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娜
民俗研究
清末至民國時期北京市民自來水接受文化小史
趙 娜
城市水利問題,長期以來是多學科學者共同關注的重要話題。北京自來水事業自清創立至今已逾百年,其歷史既是北京市政基礎設施發展與城市近代化的社會變遷史,亦是北京市民對新型生活方式的文化接受史。從現代民俗學與社會學結合的視角,對清末至民國時期政府、企業與民眾三者互動下的北京市民自來水接受歷程進行研究,可以發現,市民衛生觀念的衍進、大眾傳媒的使用,以及民俗傳統的利用,在這一進程中起到了重要的積極作用。
北京城市;自來水接受;衛生觀念;大眾傳媒;民俗傳統
從以往的研究看,城市水利問題長期以來是多學科學者共同關注的重要話題。如民俗學者研究城市水利傳說、市民水神信仰等民俗事象,并嘗試指出產生于農業社會的水利文化傳統對城市水利社會史和城市未來幸福觀的雙重介入作用;而歷史學者往往從國家和政府層面入手,探討政治權力、科學知識和公共衛生觀念等對城市供水、城市日常生活變遷的影響與塑造,從而產生了一批頗具見地的研究成果①民俗學的相關研究,如鐘敬文:《中國的水災傳說》,收入鐘敬文:《鐘敬文文集·民間文藝學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41—471頁;鐘敬文:《中國的地方傳說》,收入鐘敬文:《鐘敬文文集·民間文藝學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72—499頁;黃芝崗:《中國的水神》,據生活書店1934年本影印,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王孝廉:《水與水神》,北京:學苑出版社,1994年;董曉萍等:《北京民間水治》,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歷史學的相關研究,如史明正:《走向近代化的北京城:城市建設與社會變革》,王業龍、周衛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杜麗紅:《知識、權力與日常生活:近代北京飲水衛生制度與觀念嬗變》,《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49卷第4期,第58—67頁。。
北京自來水事業自清末創立至今已逾百年。作為文明城市生活的象征、近代化市政基礎建設的重要構成,北京自來水事業起源與發展的歷史,既是北京市政基礎設施發展與城市近代化的社會變遷史,更是北京市民對全新用水方式的文化接受史。以往研究一般認為,由于社會政治的動蕩、家庭經濟的落后和水霸井商的把持等因素的多方掣肘,在清末至民國時期自來水產生的最初四十年里,它一直未能真正走進北京廣大市民的日常生活,而僅服務于為數有限的富裕階層和城市精英,故其并非研究北京市民用水方式變遷的理想時段。但是,本文認為,雖然由于種種條件的限制,市民無法在這一時期中完成從井水到自來水“使用”上的轉變,卻完成了從井水到自來水“觀念”上的轉變,逐步“認識”并“接受”了自來水。因此,本文嘗試從現代民俗學與社會學相結合的視角切入,擷取北京自來水事業推進過程中一些精彩片斷,對清末至民國時期,政府、企業與民眾三者互動下的北京市民自來水接受歷程進行研究,進而指出市民衛生觀念的衍進、大眾傳媒的使用和民俗傳統的利用,在這一進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本文主要使用北京檔案館藏“北京自來水公司專題檔案史料”展開研究①北京市檔案館、北京市自來水公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系文獻編纂學教研室編:《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1908-1949)》,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6年;丁進軍編選:《清末北京擴充自來水專管史料》,《歷史檔案》1992年第2期,第67、78頁。。該檔案自1908年始,連續記載41年,展現了20世紀上半葉北京社會結構劇烈變遷大背景下所發生的用水系統改造歷程,以及城市用水建設所面臨的行政、經濟、技術和民俗難題,當中既有自來水公司與國家政府部門之間的呈文與批復,又有自來水公司與北京市民之間的廣告與書信,還有國家政府部門與北京市民之間的信函往來,集中反映了國家政府部門、自來水公司以及廣大民眾三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和協調過程。
