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斯坦貝克小說《小紅馬》中人與自然之關系為切入點,從生態批評的視角對其進行分析,從回歸自然與學習自然,多元共存與共同成長這兩個角度對文本進行解讀,對小說中人與自然的關系進行闡述,揭示文本的生態思想蘊含及其對當代人類重返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借鑒價值。
[關鍵詞]生態批評;《小紅馬》;人與自然
[作者簡介]武文靖,廈門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福建廈門 361005)。
《小紅馬》(The Red Pony)出版于1937年,是約翰·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廣為流傳的一部描寫青少年故事的小說。目前對這部小說的研究一般從兩方面展開,即主題分析的角度和生態批評的角度。前者如阿諾德·戈德史密斯(Arnold L. Goldsmith)的《〈小紅馬〉的主題節奏》①一文,其中關于季節變化與成長主題的關系分析對于生態批評具有啟示意義;蔡慧琿的《斯坦貝克的〈小紅馬〉:喬迪·蒂弗林的啟蒙》②一文,其中關于人物性格的深入分析對于探討小說中人物與自然的關系有很大幫助;也有論文指出,《小紅馬》主人公“喬迪對痛苦、忍受、老年、死亡,甚至對性的知識都是通過故事中的三匹馬來實現的”③;還有論文分析了大自然在主人公成長歷程中的作用④。這些研究對于認識人格成長與學習自然的關系具有啟發意義。20世紀70年代生態批評興起以來,對斯坦貝克小說的生態解讀也越來越多,甚至成為一個趨勢。這些生態批評文章有兩篇對本文的借鑒意義最大。其一是丁國娟的《試析約翰·斯坦貝克〈人們的首領〉中人與自然的關系》,分析了斯坦貝克另一個文本中人與自然既矛盾又依戀的關系⑤。其二是秦燕燕的碩士論文《約翰·斯坦貝克作品中的生態思想》,強調了其對待自然的矛盾態度:一方面,在斯坦貝克的眼中,人與自然應該和諧相處;而另一方面,他展現的卻是自然界殘酷的一面和人與自然關系不和諧的一面⑥。
本文將從生態批評角度,專門對《小紅馬》表現的人與自然關系進行分析解讀,特別凸顯兩個重要問題:一是在回歸自然的過程中向自然學習,二是在與自然和諧共存的過程中與萬物共同成長。
一、回歸自然,學習自然
人類本來是與自然渾然一體的,是自然中的一分子,但是隨著人的欲望的不斷膨脹和人類社會的發展,人類逐漸脫離了自然,打破了生態的平衡和秩序,給自然和人類自身帶來巨大的災難和隱患。意識到脫離自然并與自然為敵的問題之嚴重性后,一些人倡導和實踐重新融入自然。從相融到脫離再到回歸,這一過程既體現了自然觀的演變,也體現了人生觀的演變。從新的生態的自然觀與人生觀來看,回歸自然本身并不是目的,回歸自然的目的之一是認識與學習自然,呵護與修復自然。
在《小紅馬》的第二部分《大山》中,老人吉達諾在衰老之時回到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山谷。“我是吉達諾,我回來了”,“我在這里出生。我父親也生在這里”,“我會呆在這里,直到我死去”,“我這是回到我出生的地方”①。無論其他人如何反對,老人堅持要回歸大自然。在他看來,回歸自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吉達諾老人的回歸自然可以被視為一種象征,它意味著:人在探索、打拼的過程中脫離了自然,脫離了家園,兜了一大圈之后最終發現,人還是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生于斯長于斯的生態處所。老人在外打工大半生、最后回歸自然的人生旅程,對應了人類文明從原始自然文明到工業文明、后工業文明再到生態文明的演變過程。如果這一象征成立,那么老人的回歸自然甚至可以被當作“引領個體和集體回歸自然”②的藝術路標。
