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新宇
(常州劉國鈞高等職業技術學校,江蘇 常州 213025)
試論池莉小說的新寫實主義創作特色
是新宇
(常州劉國鈞高等職業技術學校,江蘇 常州 213025)
作為“新寫實主義”的代表作家之一,池莉自《煩惱人生》成名以來,一直是“新寫實主義”的研究對象。縱觀池莉的寫作生涯,發現池莉的創作是一個“螺旋式”過程:從浪漫主義邊緣出發,逐漸攀上新寫實的高峰,最后站在更高層次的浪漫主義邊緣。現在把池莉看做是從浪漫主義中逃離出來的作家,雖始終以“寫實”為“轉軸”,卻仍受到“詩意”的牽絆。
池莉小說 新寫實主義 詩意生長點 創作特色
當今文壇,池莉的創作已經構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學現象和文化現象。這種現象的獨特性就在于,一方面她自1990年以來的作品絕大多數深得讀者喜愛和文學報刊出版部門的青睞,尤其被改編成電影和電視劇之后,更獲得了很高的票房和收視率。因為這樣的原因,池莉有時候難免被人視為流行作家甚至通俗作家,她的作品難免被人看做流行文學或通俗文學作品。另一方面從80年代末期池莉作為新寫實代表作家進入人們閱讀視野以來,許多讀者尤其一些職業的包括某些學院派的文學評論家,又從池莉的作品中讀解出了一種新的帶有某種平民色彩的人生哲學,有的甚至把這種新的平民的人生哲學納入西方現代哲學(如存在主義)的思想范疇,在這種情況下,池莉似乎又是一個帶有先鋒意味的作家。這兩方面問題交織在一起,使池莉的創作作為一種文學現象和文化現象,值得研究。
池莉早期作品,特別是1987年以前的小說,仍在浪漫主義邊緣,卻由此更真切地看到她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剛出現在文壇及她的文學道路發展。那時的池莉由于年紀尚輕,生活閱歷尚淺,仍然生活在溫馨的幻想中,總抱著“生活畢竟是美好的”的純真觀念。雖經歷過生活的嚴峻與苦澀,但她寧愿用美好的眼光看待周圍一切,用詩一般的心靈和語言歌唱矛盾糾葛中的人們對理想生活的向往與追求,唱出一曲曲詩的夢幻曲。在詩意中貫注對生活艱難的慨嘆,對人生的思考,對現實與夢的若即若離的不理解。
她以知青生活的經歷和體驗創作的中篇小說《勇者如斯》,在對知青生活的煩擾敘述中,流淌著溫泉水般的柔情。艱苦的生活教育了這群知青,使她們一個個成熟起來,懂得了友誼和愛情,懂得了生活的艱辛與不易。這部小說是池莉親身體驗的作品,寫得平實,卻與后來的《不談愛情》、《煩惱人生》有很大不同。主調仍沒有走向“煩惱”,而是“對生活美好的向往”。
如果說這篇小說詩意還不夠濃郁的話,那么,《青奴》則是具有代表性的一篇作品。青奴形象是作品意象的一個載體,通過這一純潔美麗的女性形象,池莉把詩意的夢幻曲彈奏得如夢如幻、如癡如醉。小說敘述青奴跟隨丈夫澤浩回到闊別三十年的故鄉沔水鎮的故事。澤浩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開商行,企圖開發家鄉父老的想象力,煽起男子漢的勃勃野心。他的努力換來財源滾滾,但同時他被虛假的榮譽和別人的尊敬淹沒了,沉醉在美酒中,成了賭徒,成了手刃青奴奪取賭資的逃犯,受到了家鄉人最仇視最惡毒的唾罵。青奴呢?改變了沔水鎮的衛生條件,治好了小孩的流行病,贏得了尊敬。可是,人情薄如紙,傳統道德的偏見很快把青奴拋在一個長滿荊棘的荒野之地。小說采用魔幻筆法,讓青奴如一個謎,不說她的身世和來歷又讓青奴生前清白如水,使青奴成為純潔、正義、善良的象征。文中批判人性的丑惡,貶斥物欲罪惡和世態炎涼。這篇小說鮮明地體現了池莉對詩意的人性美的歌頌的審美理想。但在詩意化的同時,作者寫“煩惱人生”的暗含欲望已初見端倪。為何如此說呢?作者在追求純潔、正義、善良的夢時已發現與現實的距離,雖批判話語不多,但池莉已體味到世態炎涼的悲哀。