翻開北京自來水公司形形色色的歷史檔案資料,映入眼簾最多的字眼就是“衛生”。可以說,“衛生”是北京自來水事業創立的原因、發展的動力和最終的目標。然而,“衛生”一詞雖然早在公元前3世紀就出現在道家經典《莊子》之中,但是其所包含的意思和內容隨著時間的流轉一直在發生微妙的變化,特別是進入20世紀以來,“衛生”更是作為一個具有強烈現代性意味的詞語,開始被人們重新關注和認知,而北京自來水事業的創立也正在此時,這就注定了它們之間先天的關聯。在20世紀初的北京,現代衛生觀念的衍進是一個自上而下的過程。北京自來水事業的創立正是國家衛生觀念現代化的結果,而北京自來水事業的創立和發展又推動和促進了衛生觀念的現代化,將這種現代化的衛生觀念以一種極其親切和具體的方式滲透和推廣到北京的廣大民眾當中。
據相關學者的研究,在我國,“衛生”一詞最早出現在《莊子》的《庚桑楚》一篇中,它借老子之口闡述了“衛生之經”在于與自然之道的和諧共處。美國學者羅芙蕓曾經嘗試在其研究中展示20世紀之前“衛生”的含義,她指出:20世紀以前,衛生并不構成確定實體性的知識,相反,這個詞的外延是松散的、明晰的,可以引起多種聯想,而所有這些關聯都指向個人為達到健康、保衛生命而使用的技巧,是一種自信的、中國式的“長生之道”,并未同清潔、氣味或污垢相聯系,與國家、民族、種族或公眾也并不關聯②[美]羅芙蕓:《衛生的現代性:中國通商口岸衛生與疾病的含義》,向磊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3頁。。然而,進入20世紀,隨著西方衛生科學著作的翻譯和西方衛生觀念的進入,“衛生”的含義發生了巨大的現代轉變,一些新的含義開始與“衛生”發生關聯,而北京自來水事業的創立和發展就反映和記載著這一變化的發生。
清光緒三十四年三月(1908年4月),農工商部溥颋等大臣上奏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請旨創立京師自來水公司,在其《奏請籌辦京師自來水調員董理以資提倡折》中,他們就開宗明義地提出“京師自來水一事,于衛生、消防關系最要”的觀點,并馬上引起了朝廷的注意①北京市檔案館、北京市自來水公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系文獻編纂學教研室編:《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1908—1949)》,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6年,第1頁。。十日之后,奏折即獲批準,“官督商辦”的京師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由此創立。5月至7月間,自來水公司先后發布招股簡章和招股啟示,多次指出公司建立的初衷是為“利便京師衛生、消防起見,地居首善,事關公益,須維久遠”②北京市檔案館、北京市自來水公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系文獻編纂學教研室編:《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1908—1949)》,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6年,第3頁、第15頁。。
由此,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組詞語的集合,那就是“自來水”“衛生”“健康”“國家”和“公益”。在這里,“衛生”不再是“保衛個人生命”的“養生之道”,而與“公眾和國家的健康”發生了聯系,也就是說“衛生”的含義從私密的“個人”領域轉向了開放的“公共”領域。因此,北京的自來水事業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有關國家與公眾健康的公共衛生事業的重要組成部分。
