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霓


這原野啊!曾流遍了英雄的血,多少戰士為祖國作了光榮的犧牲,和敵人一同倒臥在戰場上。啊!炮火已經息了,現在是一片死的原野,只有西風在那里哭泣,在那里憑吊。紅葉,輕輕地撫著白骨,戰士,你還躺在這里做什么?‘我嗎?他安靜地回答:‘我在等待最后勝利的消息。”
以上這首抗戰歌曲,名曰《勇士骨》,生于抗擊倭寇的湘桂戰場,傳于抗日戰爭的烈火烽煙,激勵了成千上萬熱血青年奔赴抗日戰場,懷揣著“古來征戰幾人回”的必死決心,將生死置之度外,即便死了,也篤定地說:“我在等待最后勝利的消息。”
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從1937年“七七事變”國民政府發表《告全體將士書》至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結束,歷時8年。浴血奮戰的中華民族,不僅取得了最后勝利,還孕育出了一首首“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振奮軍心、抒懷民意的抗日歌曲。這些裹著血雨腥風,蘸著鐵血烽火,烙著民族傷痕的或歡喻、或悲愴、或激情飛揚的吶喊,或誕生在滿目瘡痍的淪陷區、或唱響在硝煙滾滾的正面戰場,喚起了中國人民在艱苦歲月奮起抗日的壯舉以及無畏氣概。《勇士骨》,就是一首曾經在抗日戰爭的戰場上產生過廣泛影響的抗日歌曲,可惜至今已鮮為人知。
這首愛國主義、英雄主義贊歌、祭歌《勇士骨》,誕生在烽火交加的湘桂戰場上,而將這首歌唱響于貴陽的,則是浙江大學青巖分校的師生。
1939年2月4日,日本侵略者聚集了18架飛機,瘋狂地轟炸了以貴陽大十字為中心的周邊商業、教育、樓堂館所、平民居第等地帶。我母親就讀的位于貴陽城東的“貴州省立女子師范學校”為免遭日機的再度轟炸,搬遷至青巖繼續學業。女師遷到青巖后,同學們除了繼續上課外,還利用趕場天上街游行、發傳單、演話劇,向鄉民宣傳抗日救國的道理;還加入了駐扎在忠烈宮13軍野戰醫院救助傷員的工作。
1940年2月,古鎮青巖又迎來了同樣為躲避日機轟炸、從浙江輾轉6個省、最后選中青巖駐足的“浙江大學”部分專業、系別的一年級新生。我浙江籍的父親和他的姑表兄弟,恰巧就是這些學生里的一員。每到趕場天,浙大的師生就一批批、一次次地在場壩上開展抗日宣傳活動,還幫助駐扎在青巖圓通寺的國民革命軍13軍搞招兵工作。于是,浙大與“女師”邂逅了。《勇士骨》、《思鄉曲》兩首抗戰歌曲就這樣被浙大帶進了貴陽,并唱響于青巖場壩。
“每到趕場天,這兩首歌,都是我們必唱的。”說起在青巖的那些日子,父親每次都動情不已。
在這些抗日歌曲的激勵下,浙大的幾個學生報考了黃埔軍校,我父親和他的表弟就是其中一員。1940年10月,浙江大學青巖分校遷到貴州湄潭。父親說,在分別的那個夜晚,大家都想起了遠在故鄉的父母,相約來到青巖的玉帶河放河燈,祈求河燈將思念之情帶給還在戰爭硝煙中掙扎的家鄉親人。浙大與女師的學生們,那晚,唱了不知多少遍《思鄉曲》——
月兒高掛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這個靜靜的深夜里,記起了我的故鄉……
兄弟倆1941年春天入校,1943年2月畢業。分配到國民革命軍第10軍。兄弟倆還參加了與倭寇鏖戰47晝夜的衡陽保衛戰。