總之,池莉1987年前的小說創作雖然給人一種詩意盎然的印象,但已蘊含選擇艱難、人生煩惱的基因。當打破了詩意的幻想,打破了人生完善的視角以后,她就開始擺脫了詩意與浪漫主義,向“新寫實主義”方向走去。《不談愛情》更顯示了她撕裂幻想的決心。
1987年以后的池莉在人們心目中是一個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形象。《煩惱人生》的問世也許是偶然的,這篇小說曾經在幾家文學刊物被“退稿”,是《上海文學》的編輯慧眼識珠,鄭重地將其推出,并予以高度評價,使池莉一舉成名。“春江水暖鴨先知”,時代氛圍的悄然轉換,使作家自覺追蹤和描述那些出身貧寒的市民的生活變遷。池莉的作品即以表現這一時期人生的平常狀態而豁人眼目。
1.打破愛情虛幻的夢
20世紀中國,都市曾幾度引發中國作家的浪漫詩情。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的近代知識分子對都市文明做出了浪漫憧憬與詩意禮贊;五四浪漫派作家又將現代都市視為反封建人性桎梏的戰斗堡壘,對都市才子淑女們的人生情欲作詩意寫實。即使如30年代上海一批“新感覺派”作家,也懷有都市的溫情描寫、都市人文風景與都市人生快速迅疾且豐富繁復的生命形態。
然而,池莉小說《不談愛情》的篇名有意預告了以往文學藝術彩繪出愛情的絢麗與愛神的靈光的幻滅。批評家王緋說:“新時期以來,中國當代女小說家書寫的性別姿態可以分為兩種:女性姿態書寫、中性姿態書寫。前一種,是作為女人,帶著純然女性意識進行寫作;后一種,是作為普泛意義上的人,摒棄性別意識的寫作。”[1]有批評家這樣界定池莉的創作,認為她和方方一起構成了“90年代文壇非女性寫作的兩種范本”。在女作家們筆下的不是如詩如畫的愛情,就是如夢如幻地向往著愛情,或大膽披露女性的深層心理。池莉特別實在,不似慣常的愛做夢的女人,似乎也沒有文學女性的夢幻時期。她這一階段的寫作以凝重寫實的風格為主,表現艱難生活現狀里的愛情的湮沒,表現活著的艱難和生命的卑微,她只談活著而不談愛情,淡化詩意而強調真實,她回避極其個人化的內心情感的流露,特別關注社會化的人生際遇。
在池莉的成名作《煩惱人生》中,夢與現實的遙遠充分體現了出來。作品是從夢中驚醒寫起,最后又以渾然入夢為歸結。“昏蒙蒙的半夜里咕咚一聲驚天動地,緊接著是一聲恐怖的嚎叫。印家厚一個驚悸,醒了,全身繃得硬直,一時間竟以為在惡夢里”。主人公印家厚在渡輪上脫口而出的一個字“夢”把主旨牽了進去,他非常清醒地認識到,“少年的夢總是有著濃厚的理想色彩,一進入成年便無形中被瓦解了”。生活負擔過于沉重,甚至,連他在回家渡輪上實實在在做的夢,也毫無歡快可言,充滿了苦澀和辛酸。在夢中都無法解脫,可見印家厚在現實中是如何不堪重負。印家厚的理想,能夠讀電視大學,能夠給老婆和孩子帶來較好的物質生活,能夠有自己的感情寄托和心靈空間,可以說這是消退了玫瑰色的浪漫,粉碎了虛無縹緲的幻想,非常世俗化的需求。
在池莉小說中,凡是那些帶著玫瑰色的夢幻,終將在無情的現實面前撞得粉碎、冷峻而殘酷。《漢口永遠的浪漫》就是這樣一出黑色幽默的小品。剛剛從歐洲歸來的徐華,紳士派頭十足,看著漢口這繁華城市中的種種不文明現象而皺眉頭,別人也在跟他談歐洲的貴族遺風和國外的高雅情調,沒有想到的是,就在片刻之后,他為幫助朋友復仇,就把尖刀捅進了一個過路的青年腹中,這種血腥野蠻的報復永遠粉碎了“永遠的浪漫”。
2.塑造平凡普通的市井人物