“衛生”含義第二方面的轉變來自于與“清潔”概念的結合。我們發現,在京師自來水公司創辦初期的各類有關自來水的廣告中,諸如“清潔”“干凈”此類的詞語是高頻出現的,“清潔”和“潔凈”作為自來水區別于井水的最大特點和優勢被予以特別強調。在宣統元年(1910年)的《致<白話報>社等函》中,自來水公司就指出了清潔的自來水在時癥流行的夏季的重要性,認為“現屬夏令,正時癥流行之際,若無此清潔之水,豈不于衛生之道大有關系”③北京市檔案館、北京市自來水公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系文獻編纂學教研室編:《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1908—1949)》,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6年,第60頁。。在此后的一則白話廣告,自來水公司再次重申他們的觀點“水這個東西,是人人不可離的,一個不干凈,就要鬧病,天氣暑熱,更是要緊”④北京市檔案館、北京市自來水公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系文獻編纂學教研室編:《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1908—1949)》,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6年,第60頁。。很顯然,自來水公司希望民眾在“不潔凈的水”與“疾病”之間建立關聯,認識使用“潔凈”水源的重要性。接著,他們進而指出“自來水”就是“潔凈”的水——街上龍頭放出的自來水,真正是性質純良,十分清潔,如將來能夠人人信用這個自來水,可就人人同登壽域了⑤北京市檔案館、北京市自來水公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系文獻編纂學教研室編:《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1908—1949)》,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6年,第61頁。。通過這些話語,自來水公司希望民眾繼續建立另外一組聯系,那就是“自來水”“清潔”“衛生”和“健康長壽”之間的聯系。我們知道,“健康長壽”是為廣大民眾所熟悉的傳統“衛生”的目的,自來水公司將現代的“清潔”概念與傳統的“健康長壽”相連接,完成了全新的現代“衛生”概念的轉換,使民眾更快更好地接受“自來水”即是“潔凈衛生”之水。當然,僅僅接受了“自來水”是“潔凈衛生”之水還是遠遠不夠的,要讓大家接受自來水而放棄井水,還必須對這二者進行比較,讓民眾承認井水是不夠“凈潔”、不夠“衛生”的。為此,宣統三年(1911)九月,內外城巡警總廳發表了《勸食自來水白話淺說》,摘錄如下:
京城地方,向來是用井水,有甜水井又有苦水井。苦水不能吃是不必說了,就是甜水井的水,也有含著苦堿的滋味的。這是什么緣故呢?就是水的本質不好,又沒有人制造他的緣故了。因為都市地方住戶是多的,人家的穢水跟街上的臟東西都是滲到地里頭去的,又加上舊來的井淘的不得法,或是井口壞了,不知道修理,到了大風大雨的時候,甚么臟水穢土一齊都流到井里去啦!你想這水能夠干凈嗎?吃了這水能夠不生病嗎?所以上年自來水公司奏辦自來水,本廳屢次出告示,告訴大家,讓大家都吃自來水,這就是為大家起見了。誰知道現在吃自來水的,還是不多,想是不知道自來水的好處呦!這自來水,是挑選最好的水質,用機器把他濾凈了,又從鐵管子里流到別處,一點臟東西也滲不進去的。這管子又可以安到家里來,隨便取用,而且還可以預先防火災,有多大好處呢!現在自來水公司已將水價大減,要是相連二十家人家,還可以不要安管子的價錢,無非是大家都吃自來水,都講衛生的意思。本廳又印了許多憑條,有愿意安專管子的,也可以就近購買自來水票,讓他給送到自己家里來,千萬不要再吃那不干凈的井水,妨礙衛生。是為至要。①丁進軍編選:《清末北京擴充自來水專管史料》,《歷史檔案》,1992年第2期,第66頁。
在這篇通俗易懂的白話淺說里,我們發現了相互關聯又恰恰相反的兩組概念,它們是:自來水——潔凈——講衛生——身體健康,井水——骯臟——妨礙衛生——必然生病。通過這兩組詞語,政府希望向民眾傳達的意思不言自明。
然而,怎樣的東西才是“衛生”的?如何才能向民眾證明“衛生”的真實存在呢?西方衛生學著述《化學衛生論》的翻譯讓中國認識了化學在“保衛生命”中的重要作用,也讓定量而易于展現物體內部構成成分的化學法成了測量一個物體是否“衛生”的最為科學的辦法。從此,作為“衛生”之水的自來水又多了一種全新且更為有力的證明自我的方式。在宣統元年的一則介紹自來水概況的廣告中,自來水公司指出:
