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識
經事之前,我在眾多兵法韜略、史經素書間無意落目——膚若凝脂,明眸善睞,云發青鸞,杏眼桃腮。
短短兩行一紙,字字錐擊我心。我從未領略過,傾城之貌會如何動蕩浮沫的人世,引得山河傾倒。卻仍知塵埃皆惘,回憶會釀成烈酒,促人愈愁愈飲,愈醉愈迷,而后涌出的便是牽腸刮肚的情絲。
美人多嬌的無鹽城是我年少的家鄉。及笄之年,我隨同爹爹在戰火彌漫的亂世四處漂泊。他說金戈鐵馬,亂世生存艱難,旁人就無暇顧及我的無艷之貌,亦不會指指點點,更不會過問女兒家何時婚期。他暮雪的雙鬢染上了幾分愁緒,我音哽人喉,辯駁之言卻早已潰不成軍。
世間溢美之詞數不勝數,而這些都與我無緣,他人形容我,輕則如殘花一株,無緣大稚之堂,重則就道尋常百姓家皆難嫁人。我置氣地在蒼嶺揮斥劍舞,發泄胸中積怨。此時,倦鳥歸巢,悠悠綠綠的青巒火光漫天,民不聊生,看到這一切竟比日日仰人鼻息的落魄更讓我傷懷。
我尋著城門向侍衛打探,請求人宮進諫。卻不料他們上前一推,譏諷道:“哪里來的丑婆娘,還妄想選秀納妃?簡直是癡人說夢。”
我心思一冽,毫不猶豫地扯去了那張臨風飄搖的征告,并放下豪言,“去宮內通傳,我今日勢必要見大王。”
傳聞,齊宣王自恃國強,耽于酒色,不修實政,嬖臣專權。我知今日強行納諫,如遇昏君,必定性命堪憂,如此想著,步履也染上了些許沉重。
相見時他端坐在一片群臣諂笑中,正色問我:“聽聞姑娘要毛遂自薦,人我后宮,妃侍以備有余,不知有何才能?”
我抱著必死之心,說起大齊烽火之變,懲拒諫之口,揮讒佞之臣,流連宮樂酒色,游玩享樂,長此以往,齊國勢必會速速衰亡。驟然,廷下慍聲怨怒,大臣躍躍欲試,要囚我人牢。他卻沉聲似海,不急不緩道:“姑娘胸有韜略,冒死進諫,膽色驚人,不知可愿歸我宮內,告知芳名?”
“小女子鐘離春。”
多年后當我醉臥金鸞,夜夜入夢的回憶,皆是那人如墨發跡間一雙桀驁不遜的鳳眼,輪煮了我的半世浮生。
二 相聚
入宮不久,我就攪起了朝堂的一團風波。齊宣王布告天下,拆漸臺、罷女樂、選兵馬、退諂諛。一張張皇榜貼出,讓當道奸臣恨我入骨。而我雖無名無分,只充當幕僚一職,卻高入朝堂,內至后宮,皆無人敢攔。
在宮里待得久了,也就體會到身為一國之主的辟疆為何喜愛笙鼓和鳴。這宮墻不僅囚了人的自由,還壓抑了生生不息的熱血。冗長的循環,周而復始,美人懷、杯中酒、花鳥獸,一切都成了排遣寂寞的手把玩意兒。
得了閑暇,辟疆會獨坐長亭,襯著林深清幽,彈奏一曲伶仃挽歌。音色悠遠,藩葉如蝶繞。我自嘆無月貌花容,襯不起琴瑟歌鳴。索性,折一枝綠柳在音律中舞劍。一招一式皆融進霓濃春色、微風細雨中,心情也隨之紛揚。
曲盡人未散,辟疆擊掌相迎,眸中難掩晴朗,他說我舞得甚好,不似花拳繡腿,有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灑脫。我不禁被他逗笑,婉謝,“大王過譽了。”
那時他一板一眼地糾正我,官臣不在時就擇名而叫,不必拘泥于禮數。我知這是因助他攘外安內而給的優待,心中卻也免不了歡愉,叩首之間,湖水映出一張熟悉而殘破的容顏,讓我不禁雙目緊閉,心如亂麻。
