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圓,陳思瑞
(安徽大學 歷史系,安徽 合肥 23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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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淮南三叛”看魏晉之際忠君觀念
李孟圓,陳思瑞
(安徽大學 歷史系,安徽 合肥 230039)
[摘要]忠君觀念是中國古代傳統道德的核心內容,一直得到統治者以及士大夫的格外強調。雖然自黨錮之禍后,士人心中的忠君觀念開始動搖,但是西晉以前,士大夫們依然恪守著“忠君”觀念,即使在動蕩的三國時期,忠君觀念亦影響深遠。而西晉以降,忠臣寥寥,弒君篡位者更是層出不窮。若以忠君觀念的變化為解釋問題的切入點,魏晉之際的“淮南三叛”,則是導致忠君觀念進一步淡化的直接原因。
[關鍵詞]忠君觀念;淮南三叛;魏晉之際
忠君觀念是中國古代傳統道德的核心內容,先秦時期,忠君觀念就得到格外強調?!墩撜Z·八佾》記載:“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1]。在君臣關系上,儒家先賢孔子認為臣子要以“忠”來對待君主?!豆茏印そ洹份d:“孝弟者,仁之祖也;忠信者,交之慶也。內不考孝弟,外不正忠信,澤其四經而誦學者,是亡其身者也?!盵2]材料中明確的對“忠”進行定義,指出“忠”是與他人交往必須的品質,是人立身行事的基礎。
秦漢以降,伴隨著皇權專制制度的發展,忠君思想被更加完善。漢代董仲舒提出了“君權神授”、“三綱五常”的忠君觀念?!洞呵锓甭丁せx》載:“陰者陽之合,妻者夫之合,子者父之合,臣者君之合。物莫無合,而合各有陰陽。陽兼于陰,陰兼于陽,夫兼于妻,妻兼于夫,父兼于子,子兼于父,君兼于臣,臣兼于君。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倍偈鎸⒕肌⒏缸右约胺驄D之義定位“三綱”。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臣子對君之忠要如地對天一樣,將“君”抬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忠君不僅是對每個臣子的根本要求,也是對每個百姓的根本要求。任何人都不得違背忠君觀念。《淮南子·人間訓》亦載:“忠臣者務崇君之德,諂臣者務廣君之地”[3]。桑弘羊將“守節”的觀點納入到忠臣的標準中,提出“國家有難而不憂,非忠臣也。夫守節死難者,人臣之職也。”王符的《潛夫論·務本》載:“忠信謹慎,此德義之基也”[4],將“忠”視為道德的重要基礎。其《潛夫論·明忠》亦載:“人君之稱,莫大于明;人臣之譽,莫美于忠。此二德者,古來君臣所共愿也?!盵4]明確的指出“忠”是人臣的最高評價。但是清代趙翼曾在《陔余叢考》中提出“六朝忠臣無殉節者”[5],其認為,“蓋自漢、魏易姓以來,勝國之臣即為興朝佐命,久已習為固然。其視國家禪代,一若無與于己,且轉藉為遷官受賞之資。故偶有一二耆舊,不忍遽背故君者,即已嘖嘖人口,不必其以身殉也。”[5]趙翼認為,在六朝時代,真正的忠臣是沒有的,勝國之臣為興朝佐命已習為固然。
