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蓮的女子,還住在青石巷間,荷衣芙蓉面,清晨開了門,臉上的笑意柔軟,碧波的湖面,漾著無端妙意,她獨搖著小船,水波悠然蕩開,臨水照鏡,與花并看,皆是驚艷。她素著的容顏,已有花瓣點染,輕快地一伸手,摘了個闊大的葉子作傘,腕上的銀環玲瓏,她輕輕一嘆,輕快地劃進了荷叢。一朵嫣紅在懷中,她也宛然成了蓮,眼眸流轉,切切綿綿。
采蓮來,采蓮來,采得滿艙蓮子多,采得蓮心送情歌。
水調漾開湖面,一記一記的柔情蔓延,是粉墻下的女子單純的愿。晚霞正盛,相思未央,果然有人自天邊迢迢而來,視此若歸。
唐朝士子錢忠,博學多才,曾隨父親四處宦游,見過名山大川,也到過京都華城,后來遭遇家庭變故,最終只剩一人孤身飄零。流落到了江南,他愛其水溫風軟,畫橋煙白,便留在了湖邊,日閑便行吟覽勝,舟上作詩,很快便與一群采蓮女熟識起來。
時日久了,一大群人里,總會有那么一個,牽動你的心,她從此與眾不同,有她在,氣氛都會不一樣,她再細微的一顰一笑,于你,也不再尋常。
錢忠喜歡上了一個天生麗質、垂螺淺黛的女子,與別人尚且可以說說笑笑,把蓮蓬扔來扔去地玩鬧,與她卻絲毫不敢了,連說話也要思量著,唯恐她氣了惱了,時時處處,萬般小心。
其實那個女孩純真爛漫,無拘無束,整日里快樂地采蓮,從未流露過憂愁,看起來不像是小性子的脾氣。越是如此,錢忠越覺得她如無瑕的美玉,晶瑩剔透。他不敢妄動,其實是怕一個不對,她再也不理他。
那天喝了幾杯桃花釀,一點醉意,十分清醒,酒是他給自己留的后路,心里的愛慕難以耐得住,趁機就向姑娘表白了。
江渚上,荷花唱到風波靜,姑娘說,家里有嚴父,哪怕對公子有意,也不敢私下來往,父親是飽讀詩書的文人雅士,如今隱居在此,唯好寫詩與垂釣,不如你作詩一首,待我拿回去給他看,若能打動父親,我愿終身奉君箕帚。
錢忠暗暗心喜,對于讀書人來說,這樣的要求非但不是什么難題,反而顯得風雅,傳出去,也是詩書風流的佳話。
他回去后,并沒有任何躊躇推敲,落筆就是一首詩,第二天信心滿滿地交給了姑娘。隔天姑娘就拿來了父親的和詩,并告訴他,不盡人意,請再斟酌。
如此責任重大的詩,別說是錢忠,就是換了詩仙詩圣來,姑娘的父親也是要挑上一挑的。女兒養得如花似玉,有君子來求,絕不能那么輕易就把女兒送出去。知道得之艱難,才會分外珍惜,所以要設幾道士欠,拐幾道彎,是考量才學,更是考驗真心。
果然,第二首詩也被退了回來,錢忠把自己關在門內,心里悲喜交加。他鄭重地又作了一首詩,拿著的筆都覺得沉重,把詩給了姑娘后,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在船上飄向蓮花深處,心里竟有幾分悲壯,還有清晰的忐忑不安。
愛情未塵埃落地,想到深處,總是怕的,忽略不了那點隱隱的擔憂,似還未相連的兩條船,一陣急流,幾個漩渦,也許,就再也牽不到手。
用心與不用心,結果一定不同,這一回,姑娘跑來告訴他,我與君事諧矣。
其實以錢忠的才學,在這場愛情考驗里并不重要,更多的是你來我往的一出戲,迎合那個詩詞璀璨的朝代,就是這一遞一收,故事有了旖旎的畫面,情感有了可收可放的平臺。姑娘的父親明白,妙齡的女兒被惹了心,這情一動,懷里的蓮都不及她藏了又藏,仍藏不盡的嬌羞。他閱過人間炎涼,深知四季蕭疏短如飛鴻,那秋雨殘荷的孤寂,是最委屈的疼痛,他要保護女兒最好的年華。早知那個男子是讀書人,所以才要他作詩來聘求,若他是富家子,那肯定是要上十斛珍珠。總之,他成全的是女兒。
眾荷喧嘩,滿滿的都是祝賀,再看周圍,哪里都是妥妥的安詳。所有的奔波動蕩,不管是春色歡顏,還是秋風浩浩,帶走的看似無情,其實全為了領你到下一個路口,遇到等待的人。
明明終身定了,再不需惶恐,可是姑娘卻忽然有意無意地疏遠了。他們回歸到了各自的平談生活里,原本的熾烈和渴望,全都不見了。
幾天后的傍晚,錢忠與幾個好友漫步江邊,姑娘迎面走來,只笑了笑,也不說話,就與他擦肩而過。眾人不解,錢忠浮出疑慮,女子的發香和環佩的叮當,還都沒有走遠,彼此卻誰都沒有回頭。
當夜,姑娘從窗戶里塞進一首詩:“昨日相逢小木橋,風牽裙帶纏郎腰。此情不語無人覺,只恐猜疑眼動搖。”
不知錢忠有沒有動搖,只是遍尋不著姑娘的影蹤,他倒依然如故,與鄰漁泛舟,釣于湖上。姑娘叉派人送來一首詩:“輕木堯直人湖心里,渡人荷花率率鳴。何處漁謠相調戲?往船側耳認郎聲。”
原來昨日,她就在身邊,路過同一片蓮葉,染了同一朵花香,影子層層疊疊,仍是癡戀。
其實在父親許可的時候,姑娘就在離別時,漸漸遠去的身影有了若隱若現的光芒,她是透露著自己的身份,并非凡俗。錢忠也若有所思,并不糊涂,她不來打擾,是給他平靜的時間做抉擇。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再無半句話語,但心里越來越澄明,那天的太陽還未升起,錢忠獨駕小船,深入蓮池煙波,不知所往,再也沒在岸邊出現過。
唐宋傳奇里,姑娘和她的父親都是水中仙,忠最后決定作別紅塵,與姑娘長相廝守。一別凡胎人仙居,至此不再是俗世游客,無盡的壽數,就守著天下清蓮,仍然會遇見無數佳人,和無數的詞客。《青瑣高議》里,這故事仍如蓮瓣上的朱砂,只是被編錄時更名為了《長橋怨》,似荷塘上晨起時的輕紗迷霧,隔著水影,看不清楚哪里有“怨”,讀來讀去,還是覺得安寧圓滿,沒有大悲大喜。此后略去的篇章,全是平淡的生活,靜下來相守,不生妄念,才能別處煙雨過千年。
也或者是因為滿池凈蓮,化去了所有難耐和磕絆,只剩下了清寂,和長相廝守的慈悲心愿。
這是最好的結局,溫情飽滿,讓人在塵世的困頓里愿意想一想,念一念。似蓮的情懷守在橋畔,詩詞里的歌聲便一直未停,在細水長流里相濡以沫,如毒,如蠱,如故人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