在選取都市人物類型,切入都市人生層面方面,中國作家顯出了多種差別。五四浪漫派作家擁抱的是都市才子才女的浪漫風流,他們以對都市人生情欲的浪漫性張揚為把握都市人生的藝術方式。30年代以茅盾為主干的都市剖析派小說,樂于選取政界要人、經濟巨商、金融寡頭一類都市顯赫家族作為自己的剖析對象。即使是新時期的 “新潮小說”,也將審美觀點投射到當代都市“頑主”一類睿智且風流的人物身上,以這一類怪誕狂放、睿智瀟灑的“狂狷者”顯示頑主與都市的沖突。
池莉既無意于五四作家沉湎的都市人生情欲,又沒有茅盾式的征服統攝都市顯貴者的創作欲望,更不屬于新潮作家癡迷的類型。她曾說:“如果再用從前的時代激情,用高大全似的人物形象,用虛構的理想中的人情味做成精神食糧端給人們吃,人們吃嗎?”[2]她自覺地將當代都市市民人物及其世俗生存方式與人性表現,作為自己把握當代都市人生的角度與方式。
《煩惱人生》通過瑣碎地記錄主人公印家厚從半夜凌晨至晚上一天的生活經歷表現普通人尷尬的生存困境。《不談愛情》描敘出身書香門第的外科醫生莊建非和出生花樓街小市民家庭的營業員吉玲不顧家庭阻力的戀愛婚姻,表現了貧困粗俗的花樓街和優裕高雅的大學院人人都不可超脫的生存狀態。《太陽出世》則十分細膩地描寫技校畢業的工人趙勝天和在圖書館工作的李小蘭從結婚到孩子周歲的家庭生活和人生煩惱,通過戀愛結婚、懷孕生產、帶兒子上下班等生活內容的描寫,展示一代人的生存狀態和內心世界。“赤裸裸的生與死、赤裸裸的人生痛苦將我的注意力引向注重真實人生的過程本身”[3],因此池莉“便從云朵錦繡的半空踏踏實實地踩到了地面”,“切切實實地與讀者一道咀嚼我們的生活,認識我們的生活、享受我們的生活”[4],采用將人物原樣原汁的生活形態真切細膩地端給讀者的辦法,塑造當今時代具有普遍概括意義的典型形象,使我們看到大江南北中普遍存在的印家厚、莊建非、趙勝天和李小蘭。
池莉作品中表述的市民在很大程度上更強調其底層性,同時,在與“貧困庸碌的小農社會”的比較中肯定“健康向上的市民社會”,印家厚為廠里的工作加班加點,努力爭取報考電大;莊建非在較繁雜的心血管手術中獲得神奇般成功,并努力爭取去美國觀摩學習心臟移植手術的機會;趙勝天在窮困的經濟和繁重家務的壓力下,自強不息地做著事業上的追求和拼搏。他們都以一種堅韌執著、素樸達觀的處世態度面對生活中的種種煩惱,平凡普通有著七情六欲的小人物,但這種小人物正以他們的堅韌和執著體現著民族精神。
3.采用民間語體的敘事手法
一定的寫作機制總關聯一定的語言策略,具體在小說這種敘事性文體里包括修辭、語體選擇、故事處理及價值偏向等敘事手段。池莉的作品深入民心,合廣大群眾的口味,很重要一個原因是她采用的民間語體。作為一個武漢人,池莉作品的語言具有濃郁的地域氛圍。她用明快、辛辣、諧趣的“漢”味語言描繪凡俗場景,十分重視對本色生活的摹寫,再現原汁原味的生活。
在《煩惱人生》中:“兒子揮動小手,老婆也揚起了手。印家厚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匯入了滾滾人流之中,他背后不長眼睛,但卻知道,那排破舊老朽的平房窗戶前,有個燙了雞窩發式的女人,她披了一件衣服,沒穿襪子,趿著鞋,憔悴的臉上霧一樣灰暗,她在目送他們父子,這就是他的老婆。”[5]池莉偏愛民間語體,像這里,“兒子”、“老婆”、“雞窩般發式”、“趿著鞋”等,一律是城市口語和日常用語;最純粹的語言狀態與最純粹的生活狀態達成了共識,還原了普通市民生活的本真狀態。
《冷也好熱也好活著也好》中,粗鄙而淋漓極致的漢罵,讀起來更寫實:“燕華說了今天她在車上售貨員小包和乘客相罵的事。說是兩個北方男人坐過了站,小包要罰款。北方人不肯掏錢,還訴了一通委屈。小包就說:‘賴兒叭嘰的,虧了襠里還長了一坨肉。’北方人看著小包是個年輕的姑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聲問:‘嘛?’小包也大聲告訴他們:‘雞巴。不懂嗎?’北方人面紅耳赤,趕快掏錢”。[6]