而縱觀六朝之前的歷史,在東漢時期,出現了一大批前赴后繼,為挽救東漢王朝統治,不惜以犧牲生命為代價的忠臣,尤其以黨錮之禍中李膺、陳蕃等士大夫與太學生聯合起來,利用太學“品評公卿,裁量執政”[6],討論政治,批評宦官把持朝政,對東漢政權起到了強有力的支撐作用。其后,三國時期,亦有蜀國的董和、姚迪,魏國之李典、徐宣、韋典、蘇則,東吳的陸凱等都是為了國家社稷敬忠職守。但是,西晉以降,忠臣寥寥,弒君篡位者更是層出不窮, 兩晉南北朝長期分裂動蕩的政治局面與此不無關系。倘以忠君觀念的變化為解釋問題的切入點,那么可以明顯地看出,雖然東漢黨錮之禍使士人心中的忠君觀念發生動搖,但是三國時期,忠君觀念依然強盛,而西晉以降則大為弱化。那么,魏晉之際的淮南三叛則是導致忠君觀念進一步淡化的直接原因。
正始十年高平陵事變后,司馬氏集團開始掌握曹魏中央政權。嘉平三年,魏太尉王凌與兗州刺史令狐愚掌重兵于淮南,謀立楚王曹彪為帝,并以討孫吳為名表求發兵,又遣楊弘說兗州刺史黃華共同舉事。后被楊弘、黃華告發,司馬懿率中軍征討。王凌見事敗,降于丘頭,飲藥自殺,此為“淮南一叛”。
《三國志·魏書·王凌傳》載:“凌、愚密協計,謂齊王不任天位,楚王彪長而才,欲迎立彪都許昌?!盵7]《漢晉春秋》亦載:“凌、愚謀,以帝幼制於強臣,不堪為主,楚王彪長而才,欲迎立之,以興曹氏?!盵7]可見,王凌起兵之目的乃是因為如今的魏帝曹芳年幼,不能掌控國家,且受制于司馬懿。而楚王曹彪年長且有才華,可以中興曹氏。由此觀之,王凌起兵之目的是受到忠君觀念之影響,欲除司馬氏而興曹氏。
在王凌與令狐愚有此想法之后,嘉平元年九月,王凌派人到洛陽向他的兒子王廣詢問起兵的事情,王廣表示反對,認為“廢立大事,勿為禍先”[7],且向王凌分析了當今的局面“凡舉大事,應本人情。今曹爽以驕奢失民,何平叔虛而不治,丁、畢、桓、鄧雖并有宿望,皆專競于世。……今懿情雖難量,事未有逆,而擢用賢能,廣樹勝己,修先朝之政令,副眾心之所求。爽之所以為惡者,彼莫不必改,夙夜匪解,以恤民為先。父子兄弟,并握兵要,未易亡也?!盵7]王廣認為雖然司馬懿的本心難以預料,但是并沒有謀反的舉動,而且他能提拔賢能,遵循先朝的政策法令,改正曹爽遺留下來的社會問題,終日兢兢業業,安撫百姓,同時司馬氏掌握兵權,不易推翻。王廣之言,并不是對父親的一味反對,而是基于時機未到對父親的勸告,如今司馬懿“事未有逆”,貿然起兵會導致失敗。
王凌兵敗之后路過賈逵之祠,據《三國志》卷二十八《王凌傳》注引干寶《晉紀》載:“凌到項,見賈逵祠在水側,凌呼曰:‘賈梁道,王凌固忠于魏之社稷者,唯爾有神,知之?!淠臧嗽拢涤屑?,夢凌、逵為癘,甚惡之,遂薨?!盵7]賈逵,字梁道,河東襄陵人,歷仕曹操、曹丕、曹叡三世,文武兼備。曹操曾語:“使天下二千石悉如賈逵,吾何憂?”[7]曹叡亦曾語:“逵存有忠勛,沒而見思,可謂死而不朽者矣?!盵7]賈逵是時人公認的忠于曹魏的賢能之士,故而時人為之立祠祭祀。王凌路經賈逵祠堂,觸景生情,對其祠言自己是忠于曹魏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從此言可觀王凌起兵的原因乃是忠于曹魏。
同時王凌乃漢靈帝建寧四年(171年)所生,到了嘉平三年(251年),他已經年近80歲了,在這種狀態下,如果說他是有野心,實在難以理解,即使其叛亂成功,他也無法享受幾年權臣的日子。在這種情況下,王凌選擇放棄安度晚年,挑戰司馬懿,完全是因為忠君觀念讓他這么做。此外,司馬懿晚年病中,夢見王凌和賈逵變為厲鬼前來索命,亦可佐證在司馬懿心中,王凌與賈逵一樣,都是忠于曹魏之臣。
