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一笑聲如雪

何人一笑聲如雪，浮生若夢歡常謝。

自古以來，笑與哭作為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表達方式，隨處可見，也讓人變得麻木，因而顯得廉價。人們一想起笑聲，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些形容詞，或猖狂，或虛偽，或客套，或捧腹，終究是少了一絲格調。反倒是眼淚讓人記住了一些，如薛靈蕓的紅顏淚，林黛玉的可人淚。

然，我縱觀歷史，博覽群書，卻一直認為一聲笑，最是滄桑與包容。仿佛一個浪子，去國離鄉，仗劍遠游，奔波中難掩疲色，卻依舊保持著銳利的本心。那一聲笑，最為堅持與本真。

對于男子來說，哭總是顯得怯弱，是我輩不屑為之的。于是萬千的情緒都化作了一聲笑，笑聲中風霜飄落，落葉四起，凌厲中總有一絲悲涼與無奈。

譬如李白，在讀“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篙人”的時候，總是能夠在愜意中察覺到一絲不可言說的落魄。

恍惚間看到一個身著青衿的男子抱劍坐在海灘上，殘陽如血，他隨手便可以拿起一枚金子打水漂，憤世嫉俗的孤獨像落日余暉一樣籠罩著他，寂靜而亙古。任何人看到他，總是會想起“永恒”這個詞，而永恒，即代表著無邊的寂寞。

這時候是不適合哭的，一聲笑便足矣。滄海笑成了桑田，青絲笑成了白發。榮華富貴變成了過眼云煙，山花爛漫時伊人的笑容也成了閉眼時僅有的舊畫。但是依舊沒有眼淚，似乎眼淚在浪跡天涯的時候就已經干涸，也不需要眼淚，沒有人會后悔自己的選擇。

笑吧，一如既住的恣肆張揚，也許唯一的區別就是喝了太多的烈酒，且歌且醉且忘春秋。與年少的肆意相比，歷練之后凝結的霜雪落在了他的發間，他的眼里，他的心中，最后歸于安然。殊途同歸，像是每個劍害都會遭遇的命運，也是最好的結局。

不是不哭，雖然長歌當哭，但有時候長笑也是一種悲鳴，像蒼山飄雪，像洱海變成了荒漠。不需要流淚，卻莫名地給人共鳴的哀傷。

這不是只有男子才會有的悲愴，若是女子，則會平添一分婉轉的美感。尤其是女子極其難以行事的江湖，少年俠客行，繁華紅塵任他逍遙，這樣的灑脫，太難勾勒出那一抹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懷，唯有不得不錦衣夜行的女子，才會生出這樣如雪的笑聲。

不得不提起聶隱娘，這個在一眾蒙面刺客中脫穎而出風姿綽約的女子。多數人提起刺客，腦海里浮現的便是一身黑的形象，高瘦矮胖，其他的便成了謎，無所謂也不知所謂。

只是她終究是不一樣的。紅顏俏，紅顏笑，她的存在打破了成規，預示著在刀光劍影的生活里姑娘的存在不僅是錦上添花，也許還是雪中送炭。

她也是身不由己。也許每個女孩都想著被嬌養，奈何命運時常道一聲嗟嘆。她學會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功夫；她學會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淡漠。殘酷的訓練讓她不得不將自己最柔軟的一部分包裹起來，藏在一個連自己都發現不了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溫熱的鮮血濺在她臉上，她逐漸失去了知覺。

但是怎么會失去知覺呢？那個原本無憂無慮的幼童成了她的劍下亡魂，她在一點點斬斷自己的羈絆。曾經她怨憎奪去了自己童年的老尼，如今她卻成為殺害幼童的殘忍殺手。生命的溫度在她的手上一點點消逝，如同當年的自己在一步步離開。

她走的每一步，都踏在其他人的鮮血上，殷紅的色澤在她的腳下綻放出絕美的曼陀羅。

她也有過喜歡的人，一個磨鏡子的少年，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巷里恬靜安然的生活。這是合乎情理的，人們選擇自己的愛人，往往懷抱著他或者她自己最想要的那種生活。在別的女孩希冀對方踏著七彩祥云拯救自己的時候，她卻希望對方只是一個平平淡淡的少年，充滿朝氣而又顯得有些平庸。

但這就夠了。她從來都不會渴求太多，因為命運從來不會讓她滿足太多，她只是想要經營一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沒有人會怪她癡心妄想，只是她背負得太多，身不由己罷了。

順路的時候，她會走到小巷深處，靜靜地看著那少年磨鏡子。少年已經認識了她，看見她一成不變的裝束和形影不離的劍，笑著說：“女俠來了呀，我去給你倒杯茶。”

喊她女俠不過是一種客套的說法，遠離江湖紛擾的他又怎么會知道，她的的確確生活在風雨飄搖十年燈的江湖中。

她只是笑笑，不曾解釋，接過那碗滾燙的茶，在晚霞里顯得格外真實，不遠處炊煙裊裊，融化了她臉上的風霜。其實她比少年還要小兩歲，只是長年加身的黑色長袍與滿臉的滄桑讓她看起來顯得蒼老。她的花期還沒到，便已凋零。

后來她去了邊塞，再也沒有回來，她騎在馬上，周身只有獵獵的風響，大漠孤煙直。我看見她的眼里有淚，卻沒有流出來；我聽見她的笑聲，如同每一個有故事的劍客一樣蒼惶。她終究舍棄了女子的外衣，于是也沒有必要哭得凄凄慘慘成成，她的笑聲傳來，你且仔細聽好，每一聲笑都是一支遠去的挽歌。

她在向每一個難以割舍的過去辭行。那個笑容淳樸的少年，那縷飄渺的炊煙，那個真實的黃昏……

聽到這樣的笑聲，我總是希望自己可以笑，酣暢淋漓地笑，到最后卻往往想要酣暢淋漓地哭一場。于是只好安慰自己，不管如何，痛快就好，舉杯邀月同行，莫作矯情。笑聲中的故事太多，唯能夠參悟出這樣一絲半點。

“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世知多少/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一襟晚照/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笑……”最喜歡《笑傲江湖》的主題曲《滄海一聲笑》，無論滄海笑也好，蒼生笑也罷，總是有種英雄末路的慨嘆。當時年少，心比天高，仗劍走天涯的心智一點兒都沒有覺得可笑，直到人生險途難料，波瀾起伏，幾許消磨幾許調笑，變成了醉里挑燈看劍時的夢囈、變成了漁人樵夫閑話時的談資。

正如其中的曲洋與劉正風，高山流水，琴簫合奏，兩人相視一笑，都知道《笑傲江湖》從此成為絕唱，說好金盆洗手的歸期反而成了永訣。這樣的結局總是讓人手忙腳亂到無措，干脆到不留任何馬腳，痛快到不得不叫一聲好。

明月谷是曲終人散日寸的最后一場盛宴，紅塵濁世里，他們已經了無遺憾。浪聲依舊滔滔，只是與他們何干？歲月趁早將一切一筆勾銷，空留笑聲催人老。

當年的濁酒還散發著醇香，伊人卻早已不知去向。

物是人非里，是誰隔空長笑，笑聲里的雪，藩得滿山遍野，不敢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