把老人吉達諾理解和詮釋為一種象征,與作品對老人的非實體化、意象化、神秘化描寫是相吻合的。吉達諾與他所回歸的大山有著內在的相對性和相融性:
吉達諾就像大山一樣神秘。它的山嶺綿延到你所能看到的最遠的地方,但是在最遠的那一道直指云霄的山嶺后面,是一個廣袤的未知國度。吉達諾是一個老人,但是你能從他遲鈍、烏黑的眼睛里,看到一些未知的東西。他從不多話,你猜不到在那雙眼睛背后藏著些什么。③
與文學史上重要且廣為認可的象征——《老人與海》里的老人桑地亞哥一樣,吉達諾也是一個老硬漢:皮膚黝黑,瘦骨嶙峋但強壯有力,上了年紀但依然脊背挺直,發須花白但目光深邃。他像大山一樣神秘又堅定,內涵豐富又不可捉摸。作者將大山描寫與老人描寫直接對照,而不局限于用大山比喻老人或用老人比喻大山。這樣寫不僅沒有將自然物與人任何一方工具化、對象化,而是同時彰顯二者的主體性,而且還暗示了老人與大山的內在聯系,為老人最終遁入大山作了鋪墊。
作品對老人回歸的那片山谷進行了細致的描繪,展現了其四季不同的美麗。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展開了非常明顯的一組對比,即老人回歸的“大山”(The Great Ones)與加畢侖山(Gablians)的對比。“大山”是這樣的:
他覺得大山又可親又可怕。他常常遐想著那山脈綿延數里,最終一直連到海邊。清晨霞光中粉色的山峰召喚著他加入它們;而在傍晚太陽西下之后,大山卻呈現出一片絕望的暗紫色,令喬迪感到群山可怕,此時的大山太過于冷漠,沒有人情味兒,以至于這種冷漠成了一種威脅。
而加畢侖山是這樣的:
他轉頭看向東邊的加畢侖山,那是一排令人感到愉悅的山,山腳皺褶里有山間牧場,山頂上長著松樹。人們曾在那里安居,也曾在山坡上與墨西哥人打過仗。他回望了大山片刻,對比之下不禁打了個寒戰。下面山麓小丘上的家園牧場和煦安然。房子閃耀著白色的光芒,谷倉則是溫暖的柔棕色。棕紅色的奶牛在遠一點的山丘上朝著北邊慢慢走著吃著草。就連簡易房邊的黑柏樹都不同往日地顯得很安然。小雞兒在泥土院子里邁著輕快的步子四處覓食。①
這一組對比展現了自然的兩面性。大山象征著自然神秘的不為人知的一面,讓人又可怕又向往;而加畢侖山則象征著自然溫情脈脈、生機勃勃的一面,讓人愉悅安心,人們往往選擇這樣的地方作為家園。大山神秘莫測、昏暗荒涼,鋸齒形的輪廓顯得格外陰森可怖、漠然沉寂,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那冷漠在男孩喬迪看來甚至是一種威脅。盡管如此,他對大山卻始終抱有打消不了的好奇和向往,他向身邊的人打聽大山里究竟有什么。爸爸和比利都告訴他,大山里只有懸崖、巖石和灌木叢而已,但是,“喬迪知道那里一定有些什么,有一些不為人所知的、因而非常奇妙的東西,一些神秘莫測、不可思議的東西。他心里知道事情準是這樣”②。在這里,大山象征著自然讓人心生畏懼的陰影面——殘酷、沒有人情味甚至死亡的一面。老人雖然告訴孩子說:“我想山里面是很安靜的。那很好。”③但那種安靜似乎暗指永恒的寧靜,暗示老人的結局:老人最終騎著馬,只身一人走入大山之中,從此消失。相反,加畢侖山沐浴在陽光之下,總是顯得溫暖又安詳,生機盎然,樹木花草蔥蔥郁郁,動物與人和諧相處,有著傳統的田園風光。喬迪給自己心愛的小紅馬取的名字就是“加畢侖(Gablian)”——這是喬迪心目中最漂亮的東西。比利告訴喬迪,“加畢侖”代表著鷹,鷹廣泛分布于這一片谷地之中,它們勇敢自由地翱翔于空中。加畢侖山象征著自然美好和諧的一面,是自然為人所期望呈現的樣子,象征著生命與希望。
