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智宏
今年是科教興國戰略實施20周年。這20年,國家對科技教育高度重視,不斷加大投入力度,教育投入也終于在2012年達到全國人大和社會各界呼吁了多年,GDP占比4%的目標(2013年已達4.3%),全國科技投入的占比也從2006年的1.42%增加到2013年的2.08%,十分不易。科教興國這20年,也是我國科學技術和教育不斷探索和改革的20年。最近十年,我國很多指標都有進步,如我國學者發表的科技論文總數已躍居世界第二,在Nature、Science這樣國際一流雜志上的論文數目增加了不少,影響力也增加了不少。獲準專利的數量和質量也有明顯提高。在國際的大學排名中,前50名中也終于有中國的大學了。更為可喜的是一大批優秀的中青年學者成長起來了,大批海外學子學成回國,大大加強了我國科技教育的隊伍,他們奮發工作,比如在我熟悉的北大、清華的很多實驗室、在中科院北京和上海的不少研究所,通常子夜前都是燈火通明,中國的科教界的科研人員和教師為“科教興國”戰略所鼓舞。可以說,這20年科技和教育的進步,為今后中國經濟社會的改革、創新提供了重要的科技和人才支撐。
今天,我們都在談論中國的改革已經到了深水區,都在談論各個領域的創新。實際上,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在科技教育的改革方面,已積累了不少經驗和教訓。過去一些好的做法、好的經驗應該延續,有些政策和措施需要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健全完善。在一個大的改革環境中,大學和科研機構更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一個符合科研和教育規律的良好氛圍,使科研人員能夠靜下心來做研究,而現在恰恰缺少這種氛圍。目前社會過于浮躁,急功近利,缺乏誠信。社會上浮夸、弄虛作假等不良風氣,在科技界、教育界也時有發生。令人憂慮的是,在現有的管理體制和評估導向下,使得一些科技人員想的不是如何搞好科研、如何做好學問,而是追求今年能發表有多少影響因子的論文,今年如何“交賬”。更有少數科研人員喪失基本的學術道德,論文抄襲剽竊、弄虛作假,時有發生,網上隨便查一查,就可看到一大批“論文制造”公司。最近在中科院學部科研道德委員會的研討會上,南開大學龔克校長的報告中說,他曾在百度上輸入“論文代發”,顯示網頁有1750萬;輸入“論文代發網”,網頁有1850萬;輸入“代投論文”,網頁有225萬;輸入“代投SCI論文” ,網頁有78.7萬。許多網站經營多年,“成果”累累。代寫、代發論文包括所有領域,所有類型的文章。“包原創、包修改、包滿意”,還講“誠信”,不成功退錢;每個網站號稱有100-200兼職博士碩士代寫,在國際上造成相當惡劣的影響。如果科研人員不能面向國際前沿、面向國家需求搞研究,如果教師不能潛心做學問培養人才,再好的思想不能變成行動,再好的“頂層設計”也只能是一句口號。科技和教育要改革,科技和教育工作都有其自身的規律,科教界出現的一些問題,更多地還要從國家的管理、體制層面找原因。我們習慣于用一種傳統的工程思維去考慮科研或教育問題,按照實施工程的做法去指導科研教育工作,這就有違科研教育工作的規律。行政管理工作應更好地適應科學和教育的發展規律,而不是作為指揮棒,把大家弄得無所適從。科教興國不是口號,創新也不是口號,而是行動。認識到這兩者的重要性,并且落到實處,講了這么多年,看來并不容易。科教興國,科技和教育是分不開的。要營造良好的環境,建立良好的機制,促進大學和科研機構的交流合作,取長補短,形成合力,協同創新;避免科研機構的重復布局、科教資源的分散浪費。

“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杰出人才?”這就是著名的“錢學森之問”。2005年,時任國家總理溫家寶同志在看望錢學森的時候,錢老感慨說:“這么多年培養的學生,還沒有哪一個的學術成就,能夠跟民國時期培養的大師相比。”錢老又發問:“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杰出的人才?”“錢學森之問”是關于中國教育事業發展的一道艱深命題,需要整個教育界乃至社會各界共同破解。錢學森認為:“現在中國沒有完全發展起來,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沒有自己獨特的創新的東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錢學森之問,包括兩個層面:一是學校培養創造發明型人才的模式,二是創新創業型人才在社會上發揮作用脫穎而出的機制。
