弭維
政治倫理視角下的三種政治權力觀辨析
弭維
從政治倫理視角而言,人的政治權力觀中所蘊含的價值導向會影響人的行為動機,對于政治行為有重要的引導作用。因此,如果政治權力觀本身并不足夠端正,那么我們很難期待權力可以在實踐中得以正確地使用。文章通過分析中國社會中存在的三種權力觀及其歷史和理論根源,指出培育民主權力觀的重要性。強調在我們提升國家能力和改善國家治理的過程中,應以正確權力觀為引導,并加強制度設計,這是一項基礎性的工作。
政治價值;政治權力觀;特權權力觀;家長制權力觀;民主權力觀
在政治倫理研究的視野中,人的政治權力觀中所蘊含的價值認識不僅具有描述性功能,也具有規范性功能,即它既可以描述和解釋政治現象,也具有引導行為的功能。因此,良性的政治價值觀念對于規塑人們的行為,建立良好的社會政治秩序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權力是政治學的核心概念,也是影響人們日常生活,推動國家與社會發展最重要的力量之一。對權力問題的理解,既會影響權力所有者的行為,也會影響公眾對于政治權力的認識和判斷。十八大之后的反腐高潮中,大批官員乃至高級官員落馬,既反應了此次反腐行動的力度之大,也反應我國目前政治生態中確實已經面臨著非常嚴峻的問題,而這個問題的產生,既有制度的原因,同時也有觀念的影響。當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把權力關進籠子里”的時候,既是指要對權力形成有效的制度約束,也是在提醒權力所有者當有“權力不可濫用”的正確權力觀。因此,我們在強化國家能力和促進國家治理的過程中,首先需要一種良性的權力觀念為引導并輔以必要的制度來保證,才可以使社會的變革和發展沿著積極的軌道前行,而不至于使權力成為扭曲經濟乃至撕裂社會的負面力量。
伴隨著內部與外部的壓力,1949年之后的中國社會始終在持續著社會轉型過程。從一個傳統的農耕社會逐漸走向現代社會的過程中,各方面的觀念都在經歷巨大變化。但是由于思想觀念的發展變化存在著不同于制度變化的特征,以及客觀存在的發展不平衡問題,導致觀念的發展也處于不均衡階段,對于政治權力的理解存在著巨大差異。通過觀察,我們至少可以歸納出三種目前存在于中國社會中的權力觀:特權權力觀、家長制權力觀、民主權力觀。這三種從本質上而言相沖突的觀念同時發揮作用,在不同程度上影響著公權所有者的追求和公眾對政治權力的價值判斷。同時,我們還可以從歷史上看到,類似的政治權力觀并非是中國社會獨有的,在其他文化背景中同樣可以發現,這似乎體現了“權力”這個東西在人類身上所擁有的一些普遍特性。因此,一種比較式的考察可以有助于我們更加了解這些權力觀的核心特征及其現實改良的可能性。
特權權力觀的核心是一種等級制觀念,從歷史上而言,它是君主制國家之內的產物。從君權的道德正當性而言,君主或者天子受命于天,因此君權本身即具有神圣性,這種特征也導致了君權的絕對至上性和特殊性。就社會而言,傳統的君主制國家,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其社會結構都是等級化的,存在著高低貴賤的區分,但是這種等級制社會結構在古代世界是有著道德依據的,因此在歷史的視野里,它是正當的。從理想層面而言,這種高低貴賤的劃分是基于道德水準和知識水平的差別,如儒家的君子小人之分①,孟子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或者如柏拉圖在《理想國》里所描述的哲學王與護衛者、生產者的差別[1],以及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有些人在誕生時就注定將是被統治者,另外一些人則注定將是統治者”[2]。古典哲學中,哲學家們通常希望統治者以及統治集團是智慧和德性的統一體,因此可以帶來最明智也最正當的統治,而被統治者則通常由于智力和品德的差異而接受統治,這樣一種基于人性不可消除之差異的統治秩序是一種“正義”的秩序。這便首先為等級制提供了一種正當性論證。