王凌兵敗之后,“朝議咸以為《春秋》之義,齊崔杼、鄭歸生皆加追戮,陳尸斫棺,載在方策。凌、愚罪宜如舊典?!盵7]朝臣對王凌起兵的看法是應當以對齊國崔杼、鄭國歸生的懲罰一樣,“發凌、愚冢,剖棺,暴尸於所近市三日,燒其印綬、朝服,親土埋之?!盵7]在王凌兵敗之后,司馬氏已經基本掌握國家政權,此時的朝議嚴懲王凌,正是大臣們向司馬氏表達忠心之最好表現,而之所以對王凌如此嚴懲,正可以從側面證明王凌起兵的原因是對曹魏之忠。而后晉泰始元年(265年),晉武帝司馬炎下詔:“昔太尉王凌謀廢齊王,而王竟不足以守位。征西將軍鄧艾矜功失節,實應大辟。然被書之日,罷遣人眾,束手受罪,比於求生遂為惡者,誠復不同。今大赦得還,若無子孫者,聽使立後,今祭祀不絕?!盵8]意思就是王凌謀廢齊王曹芳,曹芳確實不足以守位,允許王凌后代祭祀祖宗,事實上是給王凌平反。
晉朝剛剛建立,就給王凌平反,這其中就值得思考了,倘若王凌起兵是有野心的,是想取曹魏而代之,那么晉朝的統治者是絕對不會承認這種行為,也絕對不會為之平反的,恰恰是因為王凌對曹魏之忠,晉朝統治者覺得可以利用,才給其平反,希望后世人都效仿之。
但是在司馬懿起兵討伐之后,王凌的行為和歷史上的守節之士開始有了差距,其“自知勢窮,乃乘船單出迎宣王,遣掾王彧謝罪,送印綬、節鉞”[7],并寫了《與太傅司馬宣王書》,《三國志·魏書·王凌傳》注引《魏略》載:“卒聞神軍密發,已在百尺。雖知命窮盡,遲于相見。身首分離,不以為恨。前後遣使有書,未得還報。企踵西望,無物以譬。昨遣書之后,便乘船來相迎。宿丘頭,旦發于浦口,奉被露布赦書,又得二十三日況,累紙誨示,聞命驚愕。五內失守,不知何地可以自處。仆久忝朝恩,歷試無效,統御戎馬,董齊東夏。事有闕廢,中心犯義,罪在二百,妻子同縣,無所禱矣。不圖圣恩天覆地載,橫蒙視息,復睹日月。亡甥令狐愚攜惑群小之言,仆即時呵抑,使不得竟其語。既人已知,神明所鑒,夫非事無陰,卒至發露,知此梟夷之罪也。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子也?!盵7]在生死考驗下,王凌心中所謂的忠君觀念崩潰了,開始向司馬懿上表乞活。王凌自殺前,曾語:“行年八十,身名并滅邪!”[7]可觀王凌自殺前之心態,王凌認為此次起兵導致了他的身名俱毀,本是以忠君之心起兵反抗司馬氏政權,卻又畏而降之,此種行為定會讓后人以為其起兵的動機包藏禍心,故有此語。
此外,王凌的心腹楊弘,令狐愚之心腹楊康、以及兗州刺史黃華等本是曹氏陣營之人,卻在起兵之前先后叛變至司馬氏陣營,可觀王凌起兵的歷史時期忠君觀念之變遷。在個人利益與忠君觀念的選擇上,此時的士人,往往選擇前者,且喪失了犧牲精神。
另,《三國志·魏書·王凌傳》注引干寶《晉紀》曰:“兗州武吏東平馬隆,托為愚家客,以私財更殯葬,行服三年,種植松柏。一州之士愧之?!盵7]令狐愚被誅殺,為避免牽連,全州竟無一人敢為其收尸。只有東平武吏馬隆假裝為令狐愚家的傭人,用自己的家財為其殯葬,并服喪三年,種植松柏。此事引起一州人的愧疚之心,從此事可觀,在當時的百姓心里,王凌與令狐愚的起兵是被大家認可的,是對于曹魏忠心的體現。但是,也僅僅只是認可、愧疚而已,因為害怕被牽連,竟無人為其收尸。在個人利益、生死存亡關頭,士人心中的忠君觀念不值一提。
從王凌起兵反抗司馬氏的這場戰爭中可以看出,忠君觀念對士人們產生著一定的影響,王凌以“興曹氏”為目的的起兵,以及其路過賈逵寺所說的言語等等都是受到忠君觀念的影響。他企圖振興曹氏,但是在司馬懿起兵討伐王凌之時,王凌竟然“自知勢窮,乃乘船單出迎宣王,遣掾王彧謝罪,送印綬、節鉞”[7],向司馬氏認輸服軟。在生死存亡關頭,忠君觀念仿佛突然從王凌心中消失,其向司馬懿上的《與太傅司馬宣王書》以及“索棺釘”等種種行為證明,此時的忠君觀念已經喪失了其最重要的核心——獻身精神,只留下了殘破的外殼,當士人們受到生死存亡的考驗時,忠君觀念自然是被拋棄的選擇。
司馬懿死后,兒子司馬師繼之掌權。正元二年(255年)魏揚州刺史文欽、鎮東將軍毋丘儉起兵壽春(今安徽壽縣),矯稱受太后詔書討司馬師,率軍渡淮,進至項縣。司馬師率軍10萬征討,大破淮南軍。毋丘儉被殺,文欽逃入孫吳,此為“淮南二叛”。