大家都在討論“錢學森之問”,每年諾貝爾獎揭曉之時,媒體不時會有不少文章討論中國何時能在本土產生諾貝爾獎得主,我曾對媒體說過這種心情可以理解。一個卓越的基礎研究項目,一項可能沖刺諾貝爾獎的科學成果,是不可能靠“計劃”出來的。牛津大學前任校長盧卡斯教授說過:“創新和學術創造力的靈魂在于好奇心與卓越個人能力的運用、優秀的直覺、毅力的結合。這在一種指令性氛圍中是不可能繁榮的。”須知,諾貝爾獎也不是金錢堆起來的,孕育它產生的良好的學術環境恰恰為我們今天不少大學和科研院所所忽視,或至少重視不夠。我們現在大學的“土壤”不夠肥沃,施用了太多的“化肥”和“農藥”,社會的不良風氣也侵襲了大學的機體,結果難以產生重大的發現、形成創新的思想、孕育創新的成果、培育杰出人才。教育者或領導的責任就在于要好好改良大學的“土壤”,形成良好的學術氛圍,使老師能安心教學、潛心做學問,學生能刻苦學習,培養才能。也就是說學術界要在制度上重視軟環境的建設,注重人文精神、科學精神的培育。你也許很難預測第一個諾貝爾獎在哪所大學或哪個研究所出現,但如果學術界不再如此追求短期的成果,急功近利,不再滿足于出幾篇SCI論文,真正能靜下心來探索科學、做學問之時,諾貝爾獎在中國出現只是遲早的事。所以,對于大學而言,政府相關的主管部門通過法定文件所給予大學的自主權,就應包括確保大學的學術獨立、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而大學則應通過制訂章程和相應的制度,確保校內能營造這種良好的寬松的學術氛圍。
過去20多年高等教育快速發展過程中,一些地方不考慮辦學條件和基礎,追求辦綜合性大學、研究型大學,爭取碩士點博士點;部分高校盲目擴大規模,開設“熱門”專業,以求短期效應,使各地相當一部分高校,學科組成和院系構成相仿,缺乏特色。這也是造成近年一些熱門專業畢業生就業率不高的重要原因之一。我們的老師相當一部分不善于培養學生的創新能力,或者是習慣于培養學術型人才。我國相當大一部分大學都有商學院或管理學院,但缺乏一批能通過課堂教育和實踐,激勵學生勇于創新創業的教授。地方上一些大學把目標放在培養未來的研究生,把考上研究生的比例作為學校水平的標志。各級政府應明確對不同性質的高校應實行分類指導和分類管理,避免千校一面的情況出現。大學沒有高低之分,而只有培養目標、辦學特色的差異。政府的政策應激勵各類學校辦出特色,均衡發展。在這方面,中國高校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我國推行素質教育很多年了。現在不少大學,特別是研究型大學、綜合性大學又都在談論通識教育,那我們應該追求怎樣的教育呢?康德說過,教育的目的是使人成為人。我們的先輩在《大學》中也講得很清楚: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今天的大學教育要回歸到教育的本意,即要培養同學們完善的人格、高尚的道德,當然大學還要傳承知識,形成新思想,推動社會經濟和科技的發展,在這個過程中培養同學們的綜合素質和能力。問題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從基礎教育到大學,不少學校太注重于知識的傳授,而忽視了對完善人格、高尚人品的培養。我國一些學校也并沒有很好理解通識教育的宗旨和含義,把重點僅僅放在擴大知識面,增大選課的自主權,很多教師也缺少應有的理念和準備,這樣勢必達不到通識教育的目的。正因如此,記得2001年在北大推進本科教育改革,實施元培計劃時,我們就一直強調,北大元培班不是尖子班,北大學生在入學時本來就都是全國最優秀的一批學生了。元培計劃的宗旨是在低年級實行通識教育和大學基礎教育,在高年級實行寬口徑專業教育,實行在教學計劃和導師指導下的自由選課學分制和自由選擇專業制度。長期以來應試教育的結果,就是分數至上。大學應該針對每個人的特點和興趣,通過課堂教育、社會實踐以及學校的各種活動,為學生提供各種機會,來培養學生創新思維和各方面的能力。現在學校、媒體、社會都把狀元炒過了頭,也對應試教育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我們應該追求怎樣的教育呢?康德說過,教育的目的是使人成為人。我們的先輩在《大學》中也講得很清楚: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今天的大學教育要回歸到教育的本意,即要培養同學們完善的人格、高尚的道德,,當然大學還要傳承知識,形成新思想,推動社會經濟和科技的發展,在這個過程中培養同學們的綜合素質和能力。——圖為北京奧運會上的大學生志愿者
