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丑

早春二月，乍暖還寒，原本人跡罕至的疇華山如今卻異常喧囂。

自從年前有個樵夫在山中巧遇了嫦娥，一時驚為天人。消息傳出，引來無數好事者想要一窺嫦娥的美貌，誰知竟見到了嫦蛾的妹妹女丑。那張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丑臉，將幾個膽小的人當場嚇暈了過去。于是，這對姐妹的名聲瞬間傳遍了四面八方，都說疇華山中這對姐妹與眾不同，一個美得像仙女下凡，一個丑得如羅剎轉世。不知多少人慕名而來，只為一睹嫦娥芳容。文人墨客為她著許畫像，王孫貴族送來豐厚聘禮，誠懇求親……而女丑，自然戍了眾人嘲笑譏諷的對象，以貌取人的俗人們用最惡毒的語言嘲笑著她。

“不許你們再取笑我妹妹！”嫦娥將女丑護在身后，以纖瘦的身體努力維護著她，唇角卻泛起一絲意味莫名的淺笑。

“嫦蛾真是個好姑娘，又漂亮又善良，有這么丑的妹妹她也不嫌棄，還處處護著她。”你贊之聲此起彼伏，眾人幾乎將嫦娥捧上了天。

“女丑，不要理他們，我們回去。”嫦娥拉著女丑消失在眾人面前，留下淡淡幽香，又不知令多少人丟了魂。直到無人之處，她才漠然松開女丑的手，居高臨下冷冷道：“女丑，你終究不如我！”

嫦娥討厭女丑，不僅是因為她長得丑，更是因為，這么丑的人，居然樣樣都在她之上。從小到大，所有事情女丑都一學就會，天資高得令人嘆服，連家傳的求雨之術，父母竟然也只傳授給女丑一人，令她又妒又恨。于是她故意帶著女丑在人前招搖，故意讓她出丑，讓她成為世人的笑柄。她故意處處刁難女丑，恨不得時刻將她踩在腳下。

女丑無言以對，她不明白嫦娥為何會這樣想，因為在她看來，她從來就不如她，也永遠不如她。

當年，親生父母嫌她太丑，將她遺棄在山中，如果不是嫦娥的父母收養了她，或許她早就葬身于野獸腹中了。嫦娥美麗動人，從小有父母疼愛，遠比她幸福千萬倍。女丑雖然不懂嫦娥為何從小就不喜歡她，但她始終對嫦娥以真心相待，養父母去世之后，只剩她們二人相依為命，只有照顧好嫦娥，方能報答養父母的救命之恩。

女丑包攬了家中所有的粗活重活，獨自一人去山中砍柴挑水，卻意外地救回了一個身負重傷的男子。

他滿身是血地暈倒在桃花樹下，奄奄一息，手中緊緊握著一把彎弓。不遠處，曾令她們心驚膽戰的怪獸“鑿齒”已然斃命，一枝鋒利的箭正中它的眉心。想必是這男子除掉了為禍一方的怪獸，想必他是因為與怪獸的纏斗才會身負重傷。

女丑將他帶回家中，替他包扎好傷口。當她拭去他滿臉血污之時，不由得看呆了——這個男子，俊美得不可方物！縱然面容有些蒼白，卻絲毫不掩他滿臉的豪氣，英挺眉骨下的雙眼緊閉，也不減他天神般的英武光芒。

嫦娥嘲弄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女丑，別白費心機了，他傷得那么重，哪里還有救？趁早把他丟到山里，要是他死在你的床上，你可就脫不了干系了。唉，真是可惜了他這世間少有的好相貌……”

不管嫦娥的話說得有多難聽，女丑依然固執地醫治著那個陌生男子。

山中缺醫少藥，女丑便自己采藥，聽說靈芝有療傷續命的奇效，女丑便下懸崖采摘，將自己摔得傷痕累累；他身體虛弱，需要滋補，她就下到冰涼刺骨的河水中，為他捕魚熬湯；他病情反復，時常發起高燒，她便衣不解帶地貼身照料，常常幾天幾夜也不合眼……也許是他命不該絕，也許是女丑醫治有方，一個月后，他竟真的活了過來。