老人本來想要回歸的是加畢侖山這樣的安然、美好、和諧的自然家園,但是他以前生活過的西邊老牧場上的房子被水沖走了,蒂弗林先生出于經濟原因又拒絕收留他,這里已經不能容下老人的回歸了。最終,他只能轉向自然的另一面——以大山為象征的、神秘嚴峻的、永恒寧靜的自然。他帶著象征著父輩精神的長劍,騎著與自己同病相憐的老馬,堅定地消失在大山之中。不過,這樣的回歸也許是更為徹底的。老人消失在大山之中,也許象征著永生的回歸。老人騎的老馬名叫伊斯特爾(Easter),Easter一詞的字面意思是“復活節”,源于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神話中黎明女神的名字“Eostre”,其原意是指:冬日逝去后,春天的太陽從東方(east)升起,把新生命帶回。老人只身一人騎著老馬走進了山中,象征著他此生在大自然里終結的夜晚和新生在大自然里開始的黎明。他回歸到自然最廣闊的懷抱中,融入大山的永恒安靜之中。老人對于自己的回歸十分確信,他堅定地作出了選擇,也知道結局是怎樣。
不過,在男孩喬迪的眼中,老人的徹底回歸則帶有悲壯的色彩:
喬迪穿過菜園,朝著灌木林的方向走去。他的目光在高聳的群山上搜尋著——一重一重又一重山脊一直綿延到海邊。有一會兒他以為他可能看到一個小黑點爬上了最遠的那座山脊。喬迪想到的是吉達諾和他的長劍,想到的是大山。一種渴望擁著他,如此急劇,男孩想要將它從胸膛里哭嚎出來。他躺在灌木叢圓木桶邊的青草地上,交叉雙臂掩住雙眼。他在那兒躺了很久,心里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難受。①
在喬迪的想象中,老人堅定地走進大山,留給他的是古代騎士一樣勇敢的背影。孩子以其敏感的心靈,直覺地感受到老人回歸永恒寧靜的意味,但他還不能很好地接受這一事實,就像他還不能很好地接受自然也有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殘酷一面一樣。
10歲小男孩喬迪·蒂弗林是《小紅馬》的主人公,他天真活潑、精力旺盛、健康開朗,與父母和雇工比利一起生活在山谷牧場里。喬迪在自然的浸染下成長著、學習著,向自然學習事物生成與發展的方式,學習作為自然一分子的的存在方式。
喬迪從自然中學會了很多東西,其中最重要的東西都是通過與馬的接觸而獲得的。馬是這部小說中非常重要的意象,馬兒教會喬迪如何認識自然,如何與自然平等相處,還教會他感受自然的生命形式,感受生與死。
在第一個故事《禮物》中,父親送給喬迪一匹紅色小馬駒,喬迪欣喜萬分,承擔起了照顧小馬駒的責任。在他的悉心照料下,那匹皮毛又粗又厚、鬃毛亂七八糟的馬駒變成了紅毛油光泛亮、肌肉強健優美的駿馬。喬迪觀察馬的形態,和馬說話,與馬嬉戲,細致了解馬的自然屬性,準確捕捉小馬駒的訴求和情緒:
喬迪站在那兒看著小馬駒,他看到了他以前從未在其他馬身上注意到的東西:圓滑的側腹肌肉和臀部線條,就像一個正在握緊的拳頭,還有那太陽照耀在紅色皮毛上的光澤。喬迪自出生以來見過許多馬,但他以前從未如此仔細地觀察過它們。現在喬迪注意到,馬耳朵的活動即是一種表達,甚至能改變它臉上的表情。馬兒用耳朵說話。你可以根據它耳朵的指向明確地知道他對于事物的感受。馬耳朵有時僵硬地直立著,有時卻松軟地耷拉著。耳朵朝后說明它生氣或是害怕了;耳朵朝前則說明它感到焦慮、好奇或滿意。耳朵的特定位置表明了它的情緒。②
孩子在小紅馬身上用心感受到了許多之前被他忽略或感受不到的東西,僅僅從馬耳朵的動作狀態就能理解馬兒多種多樣的情緒變化。喬迪對馬兒的認識和學習已經達到很高的境界,若沒有長期親密無間的接觸和觀察,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小紅馬就像一團會奔跑的火焰一樣,充滿靈性,將自然生命的力量和韻律清晰地展現在男孩面前,點燃了他的心靈。每天清晨天還沒有亮,喬迪就跑到馬廄里去看小紅馬,幫小紅馬擦身子、梳理毛發,給馬蹄敷油,打理馬脖子后邊的鬃毛。喬迪還向比利學習與馬相處的方法,如多跟馬說話,拍拍馬的蹄子和踝節等。
