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霖
摘 ? ?要: 學界普遍認為《夢游天姥吟留別》中的夢境有現實的影子,本文從此出發,探究詩歌中“云之君”“仙之人”(群仙)在現實里可能的原型人物,并分別從“權貴”“東魯諸公”和“李白”的角度推進,還原夢境里諸仙可能的原型形象。
關鍵詞: 《夢游天姥吟留別》 ? ?夢境 ? ?群仙原型
關于《夢游天姥吟留別》中的“云之君”和“仙之人”,早年的議論主要集中在“之”字究竟是結構助詞還是湊足音節上;除此之處,鮮有爭議。近來備課,仍欲探明他們的身份。
一、傳統意見
主流的觀點遵從字面上的理解,即“云之君”“仙之人”泛指神仙,“仙之人”就是“紛紛而來下”的“云之君”,因為是“列如麻”,因此被統一視作群仙了,這樣理解有其合理性。從內容上說,夢境里當山石被列缺擊碎,洞門開啟,詩人于是看到了“金銀臺”;郭璞《仙游詩》有云“神仙排云出,但見金銀臺”,可見“金銀臺”乃神仙所居的閬苑。既是居所,自然會有主人,主人當然只能是神仙了,這是符合夢境邏輯的。且古人一直以為“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山上有仙人,是傳統的現實思維在夢境中的呈現,即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也是符合文化思維慣性的。從結構上講,此處的神仙照應的是詩歌開首“信難求”的“瀛洲”,仙島對仙人,別人尋不到,“我”尋到了,甚至一尋一大把,恰是對開首懸念的解答,亦是詩人未來向“海客”炫耀的資本。
把“云之君”“仙之人”理解為神仙或是群仙,能較好地契合仙游詩本身所欲展現的神幻元素,是一種從簡的說法;然而“事實上,沒有一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者是超現實的,李白何能例外”[1],學者們公認,本詩的夢境與現實其實不分彼此。李白夢里登山,對應的是詩人欲超脫令人煩惱的現實[2];登山途中心緒的起伏,關照的是“長安三年宮廷生活跡印”[3]里內心的矛盾與迷茫。既然夢境即現實,那么“云之君”“仙之人”一定會有其現實中的原型。
二、權貴的可能性
詩中主要的非夢境人物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中的“權貴”,那么,仙人的原型會是他們嗎?雖說李白夢中攀登比“四萬八千丈”的天臺山還高的天姥山,是想遠離塵世、超脫現實;但他心里始終是清醒的,主客觀上永遠超脫不了。他欲與月將影“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月和影卻總歸“隨我身”“不解飲”(《月下獨酌四首·其一》);他欲“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卻“俯視洛陽川”“流血涂野草”(《古風·其十九》)。同理,李白意欲駕白鹿訪名山,與官場分道揚鑣,卻終究對官場及官場里的各色官員,尤其是對讓自己“摧眉折腰”的“權貴”耿耿于懷,權貴乃其心里揮之不去的陰影。因此,權貴很可能是李白夢境中頻繁出場的人物。如果神仙就是權貴,那么他們從云端降下,會不會是阻止詩人繼續向仙境探索的步伐?是否在印證官場里的詩人飽受權貴的排擠?夢醒后心悸不已?夢境最終破滅,現實依舊。若把“權貴”獨立地套用在“云之君”“仙之人”上,亦說得通,然而卻有可能與兩個層面的信息矛盾。
首先是詩歌中仙人的形象。“霓為衣兮風為馬”,仙人是御風而行,駕風為馬,可謂姿態輕妙,飄逸瀟灑。這與《逍遙游》中列子“御風而行”的形象相仿,可謂“泠然善也”。如果把它借用到權貴的身上,那么李白估計不會答應,他恨都恨不過來,焉能美化?其次是整體的夢境特點。除了山頂夜色里沉悶的巨響傳遞出恐怖的氣氛外,鏡湖旁、山腳邊,半壁里、高空中和金銀臺都是一派雅致、清幽與富麗堂皇,簡直就是理想中的仙境。李白怎么可能在其中安排自己最恨的人,甚至是“列如麻”呢?他的潛意識里,權貴和仙境是絕緣的;說仙人是權貴,可能不太符合詩人在詩中蘊藉的情感傾向。
三、友人的可能性
本詩又名《夢游天姥山別東魯諸公》,乃李白遇遭賜金放還回到東魯,與杜甫、高適同游梁、宋故地后所作。隨后三人各奔東西;行前,李白將自己的“夢境”以詩歌的形式留贈二人。那么夢境里的“云之君”“仙之人”會是杜甫、高適么?
