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稼民
當代中國保守主義并不是一種思想體系,也沒有統一的核心價值,而是非常龐雜而混亂的各種思潮的膠著集合。
中國完全沒有西方意義上的保守主義,即休謨、伯克以降,經歷了幾百年實踐考驗的相當成熟的自由主義的保守理論譜系,它保守的是自由和個人權利的傳統,反對大政府,警惕和防范多數人暴政,主張在現制度下的漸變和改良。
本文所謂的保守主義是當代中國語境下的狹義上的判斷,指改革開放特別是近一、二十年以來出現的那些質疑改革、否定市場經濟、反對全球化、排斥普世價值、要求回到毛澤東時代或以儒教救中國等社會思潮。當代中國保守主義并不是一種思想體系,也沒有統一的核心價值,而是非常龐雜而混亂的各種思潮的膠著集合。從這里,能找得到諸如民族主義、國家主義、民粹主義和新老左派以及文化保守主義(或文化浪漫主義)的思想影子,同時也能發現它與當下中國社會中的哪些層面人群相對應以及對中國進程可能的影響。
政治保守主義,這股旋風膠著著國家(領袖) 崇拜、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等思潮,相當復雜。許紀霖認為,不能一概而論國家主義、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就是保守主義,它們在特定的歷史階段有特定的意義和作用,但是一旦走向極端,特別是在缺乏宗教人文和啟蒙價值制約、整個社會缺乏共識、人心普遍焦慮憤懣的當下中國,很可能催生出反人性、反人文的怪胎。
首先是20世紀90年代中國市場經濟啟動以來,被坊間稱為老左派的那波人,一直發出激烈的反對聲,認為中國改革開放造就了一個新的資產階級及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它對國家安全造成了嚴重的威脅。 2004年所有制改革是否必要的大爭論后,老左派公開點名批判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政策,并與一些經濟學家以及一些壟斷集團聯手抨擊國有體制改革,將改革中出現的政府腐敗、官商勾結、環境污染以及貧富差距加劇、社會矛盾激化等問題完全歸咎于改革開放。隨著社會矛盾激化、群體性事件不斷,“郎旋風”一浪高過一浪,民粹主義也極度膨脹,其間有人利用“黑磚窯事件”公開要求回到毛澤東時代,甚至呼喚再來一次“文革”。

其次是新左派以西方左翼思想家批判發達資本主義的理論對中國問題進行批判,認為中國已經成為世界資本主義的一部分,中國腐敗日益猖獗、社會不公日趨加劇就是因為改革開放、推動市場經濟體制和國際資本大規模滲透的結果。他們根據西方“中心—邊緣”理論,批判全球化,認為發展中國家融入全球化是發達國家的騙局,只能導致受剝削受壓迫,加劇全球貧富分化。他們認為毛澤東晚年思想和“文革”有積極的一面,如大民主和群眾運動,真正的民主就是毛澤東的群眾路線。2008年以后,新左派一反過去對改革開放的批判,轉而盛贊“中國模式”,認為中國的成功源于“擁有獨立而完備的主權性格”的政黨和國家體制。他們運用西方后現代學者對發達國家現代性的批判來反對啟蒙理性精神、反對普世價值,提倡特殊主義,主張以國家為核心,全面提升國家能力。國家主義傾向急劇抬頭,這對于一個權力監督機制不完善的國家是危險的。
最后,民族主義的興盛。20世紀90年代伴隨蘇聯東歐社會主義的失敗,民族主義成為抵制西方意識形態的利劍。從90年代初期提出要將民族主義作為中國意識形態的核心內容,到90年代中期《中國可以說不》一書受捧,民族主義劍鋒直指美國為首的西方發達國家,陷于極度情緒化境地。2009年《中國不高興》、2010年《中國站起來》更是大批特批西方,并將五四以來提倡向西方學習的中國人包括陳獨秀、蔡炎培、胡適、魯迅等都稱為民族的敵人,認為現在的世界只有中國才能拯救和領導。這種偏離理性的發泄,引發了西方和周邊國家對中國的疑慮,擴大了“中國威脅論”的市場,違背了中國和平崛起的原則,使中國在外交上處于比較被動的地位。
應該說,新老左派都看到了當下中國存在的尖銳而嚴重的問題,確實反映了社會上一部分民眾的情緒和焦慮,而他們反對腐敗、關注社會公正公平和政治參與,也代表了民眾的心聲。與此同時,愛國主義、民族主義高漲最初是基于中國意識形態危機和完全西化的擔憂,有其積極意義。問題在于他們給出的藥方,將可能把中國社會引向哪里呢?這是值得人們正視和深思的。
經濟保守主義,是政治保守主義的延伸。1989年之后,關于市場經濟、個體經濟、私有經濟和國有體制改革成為經濟保守主義抨擊的焦點。