“1944年7月,在戰斗間隙的一天,長沙慰問團上前線慰問演出,演出團的成員之一、當時著名的歌唱家胡然,問起了《勇士骨》誰會唱,我們部隊會唱此歌的不多。我說我會,胡然說我給你伴奏。于是,我就唱了《勇士骨》,還唱了《思鄉曲》。”
多少年來,我們家一直拿“胡然伴奏”來笑謔我父親。誰曾想這個場景竟是發生凜然正義的抗日戰場上。怪不得我父親一生都忘不了胡然和《勇士骨》、《思鄉曲》。因為《勇士骨》的激勵,父親投筆從戎保家衛國;而《思鄉曲》,則是父親永遠的痛。父親自1939年隨浙江大學離開故鄉來筑,抗戰勝利凱旋歸鄉時,他的雙親、即我的爺爺奶奶,卻歿于戰爭的離亂中。后來,這兩首誕生于抗日戰爭中的抗戰歌曲,就成了我們家半個多世紀以來的“長相思”。
《勇士骨》
“天時忍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勇士骨》,寥寥13句,即祭奠了抗戰將士亡靈,又詠嘆了英雄可歌可泣的悲壯——
“這原野啊/曾流遍了英雄的血/多少戰士為祖國作了光榮的犧牲/和敵人一同倒臥在戰場上。”哦!為保家衛國,英勇奮戰,與侵略者同歸于盡的勇士倒下了。
“啊!炮火已經息了/現在是一片死的原野/只有西風在那里哭泣,在那里憑吊。”死寂!死寂!山搖地動、奮力拼殺后的蕭索、凄涼。
“紅葉輕輕地撫著白骨/戰士/你還躺在這里做什么/‘我嗎?他安靜地回答:‘我在等待最后勝利的消息。”紅葉輕撫的白骨啊!我們別無他求的勇士,懷著堅定的信念,靜靜地等待最后勝利的消息。
人間還有比這更偉大、更崇高、更無私的境界嗎?我們心潮澎湃地感動著、詠嘆著歌曲的高潮和情感的巔峰,卻心痛得清淚暗涌血液滯留。“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悲壯凄美的《勇士骨》,真實地再現了為保家衛國抗擊倭寇,至死都深信中國必勝而犧牲在戰場上的中華勇士,亦表達了中國人民對民族災難的憂思,追悼和禮贊。沒有溢美之詞,沒有豪言壯語的《勇士骨》,給我們的,是心靈的巨大震撼。
抗戰時期,曾有記者在戰地采訪一名國軍戰士。記者問:“抗戰勝利后,你打算做什么?”戰士平靜地回答:“那時侯,我已經死了。在這場戰爭中,軍人大概都是要死的。”
曾擊落過11架日機的抗日英雄“飛將軍”劉粹剛,上戰場前給妻子的信這樣寫道:“……我要是為國犧牲殺身成仁的話,那我是盡了我的天職……我們為公理而戰,我們為生存而奮斗,我們會勝利的……”
什么叫必勝的信心?什么是視死如歸?死,在那場血雨腥風的戰爭中,勇士們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我們并不怕死。我們不做亡國奴,我們要做中國的主人。”置身于這樣凄美壯麗、可歌可泣的戰爭場景,親近了這些淳樸忘我、可敬可愛的戰士,當時著名的歌唱家、詞作者胡然被感動、激勵了。
胡然,1930年入國立上海音樂專科學校學習聲樂,1935年9月至1938年1月任上海美專聲樂教授。抗戰爆發后,胡然將全部熱情和精力投身于抗戰事業,他穿梭于前線與后方,不是在硝煙彌漫的前線為將士們歌唱,鼓舞他們保家衛國的斗志,就是不斷地出現在后方的抗戰義演中。胡然將他對戰士們的深情和景仰,抒發成了詩歌《勇士骨》。而曲作者、專于音樂教育和創作的陸華柏,被胡然激情澎湃的《勇士骨》感動得熱血沸騰,隨即譜了曲。兩位音樂家不僅共同創作了《勇士骨》,還經常赴前線慰問演出,而《勇士骨》,則是胡然每次的必唱曲目。胡然一次次的傾情演唱,讓《勇士骨》成為了當時前、后方廣為流傳的抗戰名曲。而詞曲作者胡然和陸華柏,亦成為了抗戰期間眾多沒拿槍的勇士之一,他們和那些拿槍的勇士一樣,為這場偉大的衛國戰爭作出了忘我的奉獻。
