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林

前幾天,70歲的父親從川北鄉下的老家,轉輾幾百公里來重慶看我,隨身還帶了他自己榨的幾十斤菜油。父親對菜油總是有感情的,他興致勃勃跟我講述他是如何榨這些菜油的,還說他自己榨的油比我們在超市買的好。
我關于童年的回憶,總有菜油的清香彌漫其中。那是上世紀70年代,貧窮與落后始終如影隨行。那個年代,糧食普遍短缺,菜油更是倍加珍貴,炒菜能放兩滴菜油就算相當不錯了。記得那陣子生產隊產的油菜籽,首先要上交國家完成任務,剩下的才分到每家每戶。各家把油菜籽拿到公社的糧油站對換菜油,但換回的菜油少得可憐。平時買油得憑油票,每個人的定額也很少。打小我就聽父親嘀咕,要是能自己榨油就好了。這話嘀咕到我七歲那年,父親竟然真的行動起來,在家里弄出一間榨油坊。
由于當時村里沒通電,榨油坊只能是傳統的手工作坊。我家的手工榨油坊很簡陋,僅由一個灶臺,一個碾盤,一根碩大的榨槽木和一個懸空的油錘組成,榨油時分“炒干、碾粉、蒸粉、做餅、入榨、出榨、入缸”七個步驟,也就是將油菜籽進行炒、碾、蒸等多道程序后,再將油餅塞進木制機器內,然后插上木栓,一次次敲擊木栓擠壓油餅,菜油就一滴滴地被壓榨出來。
每年油菜籽收割曬干后,父親都會火急火燎地開始榨油。他把生產隊分的油菜籽和我家自留地產的油菜籽全搬出來,用篩子去除癟籽和雜質后,倒進鍋里炒。父親總說炒油菜籽是個技術活,炒不到位出油率低,炒得過頭榨出的油味苦,所以他從不讓我靠近灶臺,更不會讓我添柴火、操鍋鏟什么的。炒好后的油菜籽用石磨碾成粉末,再放入籠屜蒸上半小時左右。隨后用經過水泡過的稻草將蒸熟的細料包裹成厚厚的大餅,包好再用繩纏繞捆扎,放入木質的油圈中。接下來就是壓榨出油了,這是個體力活,我是肯定幫不上忙的,只能在一旁看著父親汗流浹背地敲擊木栓,看著一滴滴香氣四溢的菜油流出來,最后匯集在油缸里。
其實,我對榨油的過程并不那么感興趣,真正感興趣的是榨油后把油餅都取出,收集“殘油”的過程。雖然殘油雜質很多,但它同樣是新鮮飄香的,最重要的是它是屬于我的——母親會用它為我做油炸麥餅。
每次榨油之前,母親都會用石磨把一些麥子碾碎,再用篩子過濾,漏下的細面粉用來祭祀敬神用,剩下的粗面粉摻水揉成面團等著油炸。待殘油出來,母親會很大方地舀上好幾大勺倒進鍋里,燒開后再把粗面團攤成一個個面餅放進去,那“刺啦”聲,那翻滾的麥餅,那個香呀,還沒吃著我就已經口水長流。同樣令我興奮的是,母親并不拒絕我參與炸麥餅,她讓我想怎么攤餅都可以,只是放進油鍋前得交到她手里,她怕熱油濺到我手上。常常,第一個油餅撈上來后,稍微晾上一會兒就會被我吞進肚子里。雖然麥面很粗糙,幾乎就是麥皮麩子,而且殘油也有雜質,但油炸后的那股子焦香是擋不住的,那種滿嘴油浸浸的香味是抹不掉的。
父親的榨油坊不只是給我們自家榨油,也給親戚家榨油,有時還給鄰里榨油。但不管是給哪家榨油,最后的殘油都變作了我的油炸麥餅。每次榨油前,父親都會逗我說,你又有油麥餅吃了。于是,我盼望父親榨油如同盼望過年,只要看到父親準備榨油,便會歡呼雀躍。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油炸麥餅早已遠我而去,父親的手工榨油坊也如古董般不見了蹤影。但父親并沒有放棄自榨菜油,每年還會背著自家種的油菜籽,到附近的私人榨油坊榨油,而且全程監督,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我在想,父親曾經的榨油坊不是消失了,只是轉移到了他的內心深處,換了一種方式存活著。只要歲月這臺“榨油機”還沒有把父親榨干,他就會一直把自榨菜油這件事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