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海 閻雅涵
卞鴻儒與中國東北歷史考古研究
閻海閻雅涵
[內容提要]卞鴻儒是民國時期東北著名歷史學者,與金毓黼共同創建了“東北學社”,在東北文獻、東北史地、東北民族及文物考古研究等方面均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被金毓黼引為志同道合的學術知己,同時他還是一位極具愛國思想的學者,曾積極從事抗日救亡活動。
東北歷史考古 卞鴻儒 三大族系 沈陽故宮
在東北史研究領域,提起金毓黻的名字,無不公認其為一代宗師、“遼東文人之冠”。作為近現代東北最杰出的歷史學家,金毓黻積40年之功,完成了鴻篇巨著《靜晤室日記》(1920-1960)。他在日記中不僅記錄了他的治學歷程和學術成果,同時也記錄了當時與他交往的諸多文人學者,其中與他交往最深、以學術知己相許的當數蓋州籍學者卞鴻儒。
長期以來,卞鴻儒的名字似乎被人們所遺忘,他的學術成就與貢獻也湮沒于歷史塵埃。隨著史學界對金毓黻及其《靜晤室日記》研究的深入,有關卞鴻儒的事跡也隨之浮出水面。《靜晤室日記》中涉及卞鴻儒的記載共104條,另外在遼寧省圖書館、遼寧省檔案館亦保存有卞鴻儒(卞宗孟)的部分文章和文稿,這些都成為我們了解卞鴻儒的珍貴史料。筆者又多次踏訪卞鴻儒的家鄉故里,掌握了很多第一手材料。
本文基于上述新發現的史料,對卞鴻儒在東北史研究及文物考古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做一介紹,以期引起東北學術界對這位民國時期東北著名學者的關注和深入研究。
卞鴻儒(1895-1976),字宗孟,后以字行①,蓋平縣卞屯村(今屬蓋州市梁屯鎮)人。卞氏家族早在明代就是蓋州的世家大族,其始祖卞高家閭于洪武初年以軍戶的身份自山東黃縣②(一說是江蘇鹽城卞元亨的化名③)來到遼東蓋州衛戍邊屯墾,其后代因戰功成為世襲軍官。明代中后期,蓋州衛指揮使、指揮同知等軍政要職幾乎全部出自卞氏一門,卞氏族人中有八人取得武散官“驃騎將軍”、“鎮國將軍”、“懷遠將軍”等名號,故當地人稱位于旺興仁(今屬于梁屯鎮王屯村)的卞氏家族墓為“八大將軍墳”。明清易鼎后,卞氏家族偃武修文,成功地融入清代士大夫階層,涌現出云貴總督卞三元、刑部侍郎卞永譽等歷史名人。④在卞氏先賢中,就政治影響而言,當以卞三元為最尊;就文化影響而論,則首推卞三元長子卞永譽(字令之)。卞永譽親撰的《式古堂書畫匯考》是中國美術史上極具影響力的一部書畫鑒賞名著,其鑒定著錄體例已臻完備,連清宮《石渠寶笈》也全部借鑒了卞永譽的編輯方法。金毓黻在寫給卞鴻儒的詩中,常以此作為贊譽卞氏家學淵源的掌故,如《贈卞宗孟》:“文章座上應依馬,豪杰燈前好話曹。式古堂中容我住,令之書畫自名高。”⑤《題卞宗孟東北故園集》七古長詩的結尾曰:“我所思兮是故里,聞捷賦詩亦可喜。重念君家式古堂,百感茫茫一江水。”⑥《贈還沈友人十絕句之贈卞宗孟詩》:“文章昔重黃華老,書畫今傳式古堂。應信地靈人更杰,待攜詩婢往君鄉。”⑦
卞鴻儒的父親卞俊卿,清末蓋州漢軍正白旗披甲,在本旗衙門當差,家境殷實,“頗樹聲譽,蓋卞氏之后勁也”(金毓黻語),故卞鴻儒得以接受良好的學校教育。1931年4月卞俊卿去世時,金毓黻親自撰寫挽聯:“皂帽景前徽,姓名待入逸民傳;青箱貽令嗣,書畫重開式古堂。”⑧再次提到代表卞氏家學淵源的式古堂。