《資治通鑒卷七十六》載:“鎮東將軍丘儉素與夏侯玄、李豐善,玄等死,儉亦不自安”[9],夏侯玄乃曹爽之親戚,李豐與夏侯玄以及魏帝曹芳關系都很親密,是屬于曹氏陣營,乃帝黨。毋丘儉與他們交善,可見毋丘儉之心亦屬曹氏。觀毋丘儉起兵之直接原因,乃是同屬曹氏陣營的李豐、夏侯玄和張緝等皆被殺以及曹芳被廢引起了毋丘儉的不安,害怕會牽連到自己,在其起兵中,忠君觀念是起到一定作用的。
毋丘儉起兵時罪狀司馬師曰:“故相國懿,匡輔魏室,歷事忠貞,故烈祖明皇帝授以寄托之任。懿戮力盡節,以寧華夏。又以齊王聰明,無有穢德,乃心勤盡忠以輔上,天下賴之。懿欲討滅二虜以安宇內,始分軍糧,克時同舉,未成而薨。齊王以懿有輔己大功,故遂使師承統懿業,委以大事。而師以盛年在職,無疾讬病,坐擁強兵,無有臣禮,朝臣非之,義士譏之,天下所聞,其罪一也。”[7]可以看出毋丘儉對于“忠”的看法,在提到司馬懿時,毋丘儉說“故相國懿,匡輔魏室,歷事忠貞”,在他看來司馬懿是“忠”的,對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以及把持曹魏朝政都視而不見,只是針對司馬師進行批判,結合起兵之原因可以發現,毋丘儉起兵是因為怕受到李豐、夏侯玄等人的牽連,所以只將矛頭對向了司馬師,而對司馬懿的評價卻非常之高,忠君觀念雖然是起兵的一部分原因,但是最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個人利益受到威脅,怕被牽連。
此外,其起兵時表曰:“相國懿,忠正,有大勛于社稷,宜宥及后世,請廢師,以侯就第,以弟昭代之。太尉孚,忠孝小心,護軍望,忠公親事,皆宜親寵,授以要任?!盵9]毋丘儉請求只廢掉司馬師的官職,讓他以侯爵的身分退居家中,讓其弟司馬昭代替他。這充分說明了起兵原因之不純,只是針對于司馬師個人,對于司馬氏企圖篡曹魏之心都視而不見。
文欽,《三國志·魏書·毋丘儉傳》載:“揚州刺史前將軍文欽,曹爽之邑人也,驍果粗猛,數有戰功,好增虜獲,以徼寵賞,多不見許,怨恨日甚?!盵7]《資質通鑒》亦載:“揚州刺史文欽,驍果絕人,曹爽以其鄉里故愛之。欽恃爽勢,多所陵傲。及爽誅,又好增虜級以邀功賞,司馬師常抑之,由是怨望。”[9]文欽是曹爽的同鄉,經常依仗曹爽之勢欺壓別人,可知其與曹爽關系甚密,再結合曹爽被殺后,其內心十分恐懼可知,文欽應與曹爽乃同一集團,處于司馬懿的對立面。文欽喜好虛報俘虜的人數以邀功求賞,常常受到司馬師的約束,其個人也對司馬師非常怨恨。所以,文欽起兵的原因應理解為曹爽集團的殘余勢力與司馬氏集團的斗爭,與忠君觀念沒有直接聯系,是集團之間的斗爭加上個人對司馬師的不滿雙方面原因導致。
毋丘儉起兵時“迫脅淮南將守諸別屯者,及吏民大小,皆入壽春城”[7];起兵過程中,“淮南將士,家皆在北,眾心沮散,降者相屬”[7];戰敗以后,“將士諸為儉、欽所迫脅者,悉歸降?!盵7]可見淮南的將士們本來沒有起兵之心,名不正則言不順,正因為毋丘儉與文欽起兵的原因不純,導致士兵們接連投降,不愿隨之反抗司馬氏。
此外,“文欽說吳人以伐魏之利”[9],文欽降吳后竟然勸說吳國人討伐自己的國家,可見其對魏國的情感,如果其對魏帝有忠君之念,無論如何也不會來勸吳國來討伐自己的國家,從此事再觀其起兵之原因,集團之間的斗爭與心中對司馬昭的不滿是促成文欽反叛的主要原因。
雖然是在曹氏集團的李豐、夏侯玄被殺之后,毋丘儉起兵反抗司馬氏,但從上文毋丘儉之言語及行為分析可以得出,其起兵的原因不完全因為是其忠于曹氏,而是在一定程度上由于個人利益之必然選擇,是集團之間斗爭的結果。由此觀之,忠君觀念在此次毋丘儉與司馬氏政權的斗爭中的影響微乎其微。