從現實角度而言,這種等級制是基于血緣關系和官僚層級制原則。一方面是皇帝或者君主的血緣和聯姻關系帶來的高級社會地位,一方面是通過考試或者戰功等被納入從上至下的官僚體系之中來獲得等級制下的特殊身份。在這種體系中,平民一旦得以晉身官僚階層,即有了不同于一般民眾的社會地位,由此可以帶來特殊的待遇和榮耀,而且這種地位也并不因為日后致仕而失去價值,有功名者才可以與官員階層平起平坐[3](P13)。因此,在傳統社會里,通過考試或者戰功晉身士人或者官僚階層,就成為最有價值的事情。盡管傳統社會中,也存在著道統和民本、愛民、重民等政治倫理思想來督促君主或者官僚自我約束,呼吁他們用權力為百姓謀福利,同時也存在著官僚體系內的監督制度來進行外在約束,從而試圖制約權力,但是從權力本身而言,擁有權力即具有特殊社會地位和社會待遇,也是符合等級社會的價值觀念的,具有政治倫理意義上的正當性。因此,權力即特權的觀念,不僅是一種對事實的描述,是我們可以觀察到的實際狀況,同時也是具有規范意義的觀念,即權力即特權是正當的,從根本上而言,它和權力意味著責任這樣一種政治倫理觀念是并行的,二者之內并不沖突。
而在具體實踐中,這種觀念驅使下的特權極易蛻化為對特殊的物質和政治待遇的追尋,甚至會發展成獲得官職的目的即是為了這些特殊利益。權力等于利益、權力等于特殊待遇、權力等于高人一等的觀念在當前中國依然深入人心,“官本位”意識在中國社會依然根深蒂固,從現實條件而言,這主要是因為長期以來公權力對社會資源的分配擁有著決定性力量且缺乏有效的制約機制;從動機背后隱藏的信念層面而言,這和權力即特權的觀念不無干系,生活中依然有著相當多的人認為以權謀私并非道德上不合理的事情,即這樣做不僅是有利可圖的,也是道德上允許的,這也就更加刺激了一些人利用權力尋租,去獲得巨大利益。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一方面是經濟發展與社會轉型過程中,權力和資本相結合共同瘋狂逐利形成了巨大的貪腐現象,另一方面是人們對權力的渴望和接近,甚至很多人選擇進入公職系統的主要目的就是私人或者家庭的利益考量而并非對公共利益的考慮。現代西方政治經濟學將官員描述成具有追逐私利動機的經濟人,他們總是試圖通過尋租或者虛偽的表現來尋求私利最大化和個人野心的實現[4](P4),誠然這是一種歷史事實,但是這實際上是一種去道德化的觀點。按照近代之后西方思想家的理解,權力天然具有腐蝕性。從霍布斯到亞當·斯密和阿克頓,包括華盛頓、杰弗遜等人均認為權力自然地傾向于腐蝕與自我擴張,而不是傾向于行善與自我約束,所以思想家和以公共利益為目的的政治家們都會嘗試尋求用各種方法來約束權力。這種約束方式通常都是雙向的,既包括外在機制的約束,也包括價值觀念的約束。尤其在近代之后,隨著行政倫理觀念的興起,學者更重視價值觀念對于權力合理運用的重要性。例如考德威爾對杰弗遜觀點的強調:行政人員必須永遠牢記他們是“人民的公仆,而不是人民的主人”,同時認為,只要公共行政人員以服務和自律觀念為主導,國家行政角色的擴張也就沒什么可怕的了[5](P19)。
而如果擁有公共權力者將擁有權力即等于擁有特權當作天經地義之事物從而喪失自身內在的約束動力,同時又欠缺有效外在約束機制的話,那么腐敗腐化等問題的發生也就自然無法避免;而外在機制的有效性,也只有通過正確價值觀念的內在化,形成如康德所言的義務感從而成為行動動機[6],而不是單純依賴于對行為引發的利益得失的計算的時候,才能真正發揮作用。而且,沒有對正當規則的認同而形成的自律,單純依靠外部系統的約束,不僅會增加社會管理的成本,例如不斷加大和增設監督機構的數量以及權力,也會導致官員尋求庇護者來降低犯罪成本,以致最終導致疊床架屋的機構臃腫乃至相互包庇的派系集團的形成。因此,我們需要對腐敗現象背后所隱藏的權力觀念問題加以足夠重視,才能更好地理解并解決它。
和第一種權力觀相比,家長制權力觀呈現出一副更為復雜的面向,因為它雖然從近代以來被很多思想家和政治家批評或者否認,但是它在歷史上長期具有政治倫理意義上的正當性,即使在今天也依然有不少擁護者,并在某些領域尤有特殊意義,如醫患關系之中②。從政治價值觀念角度而言,它長期以來與君權神圣同時并存,強調的重點卻有所差異。這種觀念將擁有權力者,尤其是最高權力擁有者,視為道德上的權威,并與家庭內的父權具有相似性。而對于被統治者而言,政治權力是一種保護性的力量或者引導性的力量,可以對其形成保護關系或者對那些被認為不具有參與公共政治事務能力的人以引導。因為它通常被賦予道德力量,并被視為為了被統治者的利益而行使權力,“家長制會被認為是使用強制力來達到某種好的結果,而那些受益于這些結果的人自己卻沒有能夠認識到”[7]。基于此,這種觀念在歷史上長期得到推崇,形成了一種政治上的保護與被保護的、權威與義務相對應的關系。