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如果說《夢游天姥山別東魯諸公》果真是李白親手制題而非假于后人之手的話,那么,此題可以理解為:用夢游天姥山的內容作別東魯諸公。“夢游天姥山”是事件,“別東魯諸公”是目的。詩人留贈詩作的目的不大可能只是告訴對方自己做了一個奇特的夢。詩歌結尾是這樣寫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言明,自己做官很不開心,要時刻考慮權貴的感受,對他們亦步亦趨,點頭哈腰,真我的風采全都沒有了;自己不想再“為五斗米折腰”,欲騎白鹿訪名山。這既是向權貴表明憤恨,又似是對杜、高二人有所期待。
傳統的送別詩大抵會有兩個方向:如有像李白《贈汪倫》“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里傳達惜別之情的;也有像李頎《送魏萬之京》“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里傳遞勸勉告誡之義的。而《別東魯諸公》中的“別”也有著明顯的“送別”元素。三人分別后,杜甫之長安,高適歸睢陽,李白往會稽。李白是求超脫,而杜高二人仍在仕途上不斷追求。李白似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告誡他們,不要對官場抱有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夢境里,“云之君”們“紛紛而來下”。“云之君”是云上的人,在空間上的顯著特點就是遠離地面,居于高處。他們紛紛而來下,“下”在這里做動詞,意為落下、降落;“下”于《左傳·莊公十年》中有“下視其轍”,就是從車上下來看地面上的車跡,“下”在這里或許亦是“自高處到低處”的意思。倘在“紛紛而來下”里成立,這里的“云之君”“仙之人”就很有可能是影射與自己早年“仰天大笑出門去”一樣執著求官的杜甫和高適。在梁、宋故地,李白與二人已結下深厚的友情,杜、高追求什么,李白不可能不知曉。所謂“紛紛而來下”,求到官也不可能永恒,最終仍不免墜落。李白是不想讓朋友們重蹈自己的覆轍,于是說道“別君去兮何時還”,我和你們一別什么時候回來呢?“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我應該不回來了,要見即在名山中罷。一則表明自己與官場的決裂,一則勸告之意溢于言表。
四、自身的可能性
唐代孟棨《本事詩》記載,賀知章看了李白出示的《蜀道難》,“讀未竟,稱嘆者數回,號為謫仙”。“謫仙”就是被貶謫到人間的仙人。李白也有詩為證:“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顯然李白對“謫仙人”的稱謂是欣喜熱衷的,他在《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中說:“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前一句是判斷句,即青蓮居士是謫仙人,看來李白對此稱呼已經笑納了。杜甫也評價“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飲中八仙歌》)。無論旁人還是自己,也無論評價是詩仙還是酒仙,總之,李白儼然就是仙人了。那么這個“謫仙人”與《夢游天姥吟留別》里的“云之君”“仙之人”有沒有關聯?“云之君”“仙之人”是不是就是李白本人呢?倘是這樣,夢境的李白看到神仙的李白,又是否合乎邏輯呢?
還要回到詩中仙人的形象上觀察,“霓為衣兮風為馬”“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人是“披彩虹為衣,驅長風為馬,虎為之鼓瑟,鸞為之駕車”[4]。問題是,仙人既然駕風為馬,又何來“鸞為之駕車”?一邊駕風,一邊乘車,這不矛盾么?穩妥一點的話,會不會是“云之君”之群仙當中,有的駕風,有的乘車,進而落到地面形成“列如麻”的效果?這樣看來,按仙人所乘交通工具的不同,形象可能會有兩類。
一類是身披霓衣的,他們駕風為馬,形體輕盈,姿態瀟灑,不受任何羈絆;一類是虎為鼓瑟的,他們乘車驅鸞,“場面盛大”“氣氛熱烈”[5],盡享無邊盛舉。這兩類形象與現實生活里的李白的雙重形象大抵是契合的。“李白一生熱愛山水,達到夢寐以求的境地”[7],他“捫參歷井仰脅息”(《蜀道難》),手可摘星辰;他“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說自己是楚狂人;他也十分羨慕孟夫子“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贈孟浩然》)那般“風神散朗、寄情山水”[6]且遠離官場的自由無憂生活。但他似乎很熱衷大場面、大排場,他吃一頓飯,“玉盤珍饈”是“直萬錢”;喝一頓酒一飲就是“三百杯”。不說這樣的生活常人承不承受得起,起碼是很豪奢的。豪奢的生活又離不開經濟方面的支持,盡管學界對李白的經濟來源仍有爭論,但似可反證“李白毫不掩蓋他對功名、事業的向往”[8],盡管行路難時“心茫然”, 但內心深處逃脫不了文人的執著追求,仍“欲渡黃河”“將登太行”,他的意識深處,始終否定自己是“蓬蒿人”,他還要“直掛云帆濟滄海”。
夢醒以后,李白回到現實,他說“世間行樂亦如此”,“如此”,就是像這樣,即像夢里的自己一樣。夢里的各路仙人說不定就是現實中自己的群像,即現實中在不同心理(出世和入世)支配下自己表現出來的不同形象,兩種形象他都是不排斥的。如若成立,那么本詩是為最大限度地概括了詩人一生在不同狀態下不同的心路歷程,乃為對自我靈魂的剖析,對自我人生經歷的一次總結。正如詩中所言,這一生既有“云青青”“水澹澹”般恬靜悠閑,又有“列缺霹靂”“丘巒崩摧”般驚惶心悸,仿佛李白的不羈,平淡非本色,索然缺味道,這也是他和常人不一樣的地方。詩歌末尾,李白說,“古來萬事東流水”,所有的事都會像東去的江水,一去不返。那時的李白被“賜金放還”,仕途事業上肯定是“東流水”了;沒辦法,他只有朝人生的另外方向前行,只能“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了。而末兩句不肯“折腰事權貴”,更多的可能只是詩人抒發對權貴封堵自己仕途的憤恨罷了。
參考文獻:
[1][8]程千帆.《唐詩鑒賞辭典》序言.
[2][3][4][5][7]喬象鐘.唐詩鑒賞辭典.《夢游天姥吟留別》賞析.
[6]黃寶華.《唐詩鑒賞辭典.贈孟浩然》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