羿睜開眼睛，與身邊的救命恩人打了個照面，雖然他極力掩飾，眼里還是清晰地閃過一抹驚恐。他聽說過女丑的丑陋，卻想不到她居然丑成這樣，這張臉猙獰扭曲，比怪獸“鑿齒”還要恐怖。他不由自主渾身一顫，連道謝的聲音也有些沙啞。

那轉瞬即逝的驚恐無比清晰地落在女丑眼中，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她知道自己丑，很丑，丑得連親生父母都嫌棄，而這個能斬妖除魔的大英雄，自然也不能免俗。她用袖子掩住自己的臉，默默退出了房間。

從此，女丑還是悉心地為他采藥熬湯，但貼身照料的人卻變成了嫦娥。嫦娥得知女丑救的人竟是有窮國的君主，早沒有了之前的不屑與冷漠，不但盡心盡力地照顧，連話語中都多了幾分曖昧，“你昏迷的這些日子，我一直擔心你……當初要不是我堅持要救你，女丑或許早就放棄了。我替你熬了魚湯，趕緊趁熱喝吧，快點養好身體！”

看著嫦娥精致的容貌，羿卻倍感心寒，重傷昏迷的這段日子，他雖然眼不能視，口不能言，卻能聽能感覺，他知道是誰救了他，他清楚女丑力他所做的一切，他更清楚嫦娥曾經對他的態度。原來精致的皮相之下也會有丑陋的心，他心中突然對丑陋的女丑有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他大傷初愈，便硬撐著要走。他說天下妖孽橫行，他的百姓還在受難，他不敢再有絲毫耽擱。嫦蛾梨花帶淚，用盡所有的溫柔挽留，未果。

女丑將她養了多年的大蟹交給羿，“大蟹是山水精靈，不懼水火，能助你斬妖除怪。我曾救過它的命，它定會竭盡所能助你一臂之力。”

羿感激地望向女丑，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他驚嘆，想不到丑陋的女丑，竟有一雙無比清澈的眼睛。

三個月后，羿除九嬰，擒大風，天下太平。他以歸還大蟹為由，重新回到了疇華山。

“女丑，謝謝你。你不但救了我的命，大蟹還幫我鏟除了害人的妖怪。”他目光如炬，帶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堅決，“如今妖孽已除，天下太平，你愿意下山，跟我去有窮國嗎？”

“我……”女丑心跳狂亂，生平第一次有人用這種目光看她，溫柔如水，不帶絲毫嘲笑和歧視。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目光中，有著與她相同的灼熱情愫……

“妹妹，你不會獨自下山，丟下我一個人吧？”一直遠遠偷聽的嫦娥再也按捺不住，粗魯地打斷了二人的對話。她上前握住了女丑的手，下意識用力一握，“就算要走，我們兩姐妹也會一起走，永遠不會分開，對不對？”

氣氛有些壓抑，羿尷尬地回避了，留下嫦娥與女丑獨處。

“女丑，剛才羿對你說的那些話，他也對我說了，我只是不忍心丟下你一個人，所以沒有答應。”嫦娥面帶挑釁，語氣中滿是不服氣，“你難道以為，堂堂一國之君，會看上你這個丑八怪？他不過是感激你的救命之恩，你可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嫦娥的話令女丑瞬間清醒，羿是她見過最好的男子，她根本配不上他，她不該心存幻想。

見女丑不語，嫦娥有些急了，“女丑，我知道你對羿的心思，但你必須幫我，讓我嫁給他，我會把你留在身邊，那樣，你也就可以跟在他身邊了。你要是利用他想報恩的心情逼他娶你的話，那他就會被天下人取笑！女丑，你要有自知之明，莫要害人害己。”嫦娥輕輕地拍了拍女丑的肩，“況且，爹娘臨終前，你答應他們會好好照顧我的，現在就是你報答他們的時候。該怎么做，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嫦娥愛上了羿，為了能嫁給他，她幾乎用盡了所有的理由。