首先是對改革的質疑:是資本主義化的改革還是社會主義化的改革?他們認為社會主義就是社會生產資料公有制,而搞私有經濟和個體經濟必然會沖擊社會主義經濟。鄧小平南巡講話,中國經濟一下子活躍起來,出現了大量的經濟開發區、期貨市場、股票市場和房地產市場,但這些卻被保守主義認為是構成當代中國新富人階層產生和制度性腐敗的政策前提和市場條件。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曾一連出現的4份萬言書聲討非公經濟,認為私營經濟嚴重危害了中國的國家安全,一個新的資產階級已經或正在形成,階級斗爭有可能重新成為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
其次是反對國有體制股份制改革,認為這是“以改造社會主義公有制為名,行否定公有制之實”。2004年TCL、格林柯爾、海爾等公司借國企改革之際侵吞國有資產被揭露以后,掀起了國企改革必須停止的“郎旋風”,抨擊國有企業改革。緊接著又刮起了“鞏旋風”,嚴厲指責2005年7月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布的《物權法(草案)》,認為該法案將公有財產和私有財產并列,違背了社會主義原則,迎合了資本主義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經濟學。
最后是反對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反對全球化、反對資本權勢、反對市場經濟。他們認為全球化名為促進開放和經濟聯系,實為變相推行新殖民主義政策;認為中國當下的問題都是市場經濟的消極面造成的,是市場經濟把勞動者推向市場,使之成為工具和商品,是市場經濟把人與人之間變成殘酷的競爭關系,是市場經濟導致了嚴重的兩級分化。
與政治保守主義一樣,經濟保守主義的產生也與當下的中國經濟轉型的大背景相關。當今中國經濟轉型過程中,官商勾結、貪污腐敗、司法不公、暴力拆遷、官民和警民沖突頻仍、兩極分化加劇等嚴峻的政治和社會問題層出不窮,在這種背景下,保守主義有著濃厚的民粹主義基礎,但它們不是從制度改革不徹底上考慮問題,反而希望回到過去,甚至與一種暴力的仇富的民粹主義合流在一起。
文化上的保守主義,主張以儒家思想為基礎,創造中國新的文化。此主張,基本上還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延續。中國近現代史上,當一些自由主義者主張“全盤西化”,不少馬克思主義者又對傳統實行“兩個徹底決裂”之時,文化保守主義則強調“傳統”的重要價值;當一些自由主義鼓吹“科學、理性萬能”、馬克思主義宣稱“理想高于一切”之時,文化保守主義則重視“人”的歷史位置和對“心性”(道德)的執著。這是有非常積極的意義的。

文化上的保守主義,主張以儒家思想為基礎,創造中國新的文化。 圖/東方IC
然而,近20年來,掀起了大陸新儒學思潮,將近現代中國儒學和當代海外新儒學猛烈貶斥一通,指責他們,一是沒有從變革政權和政治的角度出發,還是將儒學歸為心性之學;二是在支持自由民主法治基礎上致力于改造儒學本身。大陸新儒學著眼于政權和政治,強調儒教應該而且必須進入政治權力中心,為當代中國重新規劃政治藍圖;認為只有解決了政治制度問題,才能解決心性問題。如何解決政治制度問題呢?大陸新儒學宣稱中國政治秩序只有依順儒家文化統治才是合法,否則政權就沒有合法性。這種新儒學排斥自由、民主、平等、人權等,認為這完全是西方的價值,提倡將道德責任放在個人行為的首位,以“禮”的“中和精神”體現“等差之愛”。這顯然還是一種尊卑有序的等級制度。
另外,還有人提出用孔孟之道來替代馬列主義,讓儒教成為國教。當然,大陸新儒學也不是都否定基于權利概念的自由、民主等現代價值的,有人把儒學強調民意、敬德保民,看作有憲政主義思想,提倡公民儒教。也有人將周天子與群臣的封建關系看作西方意義上的封建契約關系,認為周制傳統代表著自由的、憲政的傳統,而秦制則是專制的傳統,儒學堅守了周制這個傳統,從而提出在儒教傳統中發掘憲政資源,并認為必須回到儒學,否則中國就沒有自我。儒學的所謂君臣契約說、憲政說受到不少學者批評,認為這完全是牽強附會、一廂情愿的。
總體來說,當代中國的保守主義,保守的是已經被證明失敗的斯大林模式的社會主義傳統體制,或保守的是兩千多年來并沒有把中國帶入現代文明社會的傳統文化(儒學)。這種保守主義常常以激進革命的方式展現出來,與社會上一些情緒、一些意見遙相呼應,具有相當的煽動性和一定的民意基礎;甚至有的貌似為國為民獻計謀策、積極支持黨和國家政策,實質上卻在將中國推向遠離世界文明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