水的性質,據東西洋各國有學問、有經驗的人說,凡頂好的水,每一百萬分中間所含的溶解物,不得過五百分;化合的硫酸,不得過一百分;化合的鹽素,不得過四十分;有機物,不得過六十三分。又說水的硬度,至多不得過二十度,并且含有鐵質的,是好的;含有阿摩尼亞以及磷、鉛、銅、砒等質的,是不好的?,F在本公司用化學法,化驗街上龍頭放出的自來水,真正是性質純良,十分清潔。每一百萬分中間,所含的溶解物,不過二百六十四分;化合的硫酸,不過七分半;化合的鹽素,不過十三分半;有機物,不過三十二分半。至于阿摩尼亞以及磷、鉛、銅、砒等各樣的雜質,卻是一點兒也沒有的。而且硬度九度,又含有鐵質十九分。于人的衛生上極為有益,大家吃著,沒有不身體強健的。②北京市檔案館、北京市自來水公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系文獻編纂學教研室編:《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1908—1949)》,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6年,第61頁。
有了通過科學測量得到的有力證明,自來水最終確立了其在民眾心中的形象。
以上,我們大致梳理了“衛生”一詞逐步與“公眾”“清潔”和“化學分成”發生關聯的過程,了解了其含義的三方面轉變。從這三個轉變切入,思考北京自來水事業的創立過程,我們發現了這樣的一個邏輯:“清潔的水源”加上“科學的技術”再加上“量化可觀的化學測量”等于“衛生的自來水”,“衛生的自來水”加上“選擇使用它的個人”等于“衛生健康的個人”,很多個“衛生健康的個人”相加等于“衛生健康的民眾”,擁有“衛生健康的民眾”的國家就是“現代化的國家”。從國家的角度出發,在20世紀初期北京城市的現代化進程中,要擁有具備強健身體的民眾,就必須使他們具有現代化的衛生觀念,而現代化衛生觀念的培養和獲得,就要從選擇現代化的生活方式開始,放棄井水轉而使用自來水這一現代化的用水方式,正是北京市民生活方式轉變中必然經歷的重要一環,也是北京自來水事業創立的根本目的。而從民眾的角度出發,在對自來水這一現代化用水方式的接受過程中,北京城市居民有意無意、或多或少地習得了全新的衛生知識,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舊有的衛生觀念,逐漸建立起科學現代的衛生觀念,而這種衛生觀念的衍進又在某種程度上促進和助推了北京自來水事業的進一步發展。
在文章的上一個部分中,我們主要探討了衛生觀念的衍進在北京城市居民接受自來水的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這時,明眼人應該已經發現,在上文我們所涉及和引用的材料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當時的報刊廣告,這就說明在北京自來水事業創立的初期,他們就已經開始有意識的使用當時的大眾傳媒作為宣傳的手段了。因此,在這一部分中,我們將引述報刊資料,分析自來水公司的營銷之道,看一看大眾傳媒的使用在北京城市居民接受自來水的過程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我們知道,僅僅讓民眾認識到自來水是“衛生”的,并不能代表民眾就此接受了“自來水”。對于早已習慣飲用井水的廣大北京市民而言,要改變習慣是極其困難的,可以說,他們缺乏機會也從未想象其生活能夠與自來水發生遭遇、產生交集。因此,對于剛剛起步的京師自來水公司而言,如果想要在北京市民中銷售和推廣自來水,他們所要做的一是創造和提供機會使盡可能多的北京市民能夠親身接觸、切實體驗自來水,二是要打消北京市民心理上對于自來水的疑惑和顧慮,并在他們心中建構起對自來水的合理想象和渴望。要做到這兩點,必然要訴諸宣傳,而利用當時較為新穎又比較普及的大眾傳媒——報紙,刊登通俗易懂的廣告淺說,無疑是最好的辦法。其結果是,通過這種現代的宣傳手段,京師自來水公司完成了創辦初期的兩次成功營銷。
