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成人禮的概念在人們心中日漸模糊,如同年深日久的畫卷,在宣紙上暈開了墨汁,仿佛留下些什么,卻怎么也抓不住。是什么呢?光陰飛速后退,幾百年前的日光下,塵封的古時成人禮,漸漸清晰了起來。
翻開泛黃的書卷,《禮記·內則》上有這樣一句話:“女子十有五年笄。”
意思是古代的女子,年滿十五歲就可以挽起一頭青絲,插上發笄,從此以后就不是小姑娘了,已經到了出嫁的年歲,是成年人了。
及笄年華怕是姑娘們最好的時候,就如同一朵花兒正在緩慢地綻放出最奪目的光彩。趙彥端有一闋《鷓鴣天》:“有女青春正及笄。蕊王朱仙子下瑤池。簫吹弄玉登樓月,弦撥昭君未嫁時。”
這闋詞雖是風流的趙彥端拿來贈妓的,詞風也難免香艷了些,但及笄年華的女子之曼妙,由此可見一般。
后來東漢末年的經學大師鄭玄,平生最喜給那些自己讀過的典籍作注解,換做現代,大抵便是讀書筆記了。鄭玄在“女子十有五年笄”的下面寫了這樣一行小字:“謂應年許嫁者。女子許嫁,笄而字之,其未許嫁,二十則笄。”
后世之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笄禮,也未必一定要在姑娘十五歲時舉行。
古代的姑娘們成婚都早,從十五歲開始就是正當嫁人的年紀了,若是之前沒有行笄禮,這邊叉尋到了好人家,雙方都應允了這門婚事,那姑娘想不行笄禮也不行了。這時行的笄禮,叫許嫁笄。
那不行笄禮直接過門行不行?你要是在古代說這話,怕是要被人捂著嘴巴拖走,嫌棄你不懂禮數了,“行了笄禮才能被夫婿家接走呢,還未行笄禮的姑娘,可是不能嫁人的。”
《孔雀東南飛》里,劉蘭芝“十七為君婦”,若這十七是虛歲,那想來劉姑娘也是剛剛及笄不上一年,就嫁作焦家婦了。
那時最晚行笄禮的年紀,是二十歲。假使這姑娘到了二十歲仍待字閨中,笄禮也是非行不可的。畢竟,讓一個二十歲的姑娘,還梳著兩個發髻做“未成年”人,還是不合適的。
一路行走探究源頭,笄禮的出現上可追溯至西周,。彼時周公興正禮樂,禮樂文明的基調自此奠定,上至王孫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男子須行冠禮,女子須行笄禮。
只是不知何故,關于笄禮的儀節,就算遍尋史書,也很難尋覓到它的身影。
或許因為它日漸不被人重視,或許與當時女子地位不高有關,太多的或許已無從揣度,我們只知道,就連盛唐的《通典》,也只有寥寥數語。及至宋代,儒學再次備受推崇,我們才得以從《宋史》中,一窺當時公主笄禮的盛大與莊重。
那必定是個極晴朗的日子,天藍如洗,大殿上擺著香案,皇上皇后坐在主位,其余宮嬪穿著盛裝立在道路兩側,公主在樂聲中款步走來,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有人弓著身獻上冠笄,在音樂止時,恰好走到公主席前,在颯颯風聲中唱祝:“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戍德。壽考綿鴻,以介景福。”
這之后,公主就要結發插上發笄,換上事先準備好的衣服,在所有人殷切的目光中,端莊地一步步回到席上。如是三次。
每一次公主戴上的發簪和換的衣服都不一樣,這樣的禮俗,稱為三加禮。象征著公主從天真爛漫的女童,長戍豆蔻年華的少女,再到如今,穿著深色衣服雍容典雅的國之公主,今后,她將以與皇子截然不同的方式,擔負起肩上的責任。
三次加笄后,方才主持公主冠笄的人叉唱祝道:“歲日俱吉。威儀孔時。昭告厥字,令德攸宜。表爾淑美,永保受之。可字日某。”這個某,便是公主的字。
所謂字,與名是不同的。古人有姓有名還有字,出生后取名,成人禮上取字。后來成人禮漸漸不被重視,甚少有人再遵循這些繁復的禮節,可取字的習俗卻一直都保留著。
唱祝畢,禮官宣公主上殿,宮女攙著公主一步步踏進殿內,而后宮女松開手,剩下的路,是只能由公主一個人走的。往后漫漫人生,她已不再是不懂事的孩童,不會有人在她身旁,扶著她前行。有些路注定只能一個人走。
走到皇上跟前,已經換了沉穩華貴衣服的公主,緩緩將交疊的雙手舉至眉間,深深叩拜。我想此時的皇上,應該是欣慰地點點頭,再對公主說上幾句話,而后目光追隨著公主,看她再到皇后和她生母那里,一一聆訓。
最后眾人稱賀,方算禮成。這樣的三加禮,半天時間都是不夠用的,還不算先前的煩瑣準備。是以平民女子,大多不會辦得如此莊重,笄禮也只一加。
其實三加也好,一加也罷,終歸里面蘊含的深意,都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希望自家姑娘,能于此窺見人生的真諦,懂得自己已不再是家中不必承擔責任的幼女,從戴上發笄那一刻起,就意味著,她從此以后,將以她該有的方式,撐起這個世界。
自西周以來,風云變幻,江山幾度易主,然而這些禮俗,卻成了融入骨血的習慣,一直延續到明朝,期間雖有式微,卻不曾泯滅。
明崇禎十七年,滿清入關,與剃發易服并行的,還有笄禮的禁止。
冠笄之禮,終歸是遇到了最為嚴重的沉淪,偶有平民家庭,將笄禮與女子成婚時的婚禮合并到一起,已算是對笄禮最大的傳承。
魏晉之際,笄禮也曾沉寂,但最后還是恢復了一些,可這次不同了。轉瞬戰事四起,硝煙彌漫在古老的國度,西方文化的沖擊,國人的覺醒,戰爭的摧殘,終于迫得連那星星點點的光亮也熄滅了,笄禮消失在了歷史之中,仿佛曾燃燒的火焰,在光耀左右之后,免不了成為沉默清冷的余灰。
說來不知是幸抑或是不幸,它們在發源之地銷聲匿跡,卻因著昔年盛世,文化的傳播與融合,在海外有了新的生命力。現今日本與韓國等國的成人禮,還是能看出來冠笄之禮的影子。
大抵這文明的生命力真是強大到不可磨滅吧,近幾年,國內許多年輕人也重新穿回了漢服,笄禮也日漸復興。
依我看來,現今笄禮的意義,早已不同于以往用來宣告女子可以成婚,而是賦予女子該有的,柔和的力量。
《左傳》上說:“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這便是華夏二字的由來。
深閨少女初長成,人們便將千年文明與殷殷期盼,并著家國天下的責任,融在一場端莊的成人禮中,在幫那少女鄭重插上發簪時,一并交付于她。
縱使那姑娘的人生閱歷,尚不足以支撐她領會到其中精髓,怕是也在恍惚中,在盈盈下拜的一剎那,覺得此時的女子分明是自己,而又不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