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林

黃庭堅沒有和蘇軾晤面之前,蘇軾就已經知道他的名字了。
這事可以追溯到熙寧五年。那年的十二月,因為筑堤的差事,蘇軾從汴京來到湖州,找湖州知州孫莘老商談一些筑堤的細節,譬如用民工多少、銀兩籌集的渠道等等。
公干之余,孫莘老拿出黃庭堅的詩文,交給蘇軾。蘇軾讀了幾紙,大為驚異,問:“可是晉唐人所作? ”
孫莘老笑笑,說:“是個無名后生,還望蘇公提攜。”
蘇軾搖一下頭:“用不著我提攜,此人必將名揚天下。只是詩文有兀傲離俗之氣,恐難為當世所用。”
話還真叫蘇軾說準了。若干年后,黃庭堅剛到太和縣任上,就萌生了歸隱鄉里的念頭。這從他的《到官歸志浩然二絕句》中可以看出些端倪。其中一首有這樣的句子:“滿船明月從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朝廷剛任命他為太和縣令,他就發出了歸去之嘆,這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首詩里,黃庭堅接著說:“斂手還他能者作,從來刀筆不如人。”原因就在這里了。他不善刀筆,不諳為吏之道,正好袖手作壁上觀,這個縣令讓那些有吏才的人來干吧!
雖說與蘇軾神交已久,但直到九年以后,元祐元年的初春,黃庭堅才在汴京的銀臺之東拜晤了蘇軾。四月,朝廷選拔館閣之臣,黃庭堅被舉薦參加考試,而這次的主考官就是蘇軾。考試的結果,黃庭堅等十三人進入館閣,成為館閣之臣。黃庭堅向蘇軾執弟子禮,并與同時入閣的晁補之、張耒加上后來的秦觀,被人稱為“蘇門四學士。”
黃庭堅開始向蘇軾學習書法,不長時間,筆下就有幾分蘇軾書法的味道了。
黃庭堅和蘇軾友誼的進一步加深,是元祐三年正月至三月的那場進士考試“鎖院”期間。這次考試,蘇軾依然是主考官,黃庭堅和大畫家李公麟屬于監考人員。進士考試“鎖院”,一鎖就是兩三個月,吃飯和睡覺都不能回家。
這是一班文人雅士,考試閑暇,他們就在一起喝茶、吟詩、揮毫書畫。李公麟畫了一匹馬,墨還未干,黃庭堅就在上面題了一篇叫《觀伯時畫馬禮部試院作》的長跋。伯時,是李公麟的字。
更多的時候,黃庭堅會陪蘇軾在院子里散步,邊散步邊討論書法上的一些問題。朝夕相處,他們說話就少了一些顧忌。蘇軾是個不拘小節、天性詼諧的人。有一天,蘇黃二人又談起書法來了。蘇軾說:“魯直的字近來清勁了許多,但有時筆勢太瘦,就像樹梢上掛著的蛇一樣。”黃庭堅也不客氣了,他說:“蘇公的字,個別的有褊淺之感,打個不好聽的比喻,就像石頭壓扁了的蛤蟆。”
過些天,蘇轍來見蘇軾,對他說:“坊間傳言,說魯直對你不敬,有另立門戶之意。”
蘇軾聽了,只是笑一笑。
元祐四年春,蘇軾遭諫官彈劾,他便上書請求外任。朝廷準了,蘇軾出任杭州知府。
離京前,蘇軾舉薦黃庭堅遷升著作郎。他說:“黃庭堅道德學識足可當之。”朝廷接受了蘇軾的建議。任命的詔書都下了,可御史趙挺之連上三道奏章,說:“黃庭堅早年在德州愛作艷詩,恣行淫穢,有辱名教! ”朝廷于是取消了對黃庭堅的任命,維持原職。
隔二年,黃庭堅參與撰寫的《神宗實錄》成書,朝廷為嘉獎編寫人員,給他們各遷一官。黃庭堅由著作佐郎升為起居舍人。
這一次,時任尚書右丞的蘇轍站出來了,他指使中書舍人韓川駁回了對黃庭堅的任命詔書,理由和趙挺之奏章上所說如出一轍,只是又加上了一點:“辱蔑師長,素無士行。”
黃庭堅升遷一事再次作罷。
黃庭堅很是苦悶,想想早在吉州太和時就和蘇轍訂交,多年來始終對他欽心推許,執禮甚恭,沒想到他竟會有此舉動! 人心之叵測,由此可見一斑。
若干年后,黃庭堅已是鬢發斑白的老人了。他居住的地方,正堂里懸掛著蘇軾的畫像,每天早起,他穿好衣服,戴好帽子,焚上香,很恭敬地對著蘇軾的畫像作揖施禮。
時趙肯堂在側,奇怪地問:“山谷先生和坡公聲名相若,這么處小處弱,讓人不解。”黃庭堅驚慌地站起身,嚴肅地說:“庭堅是坡公的學生,這一點怎么能搞錯呢? ”
趙肯堂想,時人常把“蘇黃”并稱,看來不是黃庭堅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