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墨

據《后漢書·蔡邕列傳》及其他史料等載,蔡文姬的父親蔡邕是東漢末的一代大書法家。據說蔡邕能畫,更擅書,深諳篆書、隸書之妙,尤以隸書著稱,其結構嚴整,點畫俯仰,體法多變,有“骨氣洞達,爽爽有神”之譽。他曾于洛陽鴻都門見粉壁工匠用帚蘸白粉寫字,得到啟發,創“飛白”書。這種書法,筆畫中絲絲露白,像枯筆寫成的模樣,漢魏時曾廣泛流播,并用之裝飾、題署宮闕。
據《后漢書·蔡邕列傳》記,東漢熹平四年(公元175年),議郎蔡邕和中郎將堂溪典、光祿大夫楊賜、諫議大夫馬日等人,鑒于當時儒家經籍輾轉傳抄,多生謬弊,乃“奏求正定六經文字,靈帝許之”,于是便開始了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一次石經刻制工程;至光和六年(公元183年)告成,歷時凡九年。其因始刻于熹平年,故稱《熹平石經》。《熹平石經》的內容包括《周易》《尚書》《魯詩》《儀禮》《春秋》《公羊傳》和《論語》,書丹者除蔡邕外,還有堂溪典等人。石經刻成之后,立于都城洛陽太學門外(今洛陽城南30里洛水南岸的朱圪村)。其46方經石,各高1丈許,廣4尺,兩面刻,駢羅相接,非常壯觀,《后漢書·蔡邕列傳》說:“及碑始立,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輛,填塞街陌。”可見當時盛況。
張榮慶先生在《古代藝術三百題·熹平石經》里指出,《熹平石經》的書法為漢隸成熟期方整平正一路的典型。因系官方巨制,書丹者自當是如蔡邕一流的國手。例如其間的《周易》經石,其結體方正,字字中規入矩,一絲不茍,點畫布置均稱工穩,可謂無懈可擊;用筆則方圓兼備,剛柔相濟,端美雄健,雍容典雅,恢宏如宮殿廟堂。梁武帝《書評》云:“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力。”后來也有人譏其過于工整,而冠之以“館閣派”。其實它整飭而不刻板,靜穆而有生氣,和明清以來風行的拘謹呆滯的“館閣”字,不可同日而語。惟其如此,《熹平石經》集漢隸之大成,不但在當時被奉為書法的典范,而且流風所及,至深且遠。漢字字體由隸變楷的過渡,《熹平石經》起了橋梁的作用。因此,范文瀾先生在《中國通史簡編》第二編里如是寫道:
兩漢寫字藝術,到蔡邕寫石經達到了最高境界。蔡邕能畫工書,八分(指有波磔的隸書)尤為精工。一七五年(漢靈帝熹平四年),蔡邕以八分體寫《尚書》《周易》《春秋·公羊傳》《禮記》《論語》五部經書,使刻工刻成石碑四十六塊,立在大學講堂前。這是有名的熹平石經。從經學方面說,它校正了五經文字;從藝術方面說,石經文字是兩漢書法的總結。
張榮慶據《魏書》《隋書》等典籍記載說,自晉室南遷,洛都文物多被摧殘。北魏之初,馮熙、常伯夫相繼為海州刺史,毀取太學經石以建寺塔,遂致頹落。北魏孝明帝神龜元年(公元518年),國子祭酒崔光曾議請修補未成。東魏武定四年(公元546年),自洛陽徙石于鄴都(今河北大名縣東北),行至河陽,值岸崩,遂沒于水,其得至鄴者,不盈太半;北周大象元年(公元579年),復由鄴城遷洛陽;隋開皇六年(公元586年),又自洛陽載至長安,其后,營造之司用做柱礎。唐貞觀初年,魏始收聚之,已十不存一。(《隋書·經籍志》)后來連這些也不知去向。北宋時,曾在洛陽太學舊址出土過石經殘片,但為數不多。直到近代,復絡繹出土(洛陽最多,西安次之),見于馬衡《漢石經集存》者已有大小殘石500余塊。其中最大的一塊是1925年洛陽出土的《周易》上段殘石,兩面刻,合490余字,現藏上海博物館。1929年于同地又出《周易》下段,現藏陜西省博物館。此外,洛陽博物館、國家圖書館也分別藏有《熹平石經》殘石。
唐人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一中有“傳授筆法人名”一項,其說云:
蔡邕受于神人而傳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傳之鐘繇。鐘繇傳之衛夫人(即衛鑠)。衛夫人傳之王羲之。王羲之傳之王獻之。王獻之傳之外甥羊欣。羊欣傳之王僧虞。王僧虞傳之肖子云。肖子云傳之僧智永。智永傳之虞世南。世南傳之,授于歐陽詢。詢傳之陸柬之。柬之傳侄彥遠。彥遠傳之張旭。旭傳之李陽冰。陽冰傳徐浩、顏真卿、鄔彤、韋玩、崔邈。凡二十有三人,文傳終于此矣。