如果說,王凌與毋丘儉起兵使得忠君觀念大傷元氣,那么諸葛誕起兵則標志著士人們對忠君思想的背棄,忠君思想在士人心中已變為一種兒戲,是一種可以交換的商品。
《晉書·帝紀第二》載:“甘露元年春正月,加(司馬昭)大都督,奏事不名。夏六月,進封高都公,地方七百里,加之九錫,假斧鉞,進號大都督,劍履上殿。又固辭不受。秋八月庚申,加假黃鉞,增封三縣。”[10]在諸葛誕起兵的前一年,司馬昭已基本掌控國家,雖然固辭加九錫等殊儀,但這只是篡魏前的必然步驟而已。但是司馬昭存在一個障礙,便是淮南的諸葛誕?;茨系靥幙箙乔熬€,位置敏感,司馬昭在完成嬗代之前,并不希望留有諸葛誕這個不穩定的因素。所以,司馬昭決定迫反諸葛誕,以消除后患。甘露二年五月,司馬昭征諸葛誕為司空,諸葛誕遂反。
此外,王淩、令狐愚的計劃是在許昌擁立楚王彪,對抗司馬氏。而毌丘儉、文欽則是“自將五、六萬眾渡淮,西至項”[7],采取了一種進攻的態勢。而諸葛誕卻是“斂淮南及淮北郡縣屯田口十余萬官兵,揚州新附勝兵者四五萬人,聚谷足一年食,閉城自守”[7],完全采取守勢,只求自保。可見諸葛誕本無叛心,只是迫于司馬昭鏟除異己的行動,不得以而為之?!度龂尽肪矶恕吨T葛誕傳》引姜宸英曰:“諸葛誕以見疑謀叛,其死宜矣。若果忠于魏室,則不首發儉、欽之謀,坐成司馬之勢?!盵7]諸葛誕起兵并不是主動對司馬氏篡魏提出抗爭,而是因為司馬昭的迫反,其本無叛司馬昭之心,只是迫于司馬昭鏟除異己的行動,不得已而為之。
另,早在毋丘儉起兵時,就曾試圖說服鎮南將軍、都督豫州刺史的諸葛誕共同起兵?!皻饍€、文欽反,遣使詣誕,招呼豫州士民。誕斬其使,露布天下,令知儉、欽兇逆。”[7]毋丘儉、文欽反時曾“遣使詣誕”,尋求配合。但是對于毋丘儉的起兵,諸葛誕不但不支持,反而為了表明自己對司馬氏的忠誠,諸葛誕成為了攻打淮南的先鋒,并率先攻入壽春。在王凌與毋丘儉叛亂時,諸葛誕都堅定的站在了司馬氏的陣營,是平叛的重要力量,由此觀之,諸葛誕心中本無忠于魏氏之觀念。
諸葛誕起兵時,表曰:“臣受國重任,統兵在東。揚州刺史樂綝專詐,說臣與吳交通,又言被詔當代臣位,無狀日久。臣奉國命,以死自立,終無異端。忿綝不忠,輒將步騎七百人,以今月六日討綝,即日斬首,函頭驛馬傳送。若圣朝明臣,臣即魏臣;不明臣,臣即吳臣。不勝發憤有日,謹拜表陳愚,悲感泣血,哽咽斷絕,不知所如,乞朝廷察臣至誠?!盵7]從中可以看出諸葛誕的忠君觀念,即“若圣朝明臣,臣即魏臣;不明臣,臣即吳臣”。從中可以明顯分析諸葛誕之態度,如果朝廷明白他,他就忠于朝廷,如果不明白,就不忠,便是吳臣。由此觀之,在諸葛誕的心中并無對于曹氏之忠誠,完全是因為利益之變化而選擇效忠對象。
王夫之《讀通鑒論》指出:“魏而亡,亡于司馬,亡于吳,無以異也,吳豈為魏惜君臣之義,誅權奸以安其宗社者哉?誕遣其子靚稱臣于吳以起兵,則昭未篡而己先叛”[11],王夫之認為,魏亡于司馬或者亡于吳都是一樣的,諸葛誕以少子為質,求救于吳,就證明了其對魏之不忠。
忠君觀念在王凌與毋丘儉的起兵中起到了或多或少的作用,而觀諸葛誕之起兵,則完全是因為司馬氏政權對其的迫反,從諸葛誕起兵時的表中可以看出,諸葛誕之起兵標志著士人們對忠君觀念的背棄,忠君觀念在士人心中已變為一種兒戲,是一種可以交換的商品。
至此,忠君思想——中國傳統道德的核心思想,在魏晉之際的三次戰爭之中損失殆盡,以此為分水嶺,士人們在忠君觀念上分道揚鑣,西晉之末的八王之亂,東晉時期的門閥世族與皇權共天下以及南朝時期血腥政治斗爭都與魏晉之際忠君思想的進一步淡化有著莫大的關聯。
