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疏影
本文作者系浙江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學生



席勒重視審美教育之于人性的塑造,這在整個哲學、美學史上無人可與之相較。作為審美教育之一的承擔著美育重要職責的美術教育在經歷了“共性與教化的培養”,“表現與個性的發揚”,“謀生與利益的實現”在今日終于走向了“綜合與平衡的美術教育”然而,在這一份“綜合與平衡”之中,美術學科的天平卻無疑偏向了學科的要素和功利的必然。而美術教育之于人的可能性則更多地體現在虛妄的口號和宣傳的囈語上。那么,這一份無法忽視的力不從心、平衡當中的不平衡到底源自何處呢?
席勒在闡述何為完滿的人性之時以希臘人為例:“希臘人能把想象的青春性和理性的成年性結合在一種完美的人性里”,即認為完整的人客觀的人與主觀的人的統一,人的這種感性與理性的統一就是美。人的這兩種性格相互對立,并在歷史的長河中一直相互斗爭:“不是他的感覺支配了原則,成為野人,就是他的原則摧毀了他的感覺,成為蠻人。”前者有著粗野的生動,后者似乎教化但卻狹隘,人一但不能在這種不能自主的分裂狀態中走向和諧統一,美就無法實現。
這里的“美”需要追究到美是一種存于審美對象之中的客觀存在還是一種審美者內心感受的唯物美學觀和唯心美學觀的分歧的探討當中去嗎?鄙人認為是不用的。因為這里的美并不指向“審美”,并不指向自然、人類社會或藝術世界等審美對象,而是直接指向了人,即以人為美的對象,為世界的基本組成部分來探討美學問題。只有當人達到感性與理性的統一,人性才可能從分裂中走向完滿。而這種完滿就是美的先決條件,也是一切美實現的可能。因為人的完滿,世界之于人才可能走向完滿。席勒《審美教育書簡》中的美學觀點正是基于這樣的思想基礎來論述的。
那么,時代的車輪行進到現代,人們的“感覺”與“原則”(即理性與感性)在人性中是如何組織的,人們將這種美演繹到何種程度了呢?我們且將目光投射向席勒對現代文明生活不無唏噓的描述吧:“近代社會是一種精巧的鐘表機械,其中由無數眾多的但是都無生命的部分組成了一種機械生活的整體……永遠束縛在整體中一個孤零零的片段上,人也就把自己變成一個片段了……人不是把人性印刻到他的自然上去,而是變成他的職業和專門知識的一種標識,就連把個體聯系到整體上去的那個微末的片段所依靠的形式也不是自發自覺的。”這種情況到現代社會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蠻人”的膨脹決定性地壓倒了“野人”般的生動,理性被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更槽糕的是,此時的理性還不是思辨的、閃爍著哲理般光芒的、帶著文明的前進意味的宏偉的理性,而是狹隘的“片段”,與整個世界的認知發生了無可彌補的斷層,因而日漸失去活力與智慧。人性仍在走向失落,而無法走向美。
可想而知,當我們的美術教育工作者們被關進了認知局限的鐵籠子,被注射進理性膨脹的時代藥物時會使美術這一學科走入怎樣的境況,即美術教育工作者本身無法成為美,無法成為完整的人,他們自身也是冰冷而精確的機械的一部分。他們對藝術(美術)的理解似乎帶著某種專業的理性與嚴謹,但卻同樣不明白現實世界、藝術世界的普世法則,無法擁有人性深處勃發而出的高貴又自然的寄望,即他們本身無可爭辯的殘缺顯現無遺。他們置身于這個手腳被捆的高速運轉的社會機器中無法自拔,無力脫身,也沒有渴望自由游戲的心,因為他們并不知道自由的可能,并不曾見識完滿的人性。那么,我們又如何指望他們帶著某種博愛的慈祥和寬容,為受教育者們設置、提供一個人性與美的平臺,一個關于審美與自由的寄望?于是,人在這樣的藝術(美術)教育中只能無望地走向再次的分裂,更深的冷漠,只是偶爾碰撞出彼此質疑的聲響。人在如此的美術教育當中,也許可以獲得專業的素養,學科知識的積累,但卻無法守護自然的本性,向人性與美的道路上邁進。