生動有趣的粗言俗語勾勒出售票員的潑辣粗俗,人物形象真切自然。正是這些鮮活、樸實、通俗的言語把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有聲有色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池莉小說還嚴格遵循一種“民間敘事格”,遺棄倒敘和插敘,依照時間流程敘事,盡力把故事處理成粗糲的生活流。值得注意的是,書寫粗糲生活流的池莉絕不是“零度情感介入”的“新寫實”操作人;恰恰相反,她竭力“代擬”小說人物傳達對生活細節的領悟和感受——小說不再是全知全能的作者向人們客觀地講述生活故事,而是佯裝無知的作者把她的人物推向前臺,讓他們向讀者披露內心世界。
譬如頗受關注的《來來往往》。男主人公康偉業在婚姻與愛情的抉擇中先后與四個女人“遭遇”,這四個女人象征著他人生道路的四個階段。無論是段莉娜代表的穩固的日常生活形態,還是林珠給予他的理想愛情的幻覺,都無法使他擺脫理想與現實間的彷徨,最終再次回到日常忙碌生活中。這里由于作家直接面對當下的生活,主動消弭寫作的神圣感,取消了任何價值判斷,至多是創作主體“代擬”小說人物傳達對生活細節的領悟和感受。
這種代擬敘事機制在池莉文本里比比皆是。世俗平民的感傷與溫情隨之浮動在反書面化的民間語言流里。廣大讀者可以從中照出自己的身影,感受到自身的存在。
后來池莉的代表作品更多地注入了新鮮的時代生活之流,又有了新的詩意生長點,或許可以這么說,池莉已經著意于以知識分子的立場從瑣碎表達轉入帶有哲學意味的表達,從平庸的生存狀態中發掘詩意。池莉閱歷的增加過程就是她寫作的軌跡,構成了“螺旋式”的形式。
首先,詩意體現為一種浪漫情懷。《讓夢穿越你的心》最為顯著地體現了這一點,文章講述了一個被伙伴冷落的漢族女子,在異族人那里獲得了純粹、無私、奔放的感情。在文章的結束部分,藍天白云下,加木措騎馬帶女子在草原上飛奔,把故事推向了高潮。這一幕集中體現了詩的某一方面:激情、夢幻、浪漫。這樣直接明了的詩情表白在池莉作品中是很少見的,雖然是個案,但通過這一部作品,我們看到作者不輕表露的內心向往和情感萌動。
其次,池莉選擇了變通告別民間敘述手法。新的池氏敘事語言有些文人氣與市民氣相雜的味道。在《致無盡歲月》中,開頭第一句話就是:“有的時候,閉上眼睛把頭一搖,就可以感覺到生命的速度是飛。”結尾處又呼應道:“十幾年的歲月在他和我之間倏忽地就過去了!如曠野的灰色野兔在奔跑。”池莉借時間的流速喟嘆萌動青春的一去不回。這樣的情感流瀉通篇可見,使小說蒙上了一種詩韻,盡管從未有人認為池莉是個詩人,但其小說的詩化傾向確實在某一瞬間俘獲了讀者。再看《化蛹為蝶》,單就題目而言,就很有意思,給人以深刻的靈魂蛻變感。
作為“新寫實主義”的代表作家之一,池莉注重還原生活的本真狀態,通過對小人物平庸生活的描寫展現現實的殘酷和無奈。縱觀她的作品,從浪漫主義邊緣出發,逐漸攀上新寫實的高峰,最后站在更高層次的浪漫主義邊緣。這一“螺旋式”的創作過程不僅使其作品在中國當代文學中贏得了大量讀者,還大大拓寬了現實主義的表現領域和表現手法。
[1]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2]李強.從池莉的《煩惱人生》看新寫實小說[J].文學教育,2008,(4).
[3]池莉.總在異鄉.我坦率地說[J].長江文藝,1992,(2).
[4]池莉.也算一封回信[J].中篇小說選刊,1988,(4).
[5]池莉.煩惱人生[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
[6]池莉.池莉文集[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