宣統元年(1909)十二月,北京城中的三家大型報紙《愛國報》《北京日報》和《帝國日報》連續十天刊發了自來水公司擇日送水的醒目廣告①北京市檔案館、北京市自來水公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系文獻編纂學教研室編:《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1908—1949)》,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6年,第59—60頁。。在這則廣告中,自來水公司宣稱,在1910年春正式開始營業之前,內外城所有主要街區的售水龍頭將在一個月之內分地區依次免費送水,在規定的送水期限內,無論你是否持有水票,都可以取用自來水。可謂是范圍極廣、見者有份,而且自來水公司還承諾將派人親臨現場,解答顧客可能提出的任何問題。根據當時的一則新聞報道,廣告一經刊登便引起了北京市民的廣泛注意,在免費送水期間,每個公用水龍頭處每天都有數百人前往參觀,效果非常好②《北京日報》1910年12月31日,轉引自史明正:《走向近代化的北京城:城市建設與社會變革》,王業龍、周衛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201頁。。通過刊登廣告引起北京市民對免費送水事件的關注和參與,再通過免費送水的活動使廣大市民親身體驗自來水、形成感性的認識,自然而然對其產生興趣和進一步了解的渴望,從而真正從心理上接受自來水,這就是自來水公司的營銷策略和邏輯。
京師自來水公司的另一個營銷策略仍然和大眾傳媒有關。我們發現,在保存至今的自來水檔案資料中,有很多自來水公司與社會改革人士的信函往來。在這些信函中,自來水公司表達了希望他們能夠為公司進行大力宣傳的意愿。在與報刊主編、地方自治團體領袖和在北京日益增多的公共宣講所發表演說人士的私人信件中,京師自來水公司總經理周學熙將自來水與中國人民所渴望的其他近代文明方式聯系在一起,并指出“貴報指導輿論,貴所提倡自治,貴所開道社會素具熱心,倘蒙發為論說,鼓吹文明,是人人知此水之利益,各龍頭一律繁盛,但有所增,并無所減,則人民享普及之幸福,非特敝公司之幸也”①北京市檔案館、北京市自來水公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系文獻編纂學教研室編:《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1908—1949)》,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6年,第60頁。,希望他們不負其作為公共輿論左右者和公共福利支持者的名譽,鼓勵他們利用現有的社會聲望和與大眾傳媒的特殊關系為推廣自來水的使用而努力。
然而,向進步人士的呼吁并不能代替向普通城市居民的直接宣傳。隨著送水期過后每日取水人數的增加,當自來水公司以為“自來水實在為大家信用”之時,來自其主要競爭對手井商行會的惡意謠言席卷了整個北京。他們指出,北京自來水的創立是外國人布下的圈套,自來水龍頭中剛流出的水呈現白色表明其中含有肥皂,是自來水管沒洗干凈的結果或是洋人用過的臟水。諸如此類的謠言損壞了自來水公司的信譽,減少了自來水的銷售量,更打破了更多的北京城市居民對自來水合理的想象和了解的渴望,使剛剛起步的自來水事業再次陷入尷尬的僵局。面對少數的造謠中傷者以及更多的持懷疑態度的北京市民,自來水公司采取了積極的態度和對策予以回應,它極力避開晦澀難懂的專業詞匯,利用一系列深入淺出、繪聲繪色的廣告,對民眾曉以大義,澄清事實。請看其中的一則:
諸位街坊臺鑒:
我們公司辦這個自來水,是奉皇上旨意辦的,全集的是中國股,全用的是中國人,不是凈為圖利啊。只因水這個東西,是人人不可離的,一個不干凈,就要鬧病,天氣暑熱,更是要緊。所以開市以后,凡是明白人,沒有不喜歡這個水的。又有一種不明白的人,楞造謠言,說是洋水啦、洋胰子水啦,我們傻同胞,也就有信的,龍頭安到門口,也是不要。唉,京城地面,還是這樣不開通,那也沒有法子。只好令各分局查查情形,賣水多的地方,便多安幾個龍頭;賣水太少的地方,暫且便將他挪開。諸位街坊莫罵我們不懂事,說都是一樣的同胞,為嚇[啥]給人家街上好水喝,不給我們喝哩?那實在我們賠錢太多,沒有法子,將來俟賣的水多了,顧住龍頭水夫的工錢,我們就仍舊安放啦。此白。②北京市檔案館、北京市自來水公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系文獻編纂學教研室編:《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1908—1949)》,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6年,第60頁。