女丑始終一言不發，心里卻有了決定。

她答應了羿隨他下山，但有一個條件，要羿娶嫦娥為妻。她態度堅決，不容商量，如果羿不答應，她就會躲進深山，永世不與他相見。

羿同意了。不久便與嫦娥結為夫妻，兩人郎才女貌，一時傳為佳話。有窮國舉國上下歡騰，那一年五谷豐登，百姓安居樂業，一派祥和。

然而好景不長，本該輪流出現的十個太陽竟然同時現身天際，天下大旱，滾滾熱浪令百川枯竭，草木枯萎。身為一國之君，眼看著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卻又無計可施，羿心如刀絞。

女丑亦心急如焚，羿的每一次皺眉都令她心痛，如果能為羿排憂解難，她什么都肯做。這時，嫦娥在她面前不露痕跡地提醒，“要是我也會求雨之術就好了，如果能緩解天下旱情，羿就不會整日煩心了。”

原來，嫦娥的父母是巫族后裔，巫族先人曾在上古大旱之際入昆侖墟偷來求雨之術，千百年來一直造福人間。而如今巫族衰落，求雨之術也幾乎失傳，女丑是唯一的傳人。

嫦娥很清楚，求雨之術是以人力逆天，普通旱情也會折損壽命，若以一己之力對抗十輪紅日，無異于以卵擊石，女丑若去求雨，必死無疑。但這傻姑娘對羿死心塌地，為了他，恐怕連死也不怕。

果然，女丑毫不遲疑地沖了出去。望著她的背影，嫦娥雙拳緊扣，“女丑，不要怪我，怪只怪你愛錯了人！怪只怪羿的心里，一直都只有你！”

一場甘霖緩解了旱情，女丑冒死求雨的消息傳到羿的耳中，一直壓抑的情感徹底爆發。他發瘋般沖到女丑求雨的曠野上，卻只見到女丑緩緩倒下的身影。十個太陽在她頭頂放肆地燃燒著，幾乎將她纖弱的身體烤干……

“女丑——”羿不顧一切地沖向女丑，將她緊緊擁在懷中，而她，卻用最后的力氣抬起手臂，用寬大的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臉。

她多想告訴他，她一直深愛著他，如果不是怯懦于這張丑臉，她絕不會把他讓給任何人。

她多想告訴他，她早知自己的宿命。巫族求雨之術是用自己對上天獻祭，要想求雨成功，她只能獻出自己的性命。嫦娥的父母收養她，也只是為了讓她在必要的時候，替嫦娥去死。如今，如果她的死能為羿分憂，也算是死得其所。

“羿，如果有來生，如果還能相見，我一定要換個模樣，轟轟烈烈地愛你一回。”

抱著她漸漸僵硬的身體，羿怒不可遏，他彎弓搭箭，以最猛烈的姿態射向天空中熊熊燃燒的十個火球。十輪紅日在他的利箭之下，紛紛墜落，直到還剩最后一個，趕來的嫦娥不顧一切奪下了他手中的弓箭，“羿，你瘋了！每個太陽都是天帝之子，是上天的大神，你殺了他們，會遭天譴的！”

“他們殺了女丑！他們都該死！”羿早已失去了理智。

“為了這么個丑八怪，值得嗎？”

羿抱起女丑的尸體，冰冷淡漠地看了嫦娥一眼，“她為我付出了一切，我為她做什么都值得！”

羿獨自上了昆侖山，歷經艱險，終于向西王母求來起死回生的仙藥，卻再也找不到女丑的尸體。

他質問嫦娥，得到的卻是嫦娥負氣的回答：“想不到，我還是比不上那個丑八怪！羿，你會后悔的，你永遠也找不到她在哪里！”

她趁羿不備，奪過他求來的仙藥，整個兒吞了下去。轉眼，她飛身成仙，入月宮廣寒，永世孤獨。

而羿窮其一生尋找，始終沒有女丑的消息，最后郁郁而終。

許多年以后，有人在丈夫國以北的深山中，見到一個長眠的女子。她一身青衣，寬大的衣袖掩住面容，一只巨大的蟹守在她的身邊，惡狠狠地揮動著巨大的螯，不許任何人靠近。聽老人們說，那是女丑的尸體，當初嫦娥想要毀掉，被大蟹偷出來藏身于此。

從此，世間有了一個關于女丑尸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