席勒對于完整性被破壞的人性提出了“通過更高的藝術即審美教育來恢復他們天性中的這種完整性”。那么,審美教育要如何恢復這種完整性,使之既要與社會能保持“和諧一致的一體性”又能“保證個體的自由和它的多樣性”呢?那便是“同時讓欲念和尊重在一起游戲”。也就是說,讓個人內心的欲念、情感等造成的不加規范的狀態和對社會法則、理性判斷的尊重與遵從的這兩種狀態在人的身上自然流動,自由結合,人本身卻感受不到壓力與掙扎。即“在美的關照中,心情是處在法則與需要之間的一種恰到好處的中途。”
我們可以意會,在這種自由的游戲中,人既不致受到迂腐的管制也不致落入粗野的放肆,既對世界中的各種現象保有自由感受的能力,又在開拓一個從美走向和諧,從強制走向自發的新世紀。
這么一個“讓美走在自由之前”,審美而自由的美的王國的實現是席勒崇尚的審美教育的終極目的嗎?顯然不止于此,他在《審美教育書簡》中始終強調的是“藝術、人性、社會政治的同構性并讓審美教育發揮一體化作用”。即審美教育不僅促成人的圓滿,高尚人格的形成而且在此基礎之上,由于人的改變而實現社會政治格局的改變,使政治自由的實現成為可能,使審美教育的命題“不僅關系到這個時代的審美趣味,而且也關系到這個時代的實際需要。”
無論席勒的這番言論怎樣被后世認作是烏托邦似的幻想,他始終指出了審美教育任重道遠的清晰道路,體現出一個思想者在國家處于革命動蕩之時上下求索的姿態和對藝術虔誠的深思。如今,我們“走向全面與綜合”的美術教育的取向,卻幾乎將美術這一承擔著美育重要職責的學科埋沒在“全面與綜合”的假象之中了。它似乎包含著嚴密的學科知識,美術學科中包含的文化元素或是美術與社會生活的聯系等等,但這些更多地以理性認知的形式填入學生的腦海,并且獨獨不探討美術之于人的可能性。這里的可能性不是指美術對人的創造力、觀察力、發散性思維等的培養,而是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內心最樸素的愿景,最珍貴的崇高。人獨特的高于現實生活、超越社會分工的情懷和求知欲得以安放,人得以在世上享受心靈的靜謐或狂潮涌動。人生的情感因此而深刻,人性的思考因此而代代延續,在世上行走的人被國家機器割裂開的人因此而獲得連結,呼喚共鳴。只有這樣,人才稱其為人,不是一個有著非凡的技能的機器,而是一個“幸福又完善”的人。
這一目標的難以實現是多方面的,我們先把目光投向藝術教育界“公式”(教育理念與準則)的制定者們。當歷史前行的車輪注定要推翻之前所制定的“公式”,而新的“公式”制定者們卻陷入人性的殘缺、疑云籠罩的心境之時,再加上時代的躁動和逐利的必然,昔日能穩定幾十甚至數百年的“公式”變得變幻莫測、失去系統與理論基礎。藝術(美術)教育新的理論刺激著這世上不完全的人,這當中當然也包括藝術教育工作者們,他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張和焦躁。他們投入這些已經準備好的“公式”,逃避“思維的艱辛”,將經歷完全投射至“與窮困戰斗”,不再理會公式的正確性,只是隨波逐流。帶著某種無奈及無法改變現狀的失望,他們獨立的人格被丟棄,成為了可以被隨便捏塑的橡皮泥。但不管怎么捏塑,他們內心深處除了一聲冷笑之外并沒有任何美的觸動。而這只是力量微小的基層藝術(美術)教育工作者們的做法。還有無數興高采烈的逐利者,狂熱的“公式”推動者,不同“公式”派別之間的斗爭者,無法回頭的利益共同體等將這一潭水攪得越來越渾濁。哪怕他們的理論(“公式”)只能一時風行,根本“無法打通人的心及頭腦,培養感覺功能”,他們也毫不在意。他們的下一個同樣淺薄的理論又會被制造,并通過精明的宣揚再次甚囂塵上,將“美與人性”放置在無比低賤,受人嘲笑的位置上。對于藝術(美術)教育工作者們來說,“培養感覺功能”,即審美能力,使失落的人性再次充盈的藝術教育不可推卸的責任被人遺忘,或是顯現出無力承擔的頹然現狀。