雖然這段白話廣告僅有三百余字,但是我們仍然可以在其中發現豐富的信息。它首先開門見山地指出“我們公司辦這個自來水,是奉皇上旨意辦的,全集的是中國股,全用的是中國人,不是凈為圖利啊”,劍鋒直指謠言,對其中的“洋人圈套說”做出了有力的回擊。雖然學者們所認同的大眾民族主義高漲時期在這則廣告之后的很久才出現,但是我們仍舊能從這則廣告中看到自來水公司為喚起民眾的民族認同和愛國激情所作出的努力。接下來,廣告便訴諸身體,指出“水這個東西,是人人不可離的,一個不干凈,就要鬧病,天氣暑熱,更是要緊”,用感同身受的話語敘事模式建立起自來水與民眾之間的緊密關系,通過聯系每個人的切身利益而引起特別關注。最后,利用中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慣有心態,以一種時刻為民眾著想的姿態和口吻以及小小的激將法,擺出各地區使用自來水存在差異的事實,以激起民眾對使用自來水的渴望。這一廣告,既有宣傳、又有解釋,且通俗易懂、如嘮家常,令人在不經意間便接受了公司的辟謠。這種清風吹拂式的宣傳,在科學尚不發達、民眾文化水平普遍較低的清末,毫無疑問是十分必要、也是十分奏效的。
為了進一步排除廣大市民對剛放出來的自來水呈白色的疑慮,京師自來水公司再次發表告白予以解釋:
但有一宗須向大家聲明的,就是這龍頭乍放出來的水,帶一點白色兒。這個白色,并不算什么毛病,拿著顯微鏡細細的瞧,全是極小的白水泡兒。因為這個水,起孫河汲上東直門的水樓子,借著樓子上的壓力,然后再送到各街市龍頭。水樓子高,壓力大,又遇著這個冷天,那水管子里面有些冷氣,被水的壓力摧的緊,一時散不盡,就跟著水一塊兒出來了。所以水里頭有些白泡兒,不過一分多鐘的時候,那水泡就化得干干凈凈,這個水就全變清了。有不知道的,以為是管子洗不凈,又說跟洋胰子水一樣,殊不知道這個道理,一說就明白了,大家就不致誤會啦。①北京市檔案館、北京市自來水公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系文獻編纂學教研室編:《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1908—1949)》,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6年,第61頁。
通過這樣細心善意的解釋,再加上自來水公司利用化學法提供的科學數據作為支持,關于自來水的科學知識有史以來第一次以淺顯易懂的形式呈現在北京市民的面前并迅速普及開來,針對惡意謠言的“自來水保衛戰”大獲全勝。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在此后的數年時間里,有關自來水之危險的謠言逐漸煙消云散,各種各樣的促銷廣告有助于破除北京城市居民對自來水的神秘感并建立科學的認識,安裝自來水專管的家庭明顯增多,街市公用龍頭的售水量也有所增加,北京市民不再對自來水感到陌生與擔憂,而將其視為生活中的日常用品??梢哉f,自來水至少在心理上已經被越來越多的北京城市居民所接受了。
然而,在市民文化水平普遍較低的清朝末期,諸如報刊之類的大眾傳媒手段真的有如此之大的影響力嗎?如果不能識字、不會看報,廣大下層的北京市民又能夠通過怎樣的途徑接觸到有關自來水的知識并接受自來水呢?研究北京城市居民自來水接受的過程,如果不涉及和回答這一問題,無疑是片面而缺乏說服力的。
通過閱讀和分析檔案史料,我們發現,當時北京的政府機構和自來水公司已經發現了利用民眾熟悉且相對穩定的民俗傳統推進和促成用水方式變遷的奧秘和方法,并予以大膽的實踐。具體來說,就是在適當的民俗時間和民俗空間中,利用民眾喜聞樂見的民俗活動形式和載體,不遺余力地宣傳普及有關自來水的科學知識,提倡鼓勵自來水的使用。我們看到,在宣統三年(1911)內外城巡警總廳提出的“提倡自來水試行辦法”中,有超過一半以上的內容與利用民俗有關 。①詳見丁進軍編選:《清末北京擴充自來水專管史料》,《歷史檔案》1992年第2期,第67、78頁。