1919年至1922年,卞鴻儒就讀于沈陽高等師范學校國文史地專業(《蓋平縣志》誤記為“北京高等師范學校”),當時正值著名歷史學家呂思勉(字誠之)在該校任教。金毓黻在介紹卞鴻儒的學術根基時指出:“宗孟受學于武進呂誠之,頗得漢學家法,持此以治文史輿地自能深造自得。”⑨呂思勉的學術博大精深,許多著作至今仍被奉為經典。他的學術觀點與治學方法對卞鴻儒產生了重要影響。在校讀書期間,卞鴻儒對呂思勉的學術十分崇敬,尤其是對其古籍文獻研究深得精髓。他將呂思勉的講課內容記錄成文,以《整理舊籍之方法》為題在校刊上連載。⑩同時,卞鴻儒還十分留意國內外民族問題,在校刊發表了《太平洋與美利堅》、《日本國外僑民數與東三省之比較觀》等論文。?這些學術積累無疑為他日后從事東北古史與文獻研究打下了深厚的基礎。
悠久的家學傳統加之深厚的師承淵源,使卞鴻儒甫一踏入學術大門就站在較高的起點上,得到一代宗師金毓黻的格外器重。卞鴻儒與金毓黻初識于1924年夏,共同的志趣與學養讓他們一見如故。金毓黻在日記中寫道:“吾省后起之士,其學問確有根底者,吾得三人焉:一為海城于省吾(思伯),一為遼陽黃式敘(黎雍),一為蓋平卞鴻儒(宗孟……考究一事必窮原竟委,務得其真,立科條,明斷限,羅舉多證,始下己意;觀其撰考證東北地理民族諸作,皆不愧學人之文。吾省篤學之士不為不多,如卞君之用心殊不多覯,故吾尤樂稱道而不疲也。”?對當時年僅而立的卞鴻儒贊譽有加。在此后長達三十多年的學術交往中,卞鴻儒與金毓黻亦師亦友,共同為東北史地研究及文物考古事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正如金毓黻所言,卞鴻儒深得國學大師呂思勉的學術真傳,對于文史輿地尤其是古籍文獻頗有造詣。卞鴻儒曾自云:“予素學史地之學,更善研有關東北之文獻及近代外患史料。”?他大學畢業后曾短暫擔任過家鄉蓋平縣的中學校長,不久就調到新組建的東北大學任教,后來又出任遼寧省圖書館館長,對于古籍文獻極有研究。他自身也藏書豐富,有些文獻金毓黻都未曾見過。1930年8月24日金毓黻在日記中寫道:“宗孟藏有《滿蒙叢書總目》,中列各籍有為余所未見者。如《撫安東夷記》(明馬文什)、《遼事實錄》(王在晉)、《東夷考略》(朝鮮人)、《盛京崇謨閣漢文舊檔》、《武經總要》、《御寨行程》(宋趙顏衛)、《西伯利亞東偏紀要》(曹廷杰)、《鳳城瑣錄》(博明),皆是也。”?
卞鴻儒精于文獻目錄之學,他的一些觀點金毓黻也自愧不如。如清末歷史地理學家曹廷杰實地考察東北亞,著有《西伯利亞東偏紀要》一書,被日本學者內藤湖南收入《滿蒙叢書》之中,卞鴻儒為該書作注釋時寫道:“《小方壺齋輿地叢抄》刊《伯利探路記》即此書。”?金毓黻最初對此觀點并不以為然,后購得此書原本,經過對照,證明卞鴻儒此言不虛,“得此證明,而卞君之說乃定”?。
作為歷史學家,卞鴻儒不僅注意收集文獻資料,還留心于古代實物資料。他在1924年夏與金毓黻初次見面時,就提出了對沈陽故宮東華門右側石柱性質的看法。他認為“此石乃一千余年前之一佛教刻石,所謂石經幢是也”?。時至今天,依然有文物考古專家對矗立在沈陽故宮的這個石經幢的年代、性質進行討論。他還最早注意到奉天省海龍縣(今屬吉林省)楊樹林山摩崖石刻,認為是女真小字,引起金毓黻的關注,進而研究認為是契丹文。?