忠君思想逐漸被士大夫們拋棄有著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東漢時期的兩次黨錮之禍導致士大夫們開始走向皇帝的對立面,李膺“居陽城山中,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穢朝廷?!盵12]士大夫們還“共相標榜,指天下名士,為之稱號?!盵12]這是士大夫在踐行儒家“忠君思想”受到挫敗的典型事件。此后士大夫的心態開始發生轉折,忠君思想、砒礪名節,開始淡出士大夫的價值世界,后又因為董卓之亂以及曹操誅殺孔融等事件,士大夫們開始追求精神上的價值,傳統倫理、綱常名教逐漸淡出士大夫的視野。
五德終始說和讖緯符瑞說,亦對忠君觀念的淡漠起著關鍵作用。五德終始說,即每一朝代都有五德中的一種與其相對應,德運的盛衰決定這個朝代的命運,朝代的興衰更替也是按照五行相克的順序進行的。如尚黃以應土德是漢末非常流行的作法,曹丕登基,年號“黃初”;孫權稱帝,年號“黃武”,都是為了應以土德代漢之火德之說。讖緯符瑞說,是以天人感應為理論基礎、以陰陽五行為詮釋手段、以經學與神學合一為根本理念的現象。如《河圖》、《洛書》,實可視為一種“符瑞”,是古圣王新受命的象征,讖書附會《河圖》、《洛書》,以言符命妖祥、王朝興替等。在曹丕代漢時, 太史許芝的勸進書中提到了大量的讖語和符瑞,來證明曹氏代漢乃天命所歸。這使人們在接受曹魏代漢時有一種心理依據,也使拋棄忠君觀念提供了一種心理安慰。
此外,魏晉之際,戰爭不斷,曹魏內部各種叛亂時常發生,儒學世族的利益代表司馬氏與豪強地主的代表曹氏進行了激烈的斗爭,當權人士生死無常,生命賤如螻蟻?!凹壹矣袕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舉族而喪者?!盵12]許多士族文人被卷進了政治斗爭的漩渦,慘遭殺身之禍?!拔簳x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盵10]殘酷的政治斗爭使士大夫們感到生命的朝不保夕,又加上戰爭以及自然災害的影響,士人們對政治現實悲觀失望,對傳統的綱常名教產生懷疑,對于儒家傳統思想中的“忠君思想”,自然也開始發生動搖。
漢魏易代,忠君思想在士大夫心中還有著深刻的影響,出現了孔融、荀彧等人,為了維護漢代的綱常名教,不惜犧牲自身。而到了南朝,臣子們對皇權的轉移則完全漠然置之。《宋書·徐廣傳》載:“廣在晉為大司農,宋武受禪,恭帝遜位,廣哀感流涕。謝晦曰:‘徐公將無小過?’廣曰:‘君是興朝佐命,身是晉室遺老,悲歡之致,固是不同?!盵13]徐廣雖是表面上為朝代更替哭泣,但是卻依然入仕劉宋,如果其戀其舊國,便不會受劉宋的封爵了,可見其對忠君之態度?!赌淆R書》亦載:“高宗廢郁林,領兵入殿,左右驚走報瀹。瀹與客圍棋,每下子,輒云‘其當有意’。竟局,乃還齋臥,竟不問外事也。”[14]謝瀹對于蕭鸞廢蕭昭業政變之事毫不理睬,可見其對于忠君思想之淡漠。兩晉南北朝長期分裂動蕩的政治局面固然有著多方面復雜而深刻的原因,而魏晉之際忠君觀念進一步淡化所造成的君權的衰落,無疑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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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G]
[收稿日期]2015-04-04
[作者簡介]李孟圓(1990-),女,山西長治人,研究方向為中國史。
[中圖分類號]K2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330(2015)03-006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