朝廷無事時,我便開始流連于后宮。習六宮粉黛如何脂染出驚世的容顏。稍有所成,便房門緊閉,日日直到夜色漸染,還撐著一盞熒燈,對鏡描容。
那日,辟疆醉酒誤入內室,我手一抖,畫筆清脆一扣,應聲而落。我們面面相覷,他緋色人膚,隨手拾筆,繼而替我續眉,指尖溫柔地劃過臉頰,一點一簇,漫長得似過了半生。筆尖嫻熟地在面頰紅斑處圍出了朱砂點點,似落櫻裊裊,焯約燭光,分外妖嬈。他一面勾勒一面寬慰我,“女兒家描眉畫容實乃尋常,離春不必驚慌無措。”
完成后仍不忘贊嘆自己手藝精湛,問我可喜歡?待我重重點頭,才心滿意足地尋榻而去。
夜半醉臥間,他睡眼惺忪,仍呢喃碎語,叨嘮著我究竟喜歡何物,便要一一賜予。
我端詳銅鏡內的自己,眼波流動,素手抵住起伏難耐的胸口,低不可聞地自語,我愿終生侍君左右。
靜候多時,但聞夏蟲默語,嗤笑我這一世癡妄。
三 相離
不久,后宮便謠言四起,說我無艷之容比之殘花還要破敗,竟還覬覦皇后之位,借江湖雕蟲小技也敢盼帝春心。
這話聽來不過令我莞爾,多年的悱惻與中傷讓我不再記掛于心。可我竟忘了如今的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內宮環肥燕瘦,嬪妃們面露鄙夷地小聲議論。辟疆掩我人后,為示公正,他不得不當面對峙,示意我澄清,可我望著他篤定的眼神,終究辜負了他。
我應聲跪地道:“一宮之后,確是妾身心愿。”
他驚訝的眸子承載了一絲失望,隨之暗傷譏諷:“原來,你與追名逐利的女子也相差無幾。”
那日他松了口,在一群花容月貌的嬌娘簇擁下,給了我失之交臂就無緣可尋的鳳冕。她們一度妒我其貌不揚也能盼來這般揚眉吐氣,我深知,我已永失君心。
此番苦果在封后不久后便昭然若揭。辟疆日日懷抱著美人,走過我們琴瑟劍舞的湖心,西宮娘娘獨倚君側,波光映照下,容色晶瑩如玉,新月生暈,環姿婀娜。她美艷不可方物,我們不期而遇時,我總會不爭氣地藏半面妝在鳳冠步搖間,她噙笑的嘴角高高揚起,寡談了我苦求不得的福澤。
我與辟疆寥寥幾番的邂逅,就被睿智的宰相看去,他如遲暮老者,唉聲嗟嘆,說夫君才是女子的天下,切莫贏了世人卻失了天下。但一切已成定局,我早已做了選擇,由不得自己后悔,即使后悔也失了君心,倒不如沿著既定方向一直走下去。
后來,邊疆失地告急。時局頹廢,國情危急,我請纓人軍。辟疆漠然而視,在朝奏中毫無留戀的滂沱一筆,帶走了我今生繾綣的情絲。
我重回了狼煙四起的戰壕,星空斑斕,如夢如幻,撕裂了幽蘭如墨的夜。
戰士傾壺而倒的烈酒,一口接一口,灼得我淚眼盈輝。
那日夜色深重的朗空,我也是這般站在群山峰巒,一心一意只念著百姓苦不堪言。而如今,滿心滿眼都只是要為那人贏得一方疆土,守故國歲歲長安。
火光燒紅滿天,戰事告捷。前方料峭的山澗,路遠馬亡。我知命數弄人,苦撐不得。
彌留之際,多想去追溯舊日朦朧的月色,我對鏡貼花黃的容顏如若娟秀映人,那是否也能勇敢地迎上他迷離的眼光?
無論宮闕后位、玲瓏珠寶,都比不上我愿長伴君側的神往。
原想如數托付,以鑒銘心。只可惜,這世間,情起情滅,緣聚緣散,皆沒有了如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