,執政聯盟支持率也在33.6%,遠高于新民黨(17.8%)等反對黨,齊氏再次當選、重組穩定政府的概率頗大。比之此前支持緊縮的中右翼政黨,齊氏領導激進左翼聯盟執行以緊縮為主基調的新協議受到的掣肘反而更小。對此,歐盟方面反應是謹慎的支持,歐委會主席榮克認為,“此舉有助于為第三輪救助協議擴大希臘民眾支持規模”。歐元區主席則希望此舉“不會拖延或損害已經達成的救助計劃”。
對第三輪救助計劃的前景,筆者持相對樂觀態度,盡管不排除隨著協議的實施,尤其是緊縮養老金和增加稅收以及私有化等舉措會進一步侵害相關民眾的利益而可能引起一定反彈,甚至衍生一定范圍的政治動蕩,但總體說,希臘民眾慢慢接受和遵守新協議、捱苦日子的可能性較大。
不過,真正的麻煩在于如何讓希臘徹底走出目前的危機,走上良性循環之路。畢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希臘之所以成為歐元區的阿喀琉斯之踵,有著深刻的結構性原因。首先,經濟問題成堆:產業結構頗為單一,以旅游、農業和航運業為主;經常項目常年逆差,難以平衡;政府行政效率較低,公務員人數逾總人口的10%,公務支出龐大;灰色(地下)經濟猖獗,據稱占國民經濟的30%至40%,使政府稅收流失嚴重。其次,在福利問題上:屬于地中海模式的希臘社會保障制度,其支出超出了勞動生產率水平,加上希臘人口老齡化現象嚴重,65歲以上老齡人口的比例近19%,在歐盟國家中位列前三,社保基金“入不敷出”現象難以緩解。最后,在政治和法制層面上:如何打破民粹主義的臼裹,教育和引導民眾,推進和實施全面的結構性改革困難重重。
一句話,徹底改造希臘,讓希臘社會重獲活力,是希臘遠離危機的根本,而就希臘當前的現狀而言,可謂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