對于清末的北京市民來說,與其生活密切相關的文化空間主要有兩個,一是以坊巷胡同為代表的日常生活空間,而另一個則是以道觀寺廟為代表的民俗信仰空間。正如李孝聰先生曾經指出的“在專制王權的控制下,中國的城市沒有市民廣場,廟宇提供了適合于不同民族、不同身份的城市市民在專制壓抑下接觸、聚會、生存的共享空間。廟宇介入京城民間歲時風俗,溝通了宗教文化與世俗文化。”②侯仁之主編:《北京城市歷史地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第207頁。而廟會則因其集宗教、商貿與游藝于一身,更是成為北京市井文化集中展示的重要形式和北京市民最喜愛的民俗活動之一。“提倡自來水試行辦法”指出,自來水的宣傳應首先抓住這兩個重要空間。一方面,自來水公司應“按照衛生行政章程,呈請巡警區,勸導公共處所安設水管,調查內外城居民用水數目,并請自治區極力勸導居民按巷安設水管,以重衛生”③詳見《附件四:提倡自來水試行辦法》第五條“勸導”,丁進軍編選:《清末北京擴充自來水專管史料》,《歷史檔案》1992年第2期,第67頁。,并且“請內外城各學區宣講所贊襄,于每日宣講時,加講自來水利益一堂,講畢略分送水票于聽講人員”④詳見《附件四:提倡自來水試行辦法》第三條“贊襄”,丁進軍編選:《清末北京擴充自來水專管史料》,《歷史檔案》1992年第2期,第67頁。;另一方面,自來水公司更應“在廟會之日,特聘宣講員,專講自來水所以然處”,正所謂“欲使一般人民皆曉自來水之利益,非口舌之力不為功”⑤詳見《附件四:提倡自來水試行辦法》第五條“勸導”,丁進軍編選:《清末北京擴充自來水專管史料》,《歷史檔案》1992年第2期,第67頁。。
歲時節日是民俗文化中最具模式性同時也最有活力的民俗事象,歷來被北京市民所重視和喜愛。而北京的城市化、商業化、手工業化特點和大量消費市民的存在,則催生了北京商貿民俗與游藝民俗的快速發展,產生了許多著名的街市和店鋪,各項游藝活動也有聲有色、十分活躍。根據北京民俗的這些特點,內外城巡警總廳提出了兩點建議:第一,自來水公司“應在八月節內,開游覽會三日,將水場內一切規則及各處詳圖宣示場內,并請宣講員講演自來水之關系,引導游覽人員各處參觀,指示一切”⑥詳見《附件四:提倡自來水試行辦法》第六條“游覽”,丁進軍編選:《清末北京擴充自來水專管史料》,《歷史檔案》1992年第2期,第67頁。;第二,自來水公司“欲謀事業之發達,不能不切實開導商民,極宜先以茶館、酒肆及公共衛生處所辦起,擬定章程先使此等處所得利,然后再謀及他處”⑦詳見《附件四:提倡自來水試行辦法》第十條“發達”,丁進軍編選:《清末北京擴充自來水專管史料》,《歷史檔案》1992年第2期,第78頁。。我們知道,八月中秋節是北京市民最為重視的傳統節日之一,而節日游藝又是北京市民較為喜愛的活動形式之一,在這一特殊的民俗時間舉辦市民喜愛的游覽會必定是能夠吸引廣大市民參加的明智之舉。與訴諸文字的報刊廣告相比,邀請民眾到水廠游覽、參觀和聆聽宣講,親身體驗、切實感受自來水的宣傳方式,對廣大北京市民來說顯然更具吸引力,也更符合他們認識事物的方式和邏輯。而以有一定經濟基礎且較易接受新鮮事物的商民為突破口打開市場,則體現了政府機構對北京商貿民俗特點的準確把握。
另外,出于對北京城市居民普遍文化水平和認知習慣的考慮,除了把握時機進行大力宣講之外,利用市民熟悉和喜愛的認知形式和載體,生動、直觀地普及自來水知識也是十分必要的。對此,巡警總廳認為利用圖畫是最佳選擇,因為中國歷來有宣講寶卷等看圖說理的民俗傳統,因此他們建議“水場內應將水源及凈水場內各水池繪圖注解明白,再印臨時淺說畫報數千張,內中分繪飲用不潔水之結果、井水之惡良不一及自來水之潔凈甘美,務使婦孺皆曉飲水衛生之關系”①《附件四:提倡自來水試行辦法》第八條“圖畫”,丁進軍編選:《清末北京擴充自來水專管史料》,《歷史檔案》,1992年第2期,第67頁。。
總的來說,內外城巡警總廳提出的“提倡自來水試行辦法”,是一次利用民俗傳統宣傳自來水知識的成功嘗試,更是一次對民眾認知習慣和接受過程的準確把握,它認識到民眾的文化是“當面性和當場性”很強的“說話的文化”,它訴諸“話語和行為”而不是“文字”,強調直觀和生動,要想真正在北京市民中普及自來水,就必須有效利用他們自身的文化。
[責任編輯:王素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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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6)05-0081-09
趙娜,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社會學系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