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傅面者也,從米分聲。即為現代所稱的化妝粉餅。
春日里楊柳依依,飛花漫漫,有女子輕傅粉黛,在桃花樹下小試自己新制的羅裙。彼時風乍暖,日初長,裊垂楊,可與花蝶斗粉香。
隔著杳遠的時光回望,宛然能看見她的窈窕身影,在一寸一寸掠去的飛花里,折射出一種虛虛實實的曼妙。云想衣裳花想容,那容,有一種淺黛薄妝的沉靜和渺遠,無端占盡春色。
宋詞里有言: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原來竟是真的。
在遙遠的戰國時代,女子已經開始使用妝粉。《齊民要術》里有比較詳細的記載,最原始的制作方法是用粉缽盛以米汁,使其沉淀成潔白細膩的粉英,然后放在目光下曝曬,曬干后的粉末即是米粉了。
大唐時期就有一種大名鼎鼎的“迎蝶粉”,是由細粟米制成的。唐女對于美的追求就如同這個盛世王朝一樣,毫不遮掩,大膽無畏,連小小妝粉的名字都這般張揚直白,微微念一念,便覺得有一種開門仰首即迎來萬千花蝶的盎然春意,驚心且幽艷著。
為了更易于保存,后來又有了鉛粉。鉛粉,亦稱胡粉、鉛華,含有鉛、錫、鋁等各種化學元素,因為它質地細膩,色澤瑩白,所以備受世人喜愛,漸漸取代了米粉的地位。
當然,鉛粉雖好,但微毒有害,因此她們就尋了更多的保養之法。
比如神仙玉女粉、玉容粉等,都是夜間必不可少的美容修護妝粉。單看名字就足夠曼妙詩意,其實主料也不過是益母草煅燒成的細灰。益母草亦名裉草、燈籠草,《本草拾遺》有載:“人面藥,令人光澤,治粉刺。”即是天然可親的美容藥草。
益母草生命力頗為頑強,在端午節前后花開最盛。初夏田野,阡陌縱橫,有民間少女手提竹籃,去田間細心挑揀,采來不能捎帶一絲泥土的益母草,自己動手制作玉女粉,或者添加其他藥草香料制成更為高檔講究的護膚妝粉。
那樣的事無巨細,親力親為,一分都急不得,催不得。她在田間抬起頭來,緩一緩,卻不知光陰倏忽而過,已是日頭夕照,再低頭端看手中這一捧紫意盈盈的益母草,她恍然覺得人世間的歡喜亦可如此簡單。
不過是,回首可見南山南,相臥云溪草廬畔;不過是,愿這世間一響一霎,一悲一歡,皆有跡可循,有枝可依。
除了傅面勻粉,古時女子甚至還會將妝粉用于全身。時值盛夏,她們皆著薄衫輕紗,肩、雙臂、脖頸都在輕羅淺紗中若隱若現,爽身粉由此應運而生。
爽身粉,是一種專門用于身上的妝粉,在護膚保養的同時,亦能令薄紗里隱約可見的肌膚更加潤白細膩,甚至微微含香,魅惑眾生。
《事林廣記》中記載著一種“玉女桃花粉”。是將益母草煅燒成灰,加人滑石粉、蚌粉、少許胭脂,因此那香粉便帶著做微的談粉色,如同三月桃花初綻,迷蒙晨霧籠罩下,那層層疊疊的花枝爛漫。
桃花妝粉擦拭后,周身皆香氣繚繞,是極美極媚的,且媚得恰到好處,讓人不覺輕佻,不覺庸俗,反而生出綿延不盡的相思來。
南唐后主李煜《書靈筵手巾》有道:“浮生共憔悴,壯歲失嬋娟。汗手遺香漬,痕眉染黛煙。”
大周后去世后,他睹物思人,看著染有香漬的手巾,仿佛還覺得眼前恍惚立著的,是當年言笑晏晏的她。怎怨會是當年?可恨只是當年。
“汗手遺香漬”指的便是傅身香粉后,染紅的汗水在手帕上留下的粉痕,色澤如桃紅,觀之愈思人。
他也真是可悲。在大周后長臥病榻時,他未曾考慮到她,竟然與小周后屢次幽會。如今,他做這些窮哀至慟的詩詞又有何用?伊人已撒手西去,他連懊悔憾恨都無處可傾訴。