小紅馬作為大自然導師的象征,用它的生與死帶給了喬迪最直接也最深刻的生命體驗。小紅馬之死使喬迪直接認識了死亡,特別是體驗到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的逝去給人帶來的痛苦,看到了自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殘酷一面。認識和體驗生命的病、痛、消亡,是人學習自然的重要方面。喬迪還仔細觀察了母馬內利發情、交配和孕育后代的全過程,無微不至地照顧懷孕的母馬,跟它說話,幫它梳理皮毛,溫柔地撫摸它的肚子,與它一起期待新生命的降臨。在這個過程中,小男孩的責任感(對自然的和對他人的責任感)被喚醒,他做事認真仔細,不再像以往那般拖泥帶水、心不在焉,他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大人了。喬迪還目睹了母馬內利難產、小馬駒的出生和母馬的痛苦死亡,親身體驗了與死亡相伴的新生命的到來。他認識到生死相依,認識到生命能量的轉化和守恒,即大自然的生生不息。
向小紅馬以及整個大自然學習,使得喬迪對世界的認識豐富了,人生體驗豐富了。他學會了如何與動物相處,進而懂得了如何與整個大自然相處。小男孩向小紅馬學習的故事告訴我們:人類僅僅回歸自然還遠遠不夠,還必須細致觀察自然萬物,真誠地向自然萬物學習,唯有這樣,人類才可能尋回自己在大自然中的正確位置,真正地理解自然,進而才能做到順應自然規律,呵護與修復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
二、多元共存,共同成長
從新的生態的自然觀與人生觀來看,回歸自然的另一個重要目的是與自然萬物共生共存、共同成長。人與自然萬物共存的思想在《小紅馬》里有很多體現:農人在牧場上撒谷子給雞吃,卻也歡迎野生鵪鶉一同來享用,蒂弗林先生甚至不允許人在房子附近打槍,怕把鵪鶉嚇走;喬迪和馬在山間漫步,身上總帶著新鮮的鼠尾草的芬芳;喬迪每天晚上都在貓頭鷹咕咕的叫聲、果樹枝椏拍打房子聲以及母牛哞哞的叫聲中安然入睡。自然萬物的這種多元共存通過小說的大量細節表現出來,而共存的舒適和溫馨也沖淡了自然的殘酷。
喬迪最喜歡的地方就是房子后面灌木叢邊的泉水草坪,小說多次描寫了這個場景。這個地方是喬迪心中的樂土,永遠充滿生機。那一汪泉水總是能澆熄喬迪心中的不痛快,給他帶來安慰,令他身心安然舒適:
喬迪經常散步到屋子后的灌木叢邊,細細的泉水從一根生銹的鐵管子里流出來,流到一個綠色的舊圓木桶里。泉水滿了溢出來,滲到土地里,于是那兒有了一片常青的草坪。即使在夏日山丘枯黃一片的時候,那一小片草坪也是綠油油的。泉水潺潺流到桶里,一年到頭都是這樣。這個地方成了喬迪的中心點。受罰的時候,清爽的綠草坪和唱著歌的細流給他安慰。只要呆在灌木叢邊,那鬧心的不痛快也會離他而去。當他坐在草地上,聽著泉水流動,嚴酷的日子積壓在他心中的塊壘也會瓦解消失。①
泉水草坪是一個體現了人與自然萬物多元共存的地方。“在自己的腳邊,喬迪可以看見小草新芽伸開的小胳膊布滿了整個草坪。在泉水邊的泥地上,有成百上千的鵪鶉爪痕”②。這是一個因為萬物共生而充滿生機的地方,清冽的泉水、長滿苔蘚的圓木桶、剛剛萌芽的小草、夜里的露珠、成百上千的鵪鶉爪痕,還有深愛自然的孩子……一個充滿詩意的畫面!喬迪沒有帶著人類慣有的優越感與自然萬物相處,沒有覺得自己凌駕于那些動物們之上。他沒有想過要獨占這一片樂土,而是非常樂意與各種動物(馬兒、野生鵪鶉、牧場上的狗等)共享這一汪泉水,共享大自然的饋贈。
