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梓聰

希臘財政危機,以及歐盟為挽救希臘作出的努力收效甚微,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歐元區整體貨幣政策無法與各國財政政策相匹配的結果。使用統一貨幣需要歐盟同時對歐元區國家的財政政策進行有效的監管,但歐盟自向希臘貸款以來,并沒能對希臘財政政策發揮良好的導向作用。
歐元區建立以前,各國達成共識,所有國家負債率不得超過國民生產總值的60%,公共赤字率不得超過3%,但各國無視這一規定,相繼超過規定的負債額度。受歐洲三次民主化浪潮的影響,歐洲國家形成保障弱勢群體的高福利社會,然而“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當經濟不景氣時,高福利國家卻難以回歸到低福利的保障狀態,同時,歐盟對因保持福利政策而超出國家債務的國家也無從下手,由此,今天希臘所面臨的財政危機是希臘人對自身的放任和歐盟對希臘監管不力共同導致的結果。
根據《馬斯特里赫條約》,19個歐盟成員國和6個非歐盟成員國,2002年1月1日開始使用統一貨幣,而希臘財政危機使歐元區建立以來第一次面臨解體可能性的挑戰。由于使用統一的貨幣,歐元區各國政府失去了對貨幣政策的掌控,各國政治經濟狀況差異及調控目標差異放大了這個缺陷。以各國失業率為例:意大利為12.4%,法國為10%,德國為6.4%,西班牙為23%,希臘為25.6%,但統一貨幣使各國無法用合適的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搭配使用,來對程度不同的失業率問題進行宏觀調控。
此次的希臘債務危機充分體現了在歐盟各國經濟狀況差異巨大、國際地緣政治博弈仍然激烈的大背景下,強行推動歐洲一體化,試圖實現經濟合流,困難與挑戰十分巨大。如何突破這個困局,還需要古老的歐洲拿出新的智慧。
然而,面對這樣高難度的貨幣調節困境,歐元區國家為什么依然要緊抱歐元這個單一貨幣經營歐元區呢?原因有兩個:第一,歐洲央行同美聯儲在貨幣問題上奉行不同的策略;第二,歐元區政治意義遠大于經濟意義,是歐洲一體化進程的最重要部分,歐盟成員國要靠歐元達到成員共進退的目的。
貨幣主義起源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國,由美國芝加哥大學經濟學教授保羅·弗里德曼提出,強調減少國家行政干預,注重對貨幣發行量的控制,國家只需要單一控制貨幣發行量,就能達到調節國內外經濟的目的。目前美國奉行典型的貨幣主義經濟政策,通過美聯儲對貨幣發行量的控制,達到對國內甚至全球經濟的控制。歐洲奉行的則是另外一種經濟發展模式,稱為萊茵模式,由法國經濟學家米歇爾·阿爾貝爾提出,強調社會保障體系的完善,利用稅收和福利政策來實現社會和諧、公正,是一種注重利用行政手段干預經濟發展的經濟模式。萊茵模式是歐洲對美國霸權主義的抗爭,是具有歐洲歷史傳統特色的經濟發展模式。二戰后,英法等老牌資本主義世界霸主日漸式微,面對美國及蘇聯而后是中國的先后崛起,歐洲迫切需要聯合一致,才能在多極化趨勢下的世界立足。以經濟總量為例,2013年歐盟28國經濟生產總值為17.36萬億美元,美國約為16萬億美元,中國約為9萬億美元,歐洲只有團結一致才有與美中分庭抗禮的資本。另外,歐洲一體化要求歐盟成員國同甘共苦、共同進退,使用統一貨幣會使各國生活水平、經濟狀況整體向好或者向壞的方向合流。
歷史原因也是一個重要因素,歐洲一體化是歐洲人對戰爭恐懼的表現,兩次世界大戰歐洲都是主戰場,戰火把歐洲幾乎毀滅了兩次,歐洲人擔心歐洲內部戰火重燃。二戰結束后,戰勝國吸取戰爭教訓,法國外長舒曼1950年提出“舒曼計劃”,促成歐洲一體化,希望避免歐洲內戰再次爆發。二戰結束后的70年間,歐洲人一直為反戰作出不懈努力,2012年諾貝爾和平獎更是由歐盟獲得。所以歐洲一體化的政治意義非凡,這是即便歐元區在經濟領域遭遇很多挫折,歐洲人都一直死守歐元區的重要原因。
自今年1月26日希臘左翼聯盟贏得大選起,希臘與歐盟的矛盾不斷激化,這一場危機可以說是新總理齊普拉斯一手策劃,以獲得大權及賴掉希臘債務為目的。仔細研究齊普拉斯的策略,可見其應對非常有計劃性:自2008年全球金融風暴起,希臘就陷入了經濟危機,以法、德為首的歐盟成員國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不得不兩次向希臘提供貸款資助,以防止希臘政府破產造成歐元體系的崩潰,同時向希臘提出削減公共開支的要求以保證貸款如期歸還。
