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制”的隱憂

文劍

周瑄璞小說的藝術特色，是其創作情感經驗的豐富性，人性動態開放與展示的準確性，敏感社會問題捕捉與把控的獨到性，文藝審美心理訴求的合理性等。周瑄璞的小說集《曼琴的四月》由六個相互支撐、情態各異、性志迥然的中篇組成。在這里，筆者僅以《曼琴的四月》《在一起》和《流芳》這三部中篇為例，解剖周瑄璞小說的藝術特色。

《曼琴的四月》的生活場景披上社會轉型的外衣，一系列家庭丑聞挑釁社會倫理。曼琴家常規生活被十一歲的曼琴撞到父親偷情打破，作家“劫持”了曼琴的成長密碼，超乎年紀的兩性意識罪惡體驗如影隨形，侵襲一生。

父親偷情為什么要設置在開頭呢，是作家的討伐和批判嗎？懸疑不絕，直至作品后半部，才告知父親是受害者。曼琴母親當年偷情丟掉公職、舍棄家庭，令人痛恨。作家歸結母親的失敗原因：生性大意，不飾偽裝;身板健壯，欲望強烈;對生活中一些隱微之事不會遮蔽，有如穿幫了的、被觀眾哄下臺的演員。

曼琴家是社會形態的投影，是社會意識變動對人心的影響。母親偷情被弱化，是過去時形態，寫偷情是寫人心與需要。母親是女性附屬性的犧牲品，從這點看，母親偷情是自我證明、挑釁男權的行為。兒子辱罵她“又瘋又賤”，母親隱忍不發，她知曉自身行為的抗爭意義。

曼莉是令人記憶猶新的女性。她刁蠻、投機，徹頭徹尾的小市民;她是一塊畫布，被社會轉型期各種思想風氣畫得面目全非，對金錢的貪婪潛伏在她的心中。她與男人睡覺被父親追著打，追趕時髦不務正業，廝混男人。隨著人老色衰而經濟拮據。作家對社會財富分配的概括，是對主流、精英主導社會的堅定信念，是對曼莉悲苦人生的注解。

曼琴性格被環境填充，少年的無意窺視行為讓她對人生多了思考。既不懷疑女性從屬地位，也不追求聲色犬馬，幼時心靈傷害鍛煉出異常堅毅的性格，讓她對生活美有了自己的認知。她是作品最美的四月天。四月是一個詩意的眼睛，是曼琴的心香花瓣。四月萌發的季節，有夢有希望就不會遙遠。

從生活出發，從人的最簡樸的生活愿望出發，認識生活、了解人情、呼喚美善、體己至親是《在一起》的敘述主旨。這是一部男性視角書寫悲劇人生的作品，是反映社會底層人民精神鏡影的小說。

劉雪城是攀附城市的邊緣人，妻子愛莉逃避計劃生育進城務工。好景不長，愛莉車禍離世，愛莉娘家一伙人圍繞愛莉死亡攫取私利。他的人生與苦難相伴。歷經喪偶、與妻姐愛榮糾葛，戀人倩倩對他隱瞞身世、女兒叛逆和經濟“挾持”，自己疾病纏身。他讓我們看到生活的艱辛與磨礪。

這種苦樂人生和他的思想狹隘有關。為生兒子來到城市，多次陪妻子流產，為家破人亡埋下伏筆;民事調解可獲賠十一萬元，他堅決打官司，刑事訴訟賠償金縮減;對愛莉娘家人逆來順受，善惡不明。

愛榮是值得關注的女性，她緊隨愛莉的死亡出場。面對家人的非禮指責和刁難，她保護并幫扶雪城。這是對妹妹的緬懷后的博愛。她希望雪城找一個賢良女人過日子而親自撮合，但當他和倩倩真正結合后，她又對倩倩表現出異常的反感和排斥，變得猜忌、幸災樂禍且牢騷滿腹。經歷和出身讓她質樸隨和，也讓她局限于以情緒和喜好評價家庭人際，稍有不如意便怨恨橫生，損人泄憤。雪城因病住院，倩倩墮胎大出血，愛榮焦心照顧，盡管愛榮心存芥蒂，但是，母性的良善扭轉她的陰郁，推己及人的女性心理令她最終與倩倩和解，成為女性美的代言。

愛莉是有愛的好女人，她淳樸善良，勤儉持家，冒著生命危險給雪城傳續香火。她的形象在雪城將要拋棄倩倩而托夢達到高潮。“照片上愛莉那像花瓣一樣的厚嘴唇好像動了一下，他仿佛聽到她深情而溫柔的聲音，雪城我不怨你，你也別怨我娘家人，他們也都是為了孩子。”“昨夜，雪城作了一個夢，夢里又見愛莉……愛莉回過頭，眼里流出了淚，雪城別難過，也別難為倩倩，各人都活得有難處……”這些細節閃耀著美善光芒，這個善解人意、深明大義的女人具有傳統女性的高貴品質。她是女性的標尺和榜樣。

由此可見，周瑄璞對不同階層和生活領域下的個體進行了多情賦形。寫熟悉的人與事，寫置身其間的真實生活，讓作品真誠感人。譬如，《流芳》就是一部涉及機關風氣的作品，沒有細致的生活經驗，作家將無法寫出。

作家設置機關來探求身體與權利的關系。權利是責任，也是考驗。權利產生的個人權威是對行業風氣的向導，管理者若不注意自己的舉止行為，所管理的行業必定人心污濁、風氣不正，官僚主義、形式主義嚴重。

流芳是女司機，在女友幫扶下進了機關。她的悲涼是家庭環境造成的。丈夫陳權國的精神疾患以家暴爆發，讓她放棄了自己的寫作愛好。她是水，是包容而柔弱處下的，是詩意的，也是生活的。她飽滿的詩情音畫靈動美在現實的物質生活里干癟蒼白，面對生活的壓力，她調侃著、忍耐著、配合著，她對生活的討好是一種對生活的愛。

《流芳》的悲劇意義在于：命運中非理性與不可抗拒力對人的詰難。流芳親歷女兒小述賣淫這一生活悲劇。作家在此事件中批評并思索。小述涉世不深，對人缺乏警惕，為母親減輕經濟負擔打工以至被騙。新聞曝光披露的冷酷無情，我們不禁要問，賣淫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小述行為背后的目的性。這些問題推導出：新聞行業缺失了最基本的真實判斷和慈悲心。小述行為比隱蔽卻披著合理外衣的行為危害性要小，然而，人們在批判小述中對善惡進行了淪陷與顛覆。

流芳整容是了不起的一筆。她忙忙碌碌了大半生，生活耗費了她的容貌，她呼求生命中的春天。她說自己的生活是充滿歧義的，其實，作家多次在作品中渲染出生活的虛無，然而，虛無之中有希望，人生就是不斷播撒與收獲的過程。希望是輪回，是永恒理念。

批判性是周瑄璞作品的又一特色。這是從人性土壤中開出的花朵，凌厲且直白。批判有時是作家在場式的直接言說和控訴，發出自己的聲音，表達自己的觀點。有時是作家借著筆下人物之口，進行揭露，對違反人性規律的藝術進行指責和詬病。批判是為了建設，為了呼喚一種清新健康的文藝美學觀，故此，她批判中的諷刺性就變為求取藝術真諦的努力了。

周瑄璞的小說是寫兩性，寫情感，也是寫生活的，這樣的生活在時代中的，是搭上時代運行的列車而演繹人間悲喜的。這樣的作品是人性的甜蜜，在甜蜜之下又不無隱憂。當然，美也正是在這樣的隱憂中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