人要真正做到與自然萬物共存,不僅需要尊重和愛護自然物,而且還需要與自然物建立主體間性的交流關系。生態批評家指出:“人與自然物的關系既不能是主與仆、奴役與被奴役、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又不能是人對神化了的自然敬畏崇拜的關系,而應當是平等友愛的關系;于是,便有一些學者提出:人與自然物的關系應當是兩個主體——人主體與自然主體之間的交互主體性關系。”③《小紅馬》中的另一個人物——喬迪的精神導師比利也有類似的看法,他告誡孩子要把馬當作與人一樣的另一個主體而不是客體。一定要與馬兒交流,平等地交流,“不停地和馬兒說話,和馬兒說說一切事情發生的緣由”①。在他的引導下,喬迪也努力學著與自然物這樣交流:
他仰面躺在草地上,望著天上一團團夏日云朵。他閉上一只眼睛,改變了視線,這樣他就把云拖下來,一伸手就能觸到。他幫助微風把云從天上降了下來,如此他覺得云朵有了他的幫助飄得更快了。他幫一團胖胖的白云穩穩地越過了山脊,那朵云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喬迪想知道那朵云接下來會看到什么。②
這段描寫展現了孩子與云朵之間一種微妙又愜意的主體間性互動關系。喬迪覺得,在他的幫助下,白云得以穩穩地飄過大山,而那朵云又反過來幫助他看到更遠的風景。這些想象所表現的不僅僅是稚氣,更有人與云朵之間主體間性的交流。“主體間性消除了主客二元對立,把存在確定為自我主體與世界主體的交往、融合。主體間性哲學揭示了本真的存在,即不是人的自我膨脹和對世界的征服,而是人與世界的和諧共處才能獲得自由”③。生態批評對于主體間性的闡釋,使我們對《小紅馬》的描寫有了新的不同的解讀,并看出這些描寫具有引發讀者進行生態審美的可能性和生態藝術再創造的空間。
理想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不僅是人與萬物共存,更是人與萬物共生,即所謂共同成長。在《小紅馬》里,男孩喬迪不斷成長著,而他的成長變化又與自然萬物的發展變化相互呼應。喬迪在與小紅馬的相處中體會到了親密無間的伙伴關系;喬迪從小紅馬的死亡中體會到了自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殘酷的一面;喬迪在無微不至地照料懷孕的母馬內利的過程中,體會到了責任感與對新生命的期待;喬迪目睹母馬難產死亡與小馬駒的新生,體會到了生命能量的轉化和守恒。有了這些寶貴的經歷之后,喬迪逐漸從一開始那個破壞甜瓜、殘忍地殺死小鳥的小男孩,成長為一個關愛自然、呵護自然、能與自然平等交流的大男孩。喬迪在自然中實現了自身的成長,他從一開始充滿破壞欲、心理扭曲的狀態,逐漸過渡到成熟穩重、人格更為完善的狀態。
在故事的開始階段,喬迪對于小紅馬和其他自然物的喜愛,很大程度上是工具性的愛。因為有了一匹小紅馬,喬迪就有了優越感,就可以在小伙伴面前威風一把。這種情緒顯然帶有以人類為中心的色彩:
那天下午,六個男孩提前半小時翻過山,低著頭使勁兒跑,揮舞著小臂,大口地喘著氣。他們跑過房子,穿過茬地,直達谷倉。他們忸忸怩怩站在小馬面前,眼中帶著新添的羨慕與尊敬之情望著喬迪。昨天喬迪還只是一個穿藍襯衫和工裝褲的男孩——比大多數孩子都安靜,甚至都有點膽怯。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們就像千百年來古代腳夫羨慕馬夫一樣羨慕喬迪。他們憑本能知道,騎在馬背上的人,不論是在精神方面,還是在體格方面都比用腳走的人強。他們知道喬迪已經奇跡般地超越了他們了,不再跟他們平起平坐了。④