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之際重溫《勇士骨》,詩歌般凄美動人的歌詞,依舊能讓我們感受到戰爭歲月的殘酷無情、勇士為國捐軀的偉大壯舉,似乎還能聽到勇士平靜的祈望:“我在等待最后勝利的消息。”
《思鄉曲》
1938年秋天,抗戰初期成立的武漢合唱團在團長夏之秋的帶領下,赴南洋一帶宣傳抗日,并為祖國的抗戰事業籌措資金。合唱團一路上風塵仆仆,走到哪里便演唱到哪里。當他們輾轉來到澳門時,已是午夜時分。
合唱團員們投宿不著,找到一家小旅店,且只剩下一間客房了。因此,女團員們擠在一起休息,男團員們則在街上轉悠。異鄉的蕭瑟秋風,裹著陣陣涼意,送來了漸行漸近的凄婉琴聲。沉吟在街頭的夏之秋看見一位小姑娘牽著一個盲藝人蹣跚著,琴聲憂怨凄楚,幽思沉重,夏之秋不覺懷念起在日寇鐵蹄下淪陷的家園,想起在血海中抗爭的同胞和親友,萬千惆悵,漫漫思緒,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擔憂,陣陣洶涌著“今朝都到眼前來”。于是,一段凄楚、悲愴的旋律,佇立在了他的心頭……
夏之秋把這段旋律記在了紙上,一位名叫戴天道的合唱團員輕輕地哼唱著它,一樣的情懷點燃起他詩的靈感,于是,悲涼深沉的歌詞,一段段由心底生發——
月兒高掛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這個靜靜的深夜里,記起了我的故鄉……
一夜里炮聲高漲,火光布滿四方。我獨自逃出了敵人手,到如今東西流浪……
故鄉遠隔在重洋,旦夕不能相忘。那兒有我高年的苦命娘,盼望著游子歸鄉……
一曲《思鄉曲》,有多少離愁別恨凄惶蒼遠,就有多少懷鄉之情憂怨濃烈;而痛恨日寇、同仇敵愾的義憤便愈趨堅決。《思鄉曲》不僅唱響了南洋,還在南洋華僑領袖陳嘉庚的引領幫助下,巡演募集到了230萬美元,夏之秋全部匯至國內以助抗日,連發合唱隊成員們的500元路費,夏之秋亦將此款捐回了祖國。從此,《思鄉曲》唱響了海內外,激勵了多少南洋好兒女紛紛回國,奔赴抗日救亡的戰場。
《勇士骨》、《思鄉曲》等一批批抗戰歌曲,以它大象無形,潤物無聲的口口相傳,催督著、激勵著長城內外、黃河之濱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扛著“人類解放,救國的責任”而奔赴戰場,拋頭顱灑熱血,直至把倭寇趕回了老家!
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的今天,烽火連天的戰爭災難一去不復返了,但是,在戰火硝煙中誕生的那些旋律,至今仍然帶給我們無限激情與感動。音樂是和時代緊密相連的,抗戰歌曲更是中國人民難以忘懷的時代精神食糧。抗戰歌曲的雅俗并存,或高雅之作,或通俗小曲,都成了抗日歌曲的主要詞匯,都同樣具有強烈的感染力。而不常為人們提及,甚而淡忘了的悲壯凄美的《勇士骨》、悲憤哀婉的《思鄉曲》,同樣是反映了中國人民偉大雋永的民族精神、時代精神;同樣是用聲音傳遞中國人民珍愛和平的共同夢想與堅定信念的歌曲。愿我們銘記那些“我在等待最后勝利的消息”而獨臥疆場的勇士,以及那些“盼望著游子歸鄉”的高年苦命娘。讓這些代表著中華民族之魂的抗日歌曲常記心間,常縈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