經濟援助開始后,當希臘政府削減社會福利時,原本習慣高福利政策的希臘人民,不適應社會福利的萎縮,故而產生了對高社會保障時代的懷念及對歐盟成員國的敵意,此時鼓吹回歸高社會福利政策的齊普拉斯出現,迎合了民意,并于本年初的希臘大選,以36.5%的民眾支持率當選。
然而,此時的希臘已基本失去償還到期債務的能力。因為,希臘國民生產總值約為1600億歐元,債務超過3000億歐元,希臘公共債務是希臘國民生產總值的180%,理論上已經不可能還清。負債率達到如此高的程度,即便是歸還利息,都是相當大的負擔,希臘所借的每一筆錢,超過一半用于歸還即將到期的債務,這造成一個利息的疊加計算。此外,歐元的使用使希臘不能像日本安倍經濟學一樣讓日元大規模貶值,故日本即使公共負債率達到400%仍能維持,但希臘政府達到180%就要面臨破產。這一切引發了債權人歐盟各國及世界貨幣基金組織對希臘積壓已久的高度不滿,希臘被勒令歸還到期債務并削減公共開支。此時,齊普拉斯按計劃于7月5日發起了對歐盟所提出的削減公共開支提議的意見公投,結果61%的希臘人,表示不接受歐盟提出的削減公共開支及社會福利方案(包括提高增值稅、推遲退休年齡、減少退休人員福利、建立政府內特別償還債務部門)的提議,齊普拉斯成功綁架民意,獲得與歐盟談判拉鋸的資本。7月10日,考慮到危機切實逼近,希臘政府即將破產,希臘政府認為時機成熟,亮出籌碼,向歐盟提交新的削減社會福利的政策。
7月13日,在歐盟會議就如何救助希臘的商討過程中,法、德兩巨頭出現意見分歧。法國在會議中表現出慣常對歐盟內國家的鴿派態度,基于作為希臘非最大債券國的前提條件,在與希臘對抗中法國明顯服軟。但德國表現卻非常強硬,作為希臘最大債權國,德國勒令希臘變賣國有資產以歸還到期債務,甚至祭出回歸德國馬克的殺招,成功粉碎希臘的美夢。
兩國態度差異還源于兩國不同的歷史傳統。法國1789年爆發大革命,并于1792年9月22日建立法蘭西第一共和國,時至今日已經發展到第五共和國,據法國歷史學家米歇爾·維諾克的觀點:共和國是一個基于法治,追求和平,社會成員服務于公民精神的國體。故共和國領導下的法國人都有追求和平的傳統。面對這場希臘債務危機,法國若見死不救,會違背共和國人道主義精神及調節學派經濟政策,可能引發新一輪歐洲法西斯主義浪潮,故作為左翼的社會黨執政下的法國因恐懼歐洲極右翼勢力的再度崛起,傾向于作出讓步。
比較之下,德國歷史上,右翼意識形態占主流地位。德國1871年前是一個徒有虛名的神圣羅馬帝國的松散諸侯聯盟,1870年普法戰爭,普魯士戰勝法國,一個具有君主主義、容克主義、軍國主義特征的國家就此誕生,一戰和二戰都是在德國右翼意識形態主導下爆發的。二戰后,德國人對法西斯主義及軍國主義所造成的傷害進行了深刻反思,但德國國民一直保留崇尚紀律、崇尚自我負責的作風,具有典型的自由主義右翼意識形態特征,德國人認為希臘問題應該由希臘自己承擔,不應牽連到德國,故德國國內民眾超過半數支持默克爾將希臘踢出歐元區。
在德國的強硬堅持和強大壓力下,希臘不得不服軟。7月15日,希臘議會通過歐盟提出的削減公共開支,并變賣500億歐元國有資產歸還到期債務的方案,這次達成的協議比希臘債務到期前的協議更苛刻,齊普拉斯的豪賭終以敗局收場。
今天的希臘問題其實還有歐盟與俄羅斯博弈的背景。冷戰結束后,以法、德為首的歐盟不斷向東南擴張,2007年1月1日收入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2013年7月1日收入克羅地亞,并不斷拉攏烏克蘭的加入。大斯拉夫主義者普京隨之進行反擊,2014年奪回克里米亞。而法、德對普京行為的忍讓其實是另一次《慕尼黑條約》的發酵:法、德希望勸服烏克蘭放棄克里米亞并以此與俄羅斯談判,以達到阻止俄羅斯進一步向西推進的目的。此次希臘經濟危機幾乎與烏克蘭危機同步,普京當然也不會錯過機會,公開表示如果希臘退出歐元區,國有資產私有化,俄羅斯愿意幫忙,為希臘與其他歐盟成員進行談判增加了資本,而歐盟成員國始終對身上帶有韃靼人基因的俄國人心存敵意,故本次談判以法國為首的歐盟國家表現出非常忍讓的態度,以避免談判破裂,將希臘推入俄羅斯的懷抱。
美國表態則顯得保守而謹慎,總統奧巴馬僅表示希臘留在歐元區對雙方長遠發展有好處,體現出美國對待這次希臘經濟所面臨的一個兩難局面:一方面美國希望歐洲能夠自動分裂,減少歐洲一體化對美國所造成的威脅,其暗中甚至可能是本次希臘經濟危機的一個推波助瀾角色;另一方面,美國擔心歐盟的回撤,會使俄羅斯勢力范圍不斷擴張,最終使俄羅斯勢力過于強大,故美國對此次希臘債務危機的處理非常謹慎。
這一次希臘債務危機充分體現了在歐盟各國經濟狀況差異巨大、國際地緣政治博弈仍然激烈的背景下,強行推動歐洲一體化,試圖實現經濟合流,困難與挑戰十分巨大。如何突破這個困局,還需要古老的歐洲拿出新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