失去才知惋惜,得到卻不長情,人世真是兜兜轉轉,一樣天道無親,到了最后終歸什么也不曾擁有,什么也不可挽回。
妝粉微微傅身,自有說不出的生動幽艷。可若是涂得太厚,抹得太多,只怕那紅汗淋淋,鮮艷桃紅,就會有一種黏膩過滿的意味來。
《開元天寶遺事》有載:貴妃每至夏月,常衣輕綃,使侍兒交扇鼓風,猶不解其熱。每有汗出,紅膩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花也。
文中的貴妃指的便是楊玉環。她每每流汗,汗水紅艷,香氣濃烈,連擦拭的手帕都被染成桃紅色,不知究竟涂抹了幾層。
她真是大唐的芙蓉花,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要好的,連傅身粉都得抹這么厚才心滿意足,也虧得有人寵著她,樣樣都為她尋來,只怕虧待了她。
其實,所謂的“紅顏禍水”真是誤解,從始至終她不過是小女兒心思,不問朝政,不念權力。但她會妒,會怨,會如平民夫妻一般,求他能專一以待,白首同歸。
但她忘了,這世間上的很多事情都是物極必反。就如同這紅膩多香的妝粉,任憑再美再好,也不能盈滿過盛。她愛得純粹,愛得簡單,然他不是普通人,他是大唐帝王,所以這份愛反倒成了無妄的貪戀,到最后,以至毀滅。
關于妝粉,還有一個有趣的風韻典故——何郎傅粉。
“何郎猶在無恩澤,不似當初傅粉時。”何郎即是何晏。三國時期魏國人,他容貌俊美,面容白凈,是名副其實的美男子,其養父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梟雄曹操。
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有載:“何平叔(何晏)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
因他太過白凈,魏明帝總疑心他臉上搽了厚厚的妝粉。正處盛夏,魏明帝著人將他找來。賞賜他熱湯面吃。大汗淋漓下,他只好用衣袖擦汗。可他擦完后,臉色卻更加白皙紅潤,明帝這才相信他沒有傅粉,而真的是天生麗質,姿色皎皎。
儼如傅粉,是謂何郎。之后世人便用“何郎傅粉”來形容姿色清俊的絕世美男子,可美好之物往往迂回百轉,讓人摸不著后事前程。
作為姿容姣好又有才學的美男子,曹操當然很欣賞他,于是將女兒金鄉公主嫁與他,成了一樁婚配。嫁給這樣人皆公認的美儀少年郎,想來金鄉公主必是十分歡喜的。
其實不然,她是惶惶愁度日,夜夜暗淚垂。何晏自認為是美男子,所以經常縱情聲色,毫不收斂;他自恃才高,其實滿腦子里都是些玄學怪論,空有皮囊;他仗勢專政,聯合黨羽依附曹爽,最后落了個身敗名裂,獲罪被誅。
可見以貌取人是真真要不得的,畢竟像潘安那般用情專一的少年郎實在是少之又少。對于這樣面若傅粉的絕世美男子,還是遠遠望一望,養一養眼便好。
若真的不小心遇上了,愛上了,誰也無法繞過誰,那便是緣分天意,不能逃離,也無須回避。佛曰:聚散總有時,浮生千重變,別問是劫還是緣。
柳陰煙漠漠,傅粉春曉妝。人生就如同這談談紅霞的妝粉,不須大喜大悲,也不求轟轟烈烈。閑閑春日時,我只想攜一身清香,踏歌去尋春撲蝶,低頭可看飛花滿園,仰首亦見浮云漫天。
這樣和合歡喜,人世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