當我們再將目光投至美術課堂之時,發現情況仍然不容樂觀。無數的學習者們所保持的對美術學習的心態有著一種功利與茫然交雜的無措。即使在美術課堂上給予受教育者們表達自我思想與情感的平臺,即使從他們的口中吐出一串串帶著哲理與思辨的對美術作品的認識,也像是一個陷入泥沼者無法自信的、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恐慌。即他們知道他們在思考,他們在試著得出結論,但他們橫沖直撞的思想如此躁動而不可捉摸。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不知道美術的命運,不知道自己的結論意義何在,審美的意義何在。審美這一本該內化感知,作用于心靈的過程和行為最終歸為他們在現實生命的中不可估摸的自傲,不能自明的教養。藝術(美術)在他們激動卻殘缺的心中激蕩起層層漣漪,這無疑是可貴的,但卻最終無法真正作用于心靈,作用于普世卻獨特的情懷,而只是引起一陣理性的辯論,思想的騷動,有著晦澀結論的掙扎。成為完滿的人,成為在現實世界和藝術世界中獨立行走的人的藝術(美術)教育的理想成為永遠塵封、無人企及的幻夢。美失去了意義,逐漸淪為了符號,無法激起深切的真摯的感情,又無法上升為獨立的性格或觀念。美變得功利,無法作用于人,因此也無法成為“法則實現”的保障。現代藝術(美術)教育的格局已經形成了,藝術(美術)教育至此走入難以言明的尷尬處境之中。
美術教育所處的難以言明的窘境便是由其上所論述的失落的人性和壞事的平衡所帶來的學科定位的動搖。這種動搖使得美術這一學科的教學目的顯得比過往任何一個時代的定位都來得全面,卻也同時比過往任何一個時代都顯得力不從心與不作為。

誠然,古希臘時理想國式的教化,文藝復興時期希望通過“明智的模仿與一門可以通過固定法則教授的科學”,19 世紀盛行英國的“任何壓制兒童天性的行為都是在阻止進化”的極端言論,或是二戰后美國“致力于創造力的培養”的單純取向的時代已然一去不復返了。但我們能否在全面的取向中找到一個有力的切入點,來實現不同取向之間的統一與平衡呢?
此時,讓我們將目光重新投射向席勒給予我們的關于人性的完滿這一充滿人性光輝的答案吧。對于美術教育,特別是基礎美術教育,難道我們從事的不應該是關于人、人性與人生的美術教育嗎?在注重美術學科所獨有的學科基礎知識和造型能力的培養的同時,難道不應該關注美術教育之于人,之于人性的可能性嗎?歸根結底,美術是一門人文性質的學科,帶有強烈的審美教育的色彩。如若非得關注其為現實世界帶來的直接效益,對人的能力帶來的立竿見影的效果,而不關注其為獨立的審美,人生的道路,為人性的完滿,為人更成為人的存在鋪下的厚重基石,難道不是在丟棄藝術(美術)教育的本能,陷入各種技能訓練的泥沼,成為看似全面,實則片面的教育取向了嗎?
又或者美術教育成為學科語言及其相關人文、社會知識的理性闡述,惟一的區別是學生從美術作品的學習和介紹中獲得這些,而并未關注這些作品所喚起的美感及心靈體驗,那么,拋棄其之于人的可能性,那不是在將其變作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毫無二致的學科嗎?
因此,美術教育更應關注的是其對于人,特別是人的人性上的可能性。在任何時代,我們都愿意看到,藝術(美術)教育不“沾染時代的腐敗”,擁有著形而上的理想,指引著殘缺或不安的人心歷程,不懈地追求藝術與美的真理性,并將“這種理想刻入無言之石或灌注成質樸的文字,交托給時代的忠實之士”,在時代的土壤中開出堅韌、忠誠的高尚之花。而不是像所有的急功近利的事物一樣滾落在地,在一方功利的天空下爭執不休。如此,更高尚的人性,更獨立的人格便有完滿的可能,即使這種完滿只能無限地迫近,不能完全地實現,但也并不妨礙我們在藝術(美術)教育的道路上對它進行著激動人心的瞭望,進行忠誠而深情的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