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埃米爾·路德維希
大海的命運往往在波濤間和海岸邊上演。但單調的萬頃碧波是沒有多少歷史可言的,人類的種種奮斗都發生在海岸上,偶然延伸至大洋深處。透過全人類的奮斗、功績與創造,我們能聽見大海的咆哮,瞥見大海的憂傷。
講述大海的歷史與講述河流的歷史不同。海洋是所有沿海政權希冀掌控的對象,是所有戲劇性事件為之爭奪的戰利品。它又像古希臘的海倫,萬眾覬覦,在一個又一個主人之間輾轉飄零。
無論作為一個生存環境,還是作為一個爭奪中心,地中海在所有海洋中都是獨一無二的。它本該是個湖泊,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直布羅陀海峽、達達尼爾海峽和蘇伊士運河限制了它的自由。這三者開鑿的動機與產生的影響都是那么引人注目,其中,蘇伊士運河更是左右了地中海近代以來的命運。
在人類從原始人進化到現代人的整個歷史上,地中海始終是西方文明的中心,我們全部的宗教、哲學、科學與藝術都在這里萌芽、演變、分化乃至最終成型。歐洲人的靈魂和精神能在此找到他們政治、智慧與藝術之圭臬,而美國的所有宗教理念、憲法章程以及精神支柱也都起源于此。在這些淵源的偉大發現之后,人們的探索才開始轉向其他大洋。我們記述的重點將在公元1500年左右改變,也就是說,從第四章起,將把重點由文明智慧轉向貿易與交通。因為,隨著歲月流逝,這段漫長的文明史并非益加先進,而是每況愈下了。地中海在古代時的地理長度遠遠超過現在,要是它的古代歷史也能再延長三倍就好了。
一直到中世紀,地中海的歷史實際上都從屬于歐洲史,因此,我可以相當詳盡地在此展現一種歷史寫作的新形式——始終圍繞細節展開敘述的筆法。一個簡單的構想是:唯有人性才真正具有價值,而要發掘人性,需從個人與公眾兩方面入手,二者互為參證。在我看來,揭示一個人在行為表象之下的真實面貌,比關注其行為本身更為有趣。
如果我們對歷史事件的象征寓意不加探尋,那研究歷史便成了無益之舉。這種象征意義之重大,是因為它能反映敵對雙方的激情以及命運的偉力,令我們對照自己的時代,自己國家歷史上的勝利與失敗,以及我們自身心路歷程所經歷的成功與挫折。我們尋回前人的身影是為了發現自我,若非如此,便只能了解到種種史實,而全然無益于自身的進步。
上述處理方式是將人的因素放在前面,而拙作卻試圖將著眼點放在民族傳上,并遵循三點基本原則:第一,以所有文化運動為重,因為哲學家、法學家、思想家和藝術家才是真正的歷史支柱;第二,以深刻影響我們自己時代的事件為重,因為正所謂“離開歷史,政治便是無本之木;離開政治,歷史便是不實之花”;第三,以人物為重,因為歷史事件已成過眼云煙,人物才是思想行動的主體,才能貼近每一個個體的頭腦與心靈。
智慧與藝術的產物往往比它們的創造者更有生命力,然而國王、政客、主教、總統和將軍們那些名噪一時的業績,卻很快與他們一道腐朽成泥。沒有一個王國能夠幸免,哪怕它的存在時期還印在某個中學生的腦子里。所有的談判與聯盟如今都成了一紙空文,流傳下來的唯有它們的精神源泉以及象征寓意。而戰爭本身則如老畫片中表現的一樣可笑,沒有一個戰士能從中學到任何東西。那些鄭重簽訂的密約中提到的行省和港口,要么面目全非,要么不復存在。
一個時代的重要性完全取決于它留給后人的東西,無論是學術,藝術,一個輝煌年代的記憶,還是一位偉人的人格。就地中海的歷史而言,雅典衛城遠比整個摩洛哥的歷史重要。除了文明史之外,一切都取決于歷史締造者身上展現出的人性。這便是我的導師普魯塔克書寫歷史的秘訣,正是這一秘訣,令他成為人類最偉大的導師之一。
跟我早期的作品一樣,本書清楚地表達了我的信念:在人類歷史上,決定一切大事件進程的,往往都是單獨的個體。關于地中海地區的商業貿易,經濟學上的統計量是沒有用的,能夠比較明確詳述的只有19世紀初的情形。另一方面,本書也描述了氣候、河流與農產品的情況,它們都是對地中海這一主人公大有影響的要素。
本書貫穿著一個明確的政治哲學,是根據以下個人信念來寫作的:智慧遠勝武力,然而先進的思想要獲得人們的認同卻相當緩慢。一位思想家不可能在他生活的時代便領導一個國家,而地中海地區卻有一些例外,如伯利克里和薩拉丁。一位政治思想家只有像穆罕默德那樣承擔其歷史使命,才有望在生前便功成名就,柏拉圖和但丁有著更為杰出的頭腦,卻沒能實現這一點。在本書中,匈奴王之流沒有智慧的征服者被忽略不計,只有在以下情況,征服者才會得到密切關注:像亞歷山大大帝那樣把文明帶給被征服者,或者像某個羅馬人那樣把思想傳播給阿拉伯酋長,或者像查士丁尼和拿破侖那樣制訂了法律,或像某些托勒密、拜占庭人、羅馬教皇和共和國總督那樣對文明社會的發展有所貢獻。
這種史傳寫法能讓我們對照當代歷史的轉折期,并不斷提出質詢。古代革命的發展方式與現代完全不同,我們確實無法從中汲取教訓,但從前的獨裁者建立黨羽的途徑,卻仍能給予我們相當的啟發。
首先,不管到哪兒,我們都得面對民主政治問題。歷朝歷代,緊隨著一個腐敗的民主政權之后,便是獨裁專制,隨后這一獨裁政體又因為它天生的缺陷而滅亡。所有民主國家里都隱藏著狡猾的獨裁者,離奇的是,有的獨裁者甚至會公然現身——一些偉大的古代政治家如今看來都是暴君。民主政治的價值并非僅僅體現在公眾投票權上,而是體現在給了每一個天才出人頭地的機會,同時對掌權者加以監督和制約。無論在雅典共和國、羅馬共和國還是在今天,只有在民主政治中,天才方能如魚得水。不過,民主政治既造就天才,也削弱其力量,并常常伴隨著天才的隕落而覆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