這種家長制式的權力觀,從思想來源而言,與歷史上的觀念和制度相關:第一是父權制觀念,paternalism即來源于拉丁語中的pater,也就是父親的含義。父權制觀念下,家庭中父權至上,社會中男權至上,國家中君權至上。從家庭和國家的關系而言,父權君權具有相似性,父權和君權的權威性既包括道德權威,也包括福利(welfare)含義上的,即權力所有者要為受其保護的人提供物質上的資助。第二種是封建制度中的人身依附關系:如西方的領主與騎士和佃農之間的權威與服從關系,中國的地主與農戶之間的關系。這二者之間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保護與被保護的關系。因此,家長制式的權力觀念在中國和西方世界的歷史中呈現出來驚人的相似性。
從西方而言,父權君權具有相似性是從古希臘時期開始便存在的觀念。如亞里士多德曾經認為“父子關系好像君王的統治”,“父權對于子女就類似王權對于臣民的性質”,“所以荷馬稱呼諸神和萬民共戴的君王宙斯為‘諸神和萬民的父親’是正當而且貼切的。作為一個君王,他應該和他的臣民同樣出生于一個族類,而又自然地高出大眾之上;這種情況同父子關系中長幼慈孝的體制完全相符”。[2](P36-37)而之后的羅馬帝國時期內,隨著封建附庸關系的形成,父權式的觀念得到進一步擴展。[8]另一種觀點則隨著洛克在《政府論》上篇中對于菲爾麥的批判而廣為人知。菲爾麥堅持認為君權類似于亞當式的父權,因此對于民眾有普遍性和絕對性。[9]
類似觀念在儒家思想主導的傳統中國社會里同樣具有重要地位。按照儒家的理想,家國是同構的,從個體到家庭到國家到天下是一個同心圓式的構成。皇權是父權的擴大化,二者具有相似性,且同時具有無上的權威性。這種權威既是絕對等級制的,對利益乃至生死具有一言九鼎之絕對權威性,又因為仁愛觀念而顯現出溫情脈脈的另一面,體現出某種自然義務的特征③。服從既出于對權威的認可,又出于被照顧和保護的需要。但是由于權力私有和君權至上是政治領域的首要原則,因此,在中國傳統政治思想中,除極少數較為激進的思想家之外,其他人強調的始終都是民本、重民而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民主。民本、重民歸根到底,最多是一種對臣民利益的關照愛護,是一種從上至下的恩威并施,對民眾利益的照顧的義務性并非源于主權在民的現代民主觀念,而是源于父家長式的自然義務以及利害考量,如著名的君主為舟,民眾為水,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比喻便充分體現了這一點。④
除卻家長制觀念的歷史來源,其在哲學上也有自身的基礎。這其中所隱含的觀念是,被統治者或者被引導者是處于劣勢地位的,這種劣勢既包括等級意義上的劣勢,也包括永久的或者暫時的智力不足、經驗不足等等,這使得他們被認為欠缺自主的能力,因此也就需要被引導。等級意義上的劣勢和第一種特權權力觀中所述的等級觀念是一致的,即認為社會中天然存在著在智力和道德上擁有優越性的人群,與之相應的則是在二者上處于劣勢地位的人。更重要的是,與前者相比,后者不具有足夠的能力來引導自我的生活,對自身利益沒有準確的判斷力,甚至會做出自我戕害的事情出來,并對他人產生不利影響,因此,無論在道德方面還是生活的福祉方面,都需要前者予以引導。第二種劣勢地位和暫時性情境有關,例如人處于嬰幼兒時期,或者處于患病,精神問題,酗酒狀態下等,這時其智力或者精神水平不足以使其做出正確決定,因此也需要其他人加以引導。
在當下,這種類似的家長制觀念依然在公共政治生活中發揮其影響。其表現形態通常為政府或者某些個體以為了公民或者其他人的利益——或者道德意義上的,或者福祉意義上的利益為目的,而對后者的行為加以約束、要求乃至限制、干預。這些要求,某些通過法律法規的形式表現出來,且具有合理性,例如要求司機開車時必須系安全帶,比如反對吸食毒品,嚴格限制未成年人進入網吧酒吧等。另一個更為重要的方面就是公民福利。為公民提供部分乃至全方面的福利是現代國家的重要任務之一,尤其在二戰之后,福利國家有了迅速發展。例如英國早在1948年便宣稱成為世界上第一個福利國家,其后至今北歐國家則發展出最為完備的福利模式。而在中國,1949年之后,救亡圖存的任務進一步演化成建設強大國家的任務,計劃經濟成為主要的經濟模式,改革開放之后,經濟上的發展更是始終成為重中之重,國家富強與公民富裕成為最重要的目的。