對于唐人張彥遠之說,郭沫若先生在《五談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載《蔡文姬》,文物出版社1959年版)里批評道,張彥遠的“傳授說”,有一大部分不可信。因為所謂“蔡邕受于神人”已經是神話;崔瑗早于蔡邕;鐘繇比蔡文姬的年齡大,地位也高得多,所謂“文姬傳之鐘繇”,也是靠不住的。不過,郭沫若又從張彥遠堅信蔡文姬能書這一點著手發覆,指出:“蔡文姬的墨跡在唐代可能還有留傳,故構成了這種有關書法傳授的說法。”這里,郭沫若又顯然同意張彥遠所堅持的,即認為蔡邕的確將書法藝術傳給了蔡文姬,蔡文姬也應是一位書法家。
作為論據,郭沫若舉出了北宋初期所出現的《胡笳十八拍》的墨卷。它最初是刻印在宋初的《淳化秘閣法帖》(《淳華閣帖》)中。它寫有《胡笳十八拍》最前面的兩句——“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是用章草體寫成的。收入《淳化閣帖》制成帖文以后,在帖文右面有“蔡琰書”三字。
宋初《淳化秘閣法帖》是在宋太宗淳化三年(公元992年)就淳化閣所藏墨跡,命王著合南唐《建業帖》而摹刻的。不過,郭沫若又認為,蔡文姬所書14字是否由墨跡摹刻,或由《建業帖》復刻,不得而知。但其來歷,至遲當追溯到唐代,是可以斷言的。
郭沫若還指出,黃庭堅(即黃山谷)也曾看見蔡文姬那14個字。在《黃山谷全集》卷二十八《跋法帖》二十三條中有一條說:
蔡琰《胡笳引》,自書,十八章,極可觀。不謂流落僅余兩句,亦似斯人身世耶?
黃山谷評蔡襄書有云:
蔡君謨書如蔡琰《胡笳十八拍》,雖清氣頓挫,時有閨房態度。
郭沫若評議說,黃山谷所見到的雖然也只有“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兩句,但既云“蔡琰《胡笳引》,自書,十八章,極可觀”,可見在黃山谷之前有人見過十八章的全文,他是在轉錄前人傳說;再就黃山谷本人來說,則很明顯地可以看出,他不僅相信《胡笳引》十八章是蔡文姬著的,而且還相信是她自己寫的。
但是,蔡文姬書14個字,宋代也有人懷疑是假托的,如米芾,但他沒有講出理由來。對此,郭沫若在《六談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載《光明日報》1959年8月4日)里推想道:原文可能是寫在竹簡上的東西,一簡14字,全詩應有90多簡。估計詩后還當有年月日和蔡琰的署名;但因簡冊散亂或部分焚毀,好事者僅拾取其第一簡而保之,俾得流傳于世。觀黃山谷所云“蔡琰《胡笳引》,自書十八章,極可觀”,可見在黃山谷之前乃至在北宋之前,是有人看見過蔡琰自書的全文的,黃即本之以立說。不然,僅僅14個字,雖然知道是《胡笳十八拍》的開頭兩句,何以便知道是蔡琰書?那豈不是不近情理?
簡牘之制,漢末及魏、晉猶見使用。如蔡文姬之父蔡邕《答詔問災異八事》,敘光和元年(公元178年)七月十日蔡邕與馬日、張華、單揚等“受詔書各一通,尺一木板,草書”(見《蔡中郎文集》卷六)。又如《通典》(卷五十五禮十五)載晉博士孫毓議,言封王告廟冊文當以“竹冊篆書”,四時享祀祝文但用“尺一,白簡隸書”。簡牘之用自晉以后似即廢棄,而普遍以紙帛代之。偶爾有用玉簡的,這是變例,如成都王建墓所出玉冊即其物證。寺廟中的竹簽之類當然也是簡牘的孑遺,但嚴格地說其已不能算是簡書了。
郭沫若在上述文章里強調說,蔡文姬手書的《胡笳十八拍》的確是簡書,否則很難解釋為什么現在僅余開頭兩句14個字。因此郭沫若堅持說《淳化閣法帖》所收的蔡琰書14字,應當是真跡。
作為對郭沫若此論的支持,筆者認為還有《后漢書·董祀妻列傳》的一條記載。這條記載,系在曹操赦免了董祀死罪以后,當時——
操因問曰:“聞夫人家先多墳籍,猶能憶識之不?”文姬曰:“昔亡父賜書四千許卷,流離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誦憶,裁四百余篇耳。”操曰:“今當使十吏就夫人寫之。”文姬曰:“妾聞男女之別,禮不親授。乞給紙筆,真草唯命。”于是繕書送之,文無遺誤。
真草當指楷書和草書。正因為蔡文姬繼承了父親的書法藝術,并且十分相信自己的造詣,因而才以所謂“男女授受不親”的理由,婉拒了曹操派10人幫助書寫的提議。倘若文姬書法功底不濟,她敢于如此拒絕嗎?并且還要以真草兩種字體聽憑選擇,后來果然書成。“文無遺誤”,不僅是對文姬保存父親資料之非凡的記憶力的贊嘆,而且也是對她的書法藝術的爐火純青功夫的首肯。也正是基于此,唐人張彥遠才會在《法書要錄》里將文姬列為蔡邕書法的傳人,而且還將她捧為三國兩晉的一代書法宗師——鐘(繇)王(羲之)的師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