喬迪和他的小伙伴們都本能地知道,騎在馬背上的人無論是在體格上,還是在精神上都比用腳走的人要強。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孩子們從小就受到代代傳承的人類中心主義影響。馬夫的優越感是因為馬讓個人力量變得更加強大,就像武裝之后的人之于手無寸鐵的人一樣。喬迪一開始的虛榮感就源于把小馬駒看作是自己的所有物,看作是體現自己優越感的附屬品,而不是另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但后來在與小紅馬相處和向小紅馬學習的過程之中,喬迪的態度漸漸發生了變化,他越來越少地將小紅馬當作體現自己優越感的工具,越來越多地把小紅馬當作另一個主體。他們之間的情感交流毫無障礙,就像兩個平等又親密的靈魂。喬迪與小紅馬漫山遍野地散步、嬉戲、游玩。小紅馬也把喬迪當成了朋友,只要喬迪一聲口哨,它就會跑過來。小紅馬也會開喬迪的玩笑,趁喬迪不注意的時候往他身上輕輕踢一腳。他們之間慢慢形成了一種默契,一種親密玩伴間的默契,而不是主人與家畜或寵物的關系。
喬迪對待自然萬物的態度轉變在第二個故事《大山》中也有體現。老馬伊斯特爾年輕時體格健壯、神氣威武;現在它老了,瘦骨嶙峋,衰弱無力。蒂弗林先生指桑罵槐地說:“不給老伊斯特爾一槍,真對不起它。”①喬迪不認同父親的態度——只把馬兒看作是工具,只看它對自己是否有用。父親不僅這樣對待馬,甚至也這樣對待老人吉達諾。喬迪認為父親說的話殘忍地刺痛了老人,轉過來安慰老人。在整部小說中,男孩喬迪雖然敬畏父親,十分聽從父親的話,但其實打心底里并不贊同父親看待事物的方式。父親也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孩子的感情,因此總是會刺痛孩子的心靈。在這種時候,自然就充當起人生向導的角色,成為完善孩子人格的導師。在與自然的親密接觸中,喬迪的性格漸趨完滿,他不再用單純的破壞性行為來宣泄情緒,他憑著責任心做起事來儼然像個大人一樣仔細又可靠,他對身邊的人以及自然物流露出的關愛之情也體現出他比之前更能體察自然,也更善解人意了。更為重要的是,喬迪切身體會到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規律,也逐漸與自然建立起了一種共生共存的、具有主體間性的和諧關系。在這種人與自然共存的關系中,他逐漸實現了自身的成長。
在《小紅馬》這部小說創作之時,生態批評乃至整個生態思潮尚未興起,人類中心主義仍然是決定人們處理人與自然關系的主導思想,因此這篇小說也難以避免地含有一些非生態思想。然而,當我們從今日的生態批評視角重審這部作品時,又能看出作品實實在在地蘊含了不少生態思想和生態審美情懷。這既反映出斯坦貝克有關人與自然關系的思想具有難得的前瞻性,同時也顯示出這部作品具備了讓當代讀者從生態批評的角度對文本再創造,并使文本在生態危機時代增值的合理性和可能性。
《小紅馬》這部小說用生動感人的生態審美形象,藝術地傳達出一些重要的生態思想,這些思想在當今生態文明建設的時代依然具有啟示意義。這部作品告訴人們:回歸大自然絕不僅僅是游山玩水、呼吸新鮮空氣,也不僅僅是審美自然和在自然處所中詩意棲居;真正的回歸自然還意味著要學習自然,永遠好奇地、虛心地認識自然的奧妙,認識并遵守自然規律。這部作品還告訴人們:回歸自然絕不僅僅是恢復生態平衡,再現藍天綠水青山;真正的回歸自然還意味著要重建人與自然萬物和諧的、平等的、主體間性交流的共存關系,不僅要與所有非人類物種共存,而且還要與萬物共同成長,在呵護自然的同時實現人的成長——成長為有生態責任心的、有自然關懷的、能夠友好地善待所有物種和所有他人的健康的自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