公民獲得福利從其正當性而言,通常包括兩個方面的理由,第一個是權利或者說公民資格學說。如英國社會學家馬歇爾著名的公民資格三階段說,從公民權到社會權利的進展,社會權利即主要包括公民在經濟、文化、社會生活方面的權利。權利觀念在中國興起較晚,但是發展迅速,當前國民的權利意識已經越來越濃厚。[10](P7-8)第二種即是國家或者說政府應當承擔照顧公眾的義務,也就是我們這里所談的家長制觀念,公民對國家權威的服從與國家照顧公民的義務之間是對應的,但是這種義務和服從關系又不等同于社會契約論模式之下,將國家作為滿足自由而平等公民的權利的工具,因為這里存在著一個作為目的而存在的強大的國家意志,而不是純粹作為工具而存在的國家。這也就意味著從根本上而言,國家是一個有著絕對權威的存在,它提供的不僅是保護,也是命令。就我們實際而言,國家目前所擔負的這種義務主要是經濟上的義務,所以這就容易導致一種觀念,即就權力使用而言,在事關公民福利與國家的管理事務上,行使權力乃至任意行使權力都是正常的,因為這種行使的目的是為了公共利益,甚至是只要是為了公共利益或者民眾的利益,權力行使就可以不受限制,至于什么是公共利益或者民眾利益,卻又不是公眾自己來決定的,權力的意志占據了最重要的地位。但是這在家長制觀念之下,是具有道德正當性的,因為它呈現出一種“為你好才這樣做”的面貌。所以,目前在我國的政治實踐中存在著非常微妙的現象。長期以來存在的制度慣性,使得政治權力對經濟事務插手過多,權力天然具有的腐蝕性和擴張性導致了權力行使中的扭曲;另一方面,很長時間以來家長制觀念之下的“國家包辦”、“單位包辦”模式又形成了公眾習慣性的對權力的依賴。同時,從目前階段而言,健全的權利義務觀念和制度體系并未完全建立起來,公民的負擔和公民的依賴意識是同時并存的,政府也未能厘清自身權力行使所應涉及的范圍,社會力量和公民力量并未得到充分調動。因此,在實踐中,一方面為官員濫用權力提供了空間,另一方面,也因為經濟社會事務中的過度干預導致任何公共政策一旦出現失敗或者問題,那么所有責任和指責都將會指向政府乃至執政黨本身。這種現象的出現,和家長制觀念之下的過度干預不無干系,因為不愿意相信公眾而傾向于把一切權力籠于政府手中。但是實際上,這并非一種明智的選擇,因為一方面,基于道德和智力優越性之上的權力并不懂得謙卑,而最多只是一種慈悲,無法抵御權力濫用;另一方面,過度干預的失敗會引發相應的責任問題,反而是做了很多費力卻不討好的事情,會影響到執政黨的合法性。因此,這需要我們加以反思,并做出改進。
第三種權力觀即是民主權力觀。這種觀念和第二種觀念相比,核心的差別就在于是“為民做主”還是“由民做主”。民主一詞,出自古希臘語,demo即民眾,cracy即統治,這在今日已經成為一種政治倫理中的常識。古典民主制即出自古希臘城邦的具體實踐,亞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學》一書中,曾經根據統治者人數的多少——一個人,少數人,多數人,以及政權所服務的目的——公共利益還是個人或者小團體的利益,劃分出六種政體:君主制、貴族制、共和制、僭主制、寡頭制、平民制。[2](P133-134)其中共和制最為接近現代的民主概念,即權力為多數人所擁有,而就目的而言,則要服從于公共利益而不是一個或者少數人利益。古希臘的城邦里,尤其在雅典,公共權力通常由公民大會行使,大會由城邦中成年男性自由民組成,對城邦的重要政治事務擁有投票權,同時也會充當案件陪審員的角色。而在公元前5世紀左右,雅典之外的城邦,也已經出現了基于選舉而非傳統和家族關系的寡頭政治。[11](P28)這些和現代民主政治相似的要素在羅馬帝國建立之后,隨著帝國統治制度的建立,而在西方世界長期湮滅。經過17世紀歐洲君主絕對主義政治高峰之后,隨著英法美三大資產階級革命的出現,民主開始呈現其現代樣態,并隨著不斷的民主化浪潮而普及到其他國家。民主最核心的要義,即主權在民,而不是私有,也反對權力神圣化。除了從政治倫理觀念上加以限制,現代民主最典型的變化是制度上的變化。因為權力只對其來源者負責,單純依賴善心與良心,無論是君主本人,還是官僚,都很難抗拒君主制下從上到下的任命制官僚體系中存在的壓力和自身利益考量,而偏離對公眾負責這一目的。選舉制度的出現是對民主的典型制度保障,最初的關注點多半集中于選舉權的擴大之上:即擁有選舉權的人從最初的白人男性有產者逐漸過渡到去除財產、性別、宗教,民族等限制的全民之上的普選權。而當前,隨著對民主理念理解的逐漸加深,這個詞已經超越單純的選舉等程序或者形式性的概念,而開始進入到對其公共性,社會性以及倫理要素等方面的考量。強調參與、關注好的民主所需的公民素質和公共精神,社會團體、公民社會在鞏固民主制度中的作用等等,都是為現在的理論家們所高度關注的話題。⑤因此可以說,在當前,民主一詞已經越發具有強烈的倫理色彩了,它不僅關乎政治問題,更是一種生活方式與公民精神。