很多學校都在講要學習外國大學的學院制,但是我們往往忘記了中國大學自身的優勢,就是我們的學生都住在學校里,學生們每天都在一起學習、工作、生活。這是歐美大多數大學無法做到的。問題在青年學生的思想活躍,又往往使政府官員擔心大學的穩定。為此,以往我們更多地考慮只是讓同一院系的學生住在一起,便于管理,擔心不同院系的學生混合居住不好管理。很少去考慮如何能充分發揮好這種優勢,以更好地貫徹我們的教育理念。北大在實施元培計劃過程中,從“元培班”到“元培學院”的實踐說明,關鍵在于要轉變管理學生的觀念,要充分調動教師和學生的積極性,從管理學生轉變到更多地讓學生參與自己管理自己。除了學生以外,大學的教師也要轉變理念,要讓更多的教師參與對學生的輔導,關心學生的成長。學校的各級領導、老師和管理人員,都要善待學生,關心學生,才能增強凝聚力,增強對學校的認同感。

不管你是迫不得以作出的選擇,抑或是自己主動的選擇,還是我國的老話說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我不反對年輕學子有機會到國外去學習、工作,開闊視野,增長見識。但問題是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我們導師的能力也不錯了,科研經費在成倍增長,最好的學生還是要走,這是我們要從人事體制上仔細反思的。
每個國家都會有若干所或一批最優秀的大學,為國家培養精英。但我也多次強調,精英教育也并不僅僅培養政治家,不僅僅培養杰出的科學家、學者和企業家。精英教育的目標應是為社會培養各行各業的領軍人物。記得2008年北京奧運會前,在北大舉辦“奧運冠軍論壇”,當時我們請了國內外不少知名人士,除奧運冠軍外,還有政治家、諾貝爾獎得主、學者、企業家、殘疾人,請他們給大學生講講他們心中的冠軍、他們的經歷,他們經過的奮斗、挫折、成功之路,目的就是要激勵青年學子,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冠軍,都應有自己的追求。在我卸任北大校長這些年來,直到今天我出差時,我喜歡在完成我的公務之余,見見各地的校友,了解他們是怎樣通過自己的努力為社會做出貢獻。2003年7月,北大校友在陜西西安賣豬肉的事見諸報端,接著是各種不同的議論, 媒體炒得沸沸揚揚,有同情、惋惜,更多的是對大學教育和用人體制的質疑和批評。后來,又有北大畢業生種菜、開飯店的報道。讀了這些報道,也許會有人覺得他們是“另類”,但我并不認為如此。不管你是迫不得以作出的選擇,抑或是自己主動的選擇,還是我國的老話說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希望每個北大學子,每個中國的大學畢業生在走上社會后都能找到可以發揮自己才能的地方,有用武之地,或能找到自己的樂趣。即使在遇到挫折和困難時,也不要喪失信心,路是靠自己走出來的。全社會也應以一種更加開放包容的態度來看待今天的青年人,看待他們的職業選擇,給他們以更多的鼓勵,給他們以更多的支持,而青年人也應有勇氣和膽量去探索不同的人生旅途。
實施科教興國,營造大眾創新、萬眾創業的局面,關鍵是人。在大學和科研機構,在于發揮科技人員和教師的智慧和才能。對于大學而言,選擇和培養人才、吸引卓越的學科領導人和優秀學者就至關重要。對于吸引優秀的學者,除了豐厚的報酬和待遇,良好的工作條件和學術環境、出色的同事和優秀的學生,都是重要的考慮因素。現在一些大學、研究院所依靠不斷地擴大規模、增加人員來發展,這種局面無法長期持續。相當一部分高校的教師群體學緣結構單一,缺少活力。“以人為本”講了很多年了,但見物不見人的事在科教系統依然常見。在科技教育系統的人事體制改革應著眼于建立完善的制度和措施,確保發揮各類人員的積極性,建立科學合理的評價體系和良好的激勵機制,促進人才合理流動。目前的狀況也影響了我國的年輕一代,也影響了我們很多的優秀學生。我國的科研經費增加不少了,不少科研院所和大學的儀器設備已大為改善,有的可以說已配置了最好的設備,隨著大批中青年學者的成長和海外學者學成回國,研究生指導力量也大大增強了,有了這么多好的變化,為什么我們最優秀的本科生畢業后還是到國外去?為什么最優秀的研究生拿到博士學位以后,很大一部分還是到美國做博士后?在20年前,我完全可以理解,那時我們的條件還沒那么好。我不反對年輕學子有機會到國外去學習、工作,開闊視野,增長見識。但問題是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我們導師的能力也不錯了,科研經費在成倍增長,最好的學生還是要走,這是我們要從人事體制上仔細反思的。
市場經濟這只無形的手,在推動社會經濟快速發展的同時,對整個社會的各個方面都帶來了深刻影響。社會上反映出的那么多問題,從一個側面也說明包括大學在內的整個國家各方面都準備不足,或者整體的設計還不夠完善。科技教育工作需要一步一步走,要腳踏實地走好每一步,久久為功。大學的發展和改革,需要政府和社會的支持,也會受到各個方面的壓力和影響,但大學與社會應保持一定距離,至少應守住我們最基本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