從政治倫理視角考察,現代民主觀念最重要的鵠的在于保障公民權利和限制公權力濫用,但是這種保障已經不再是君主與臣民之間的家長制式的慈悲與恩寵,而是變成一種制度性的強制。“權利”為權力行使提供了方向,其中最初也是最重要的概念即是自然權利。17世紀之后,從霍布斯到洛克到美國革命之后的《獨立宣言》、《人權宣言》都宣稱有自然權利的存在,這些權利大體包括生命權、自由權、財產權或者追尋幸福的權利等,具體內涵不同,但是性質和功能相同,即強調這些權利并非政府所授予,而是政府成立所要服務的目的,如果政府的行為未能保護公民的自然權利,那么公民有資格要求解散政府,并成立一個新政府。從自然權利出發,歷經發展,權利已經逐步發展成為包括公民權、政治權利、社會權利等在內的完整的權利體系,現在通常也被稱為公民資格(citizenship)。當前甚至已經從關乎行動和所得物的權利逐步發展到關乎信念、需要等主觀精神狀態方面的權利。[12]
既然設定權利為政府行動的主要目的,那么實際上就為公權力的使用設下了范圍[13]。為了保護民主,規范政治權力的使用便是重要的。在西方的憲政觀念里,一個重要的概念是有限政府,即是指權力有限。在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當下有關憲政的爭論非常熱烈,但是實際上,我們應該關注的是這些概念其中的內核,尋求的是有效的改進我們自身的方法,并用自身的經驗與理論體系加以闡釋,而不是簡單地陷在概念話語里糾纏。而1949年迄今60余年的政治實踐,完全有足夠經驗來反思中國政治現實中存在的問題,并采納合理要素予以矯治。有限政府的核心與其說是限制權力,不如說是限制濫用的權力,其典型做法是列出權力清單,指出政府權力的范圍。這并非旨在剝奪權力,而是考慮權力行使的有效性以及道德上的正當性,同時也是將權力行使的規則公開化、固定化并為公民所知,這也正是政治倫理所要求的。它有助于社會互動的明朗化,減少權力濫用的弊端,促進公民對于政治權力規則的認同,并形成一種真正穩定的社會秩序。
固然最近幾十年來我們經濟發展迅速,但是很多前現代的政治觀念和政治要素并未完全在中國剔除出去,與西方世界不同,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是匆忙展開的,舊傳統的改變和新觀念、新制度的形成絕非朝夕之功。政治的現代化尚未形成,而世界上的一些國家已經開始討論后現代的問題,這種錯位也給中國的政治改革提出了很多挑戰。我們在尚未經歷資本主義充分經濟發展的基礎上建設社會主義,會容易出現馬克思曾經預想過的問題,即由于物質貧困的國家無法滿足所有人的需要,而不可避免出現對財富的爭奪,這就使得社會階級出現分化。這種環境下的革命,只能讓齷齪的事情反復上演。經濟發展的過程本身就是財富急劇增加的過程,極易使人由長期貧困狀態中的壓抑演變成物欲的極度膨脹。如果對權力的正確和有效行使無法形成倫理和制度的雙重約束,那么權力和資本的勾結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而這也正是我們目前面臨的最大困境之一。
從我們的政治倫理而言,民主觀、權利觀與我們的政治目的并不沖突,憲法中明確指出要保障公民的各項權利,雖然我們目前對于不同種類權利之間優先性的強調與西方世界不同,將社會權利等列在公民權和政治權利之前,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以保障公民權利為核心來規劃乃至細化權力的正當使用,因為權力若缺乏道德上的正當性,即使是社會權利,也無法保證得以充分實現。而且在強化權利的過程中,本身也是對權力的保證,因為權力概念本身就內在于權利之內,社會缺乏一套穩定有效的權利義務觀念和制度,即使對權力所有者而言,也是未必充分安全的。
因此,就我們的國家能力培育和國家治理改善而言,以良性權力觀念為引導,以制度約束為保證,一方面增進政府對公眾負責的民主程度,一方面理順內部層級的官僚管理體系,既保證執政的道德正當性,又可提升執政的有效性,從而真正促進國家治理能力的提升,形成一種基于對政治倫理和規則的認同之上的社會穩定和共同體精神。
[注 釋]
①雖然最初君子小人的區分指的是一種社會階層的劃分,但是儒家思想的改造,逐漸成為一種道德和政治人格的標準。葛荃.權力宰制理性:士人、傳統政治文化與中國社會[M].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
②即醫生對患者的愛護。但是嚴格說來,這屬于一種特殊職業倫理,基于職業道德范疇和信息不對稱性之上,并不屬于一種政治關系,因此,這里不予探討。
③所謂自然義務,即出于自然關系而擁有的義務,典型的父母子女之間的義務即屬于此類。
④參見《荀子·哀公》篇,《荀子·王制》篇,以及《貞觀政要·論政體》。
⑤可參閱帕特南、佩特曼、戴爾蒙德、本拉比等人的著作。
[1][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第五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2][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5.
[3][法]魏丕信.十八世紀中國的官僚制度與荒政[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4][美]安東尼·唐斯.民主的經濟理論[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0.戈登·塔洛克.官僚體制的政治[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特權和尋租的經濟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5]張康之、李傳軍.行政倫理學教程[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6][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原理[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
[7]Gerald Dworkin,Paternalism, in MORALITY ANDTHELAW,editedbyRichardWasserstrom,1971(112):107-126.
[8][法]馬克·布洛赫.封建社會[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9][英]洛克.政府論(上篇)[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10][英]T·H·馬歇爾.公民身份與社會階級.郭忠華等編.公民身份與社會階級[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
[11][英]J·K·戴維斯.民主政治與古典希臘[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12]Leif Wenar:rights,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B/OL].http://plato.stanford.edu/entries/rights/.
[13]彭定光、周師.論經濟危機防控中政府履行道德責任的必然限度[J].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5(1).
弭 維,山東大學(威海)法學院講師,中共中央編譯局世界戰略研究中心博士后。
山東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項目“政治情感與政治正義問題研究”(15CZXJ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