1928年,張學良主政東北后,沈陽故宮恢復為東三省博物館,重新改組領導機構,由遼寧省政府聘任委員長一人、常務委員二人,總攬博物館事宜。當時已是知名專家的卞鴻儒被聘為常務委員(相當于副館長),分管圖書文獻工作。1930年10月26日,博物館新一屆委員會舉行例會,決定成立博物館圖書部,由卞鴻儒起草《圖書部籌備計劃書》和《臨時工作辦法》。擬定將鳳凰樓的中上兩層辟為書庫,東配殿為圖書陳列室,西配殿為圖書閱覽室等方案。?1931年元旦,圖書部正式成立,向社會開放。
除了制定規章制度外,卞鴻儒還對沈陽故宮館藏文獻做了深入細致的研究。沈陽故宮的西檔案庫收藏有一套銅刻西洋繪畫20幅,登記卡上僅寫有“裱圖”二字,既無作者,又無名稱。該圖采用西方美術的透視手法,精美至極。圖內所畫的景物與當時的避暑山莊、頤和園等園林都不相同,人們一時猜測不出這套繪圖所畫為何處。卞鴻儒經過深入研究,多方收集資料,終于在陳文波所著的《圓明園殘毀考》中找到了線索,并結合圓明園的史料,確定了這套繪圖所畫的正是被英法聯軍燒毀的圓明園的分支——東長春園(俗稱“西洋樓”),該圖的名稱即《圓明園東長春園圖》。卞鴻儒據此對這20幅繪圖做了詳細的考證,寫出了具有極高學術價值的《長春園圖敘記》。文中介紹了昔日美輪美奐的“西洋樓十景”,其中“海晏堂”前的噴水口原有12座人身獸首像,也就是今天人們所熟知的珍貴文物“圓明園十二生肖”。卞鴻儒在文中寫道:
陳記之海源堂,當系海晏堂之誤。以源與晏之音頗近,最易傳訛。今就圖考之,第十幅為堂之西面。于環復之階下,有一大噴水池。左右列坐十二屬,以地支為序之獸面人體。作各能噴水于中心水槽之狀。?
這是目前最早用文字結合繪圖描繪海晏堂十二生肖的記載。1931年3月,東三省博物館將這套精美的《圓明園東長春園圖》出版印刷,書中收錄了卞鴻儒撰寫的這篇《長春園圖敘記》。
卞鴻儒與東北的文物考古事業還有著密切的淵源。他最早參與文物考古工作是在1930年5月。當時在沈陽大東邊門外大亨公司院內發現兩座遼代墓葬,時任遼寧省政府秘書長兼教育廳長的金毓黻前往現場調查處理,卞鴻儒與王庚齡(字曉樓,蓋州籍學者)隨行。?金毓黻在此次調查中首次斷定了出土的青釉黑花瓶為“遼瓷”,成為第一件出土地點最清楚、年代最明確、發表最早的遼瓷,因此被考古界尊為“遼瓷之父”。卞鴻儒與金毓黻同行調查,也屬于最早發現遼瓷的中國學者。
卞鴻儒真正從事考田野考察是1930年10月。當時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派考古學家梁思永赴熱河林西一帶進行考古調查,遼寧省政府亦派卞鴻儒以本地專家身份隨同考察。當時熱河匪患橫行,交通不便,此次考察歷時兩月,極為艱苦,但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尤其是攜回遼慶陵契丹文刻石拓片,金毓黻鑒定為首次發現。卞鴻儒撰寫的《熱河遼陵石刻拓本真跡》發表于1934年7月《東北文獻叢譚》第1集,該文至今仍是遼金史研究的經典文獻,2002年出版的《20世紀契丹語言文字研究論著目錄》中就收入了該文篇目。?
卞鴻儒考古調查歸來后,立即編寫了考察報告,于當年12月25日將調查報告油印分送各委員,題目為《東三省博物館委員卞鴻儒呈考察熱河古物報告書》。?全文共8000字,分四部分:(1)考察日程,(2)石器古物之探考,(3)遼代遺跡之聞見,(4)東北古物保存之管見。主持此次調查的梁思永自熱河返程后,因身體原因直到兩年后才動筆編寫調查報告,于1936年發表了《熱河查不干廟、林西、雙井、赤峰等處所采集之新石器時代石器與陶片》一文。而卞鴻儒在1930年底完成的報告書,成為民國時期東北最早的考古調查報告,卞鴻儒也名副其實地堪當“東北考古第一人”。
卞鴻儒對于出土的文物資料也很有研究,在金毓黻的影響下,他對遼金石刻尤為用功。1934年,他在北平發表了金代碑文研究的力作《扶余得勝陀頌碑敘記》(署名“卞宗孟”),?按年代引用了中日文材料,對該碑的現狀做了系統評述。尤其是他首次指出了該碑女真文不是十二行,而是三十二行,碑的傾倒應在明末清初等創見。他的研究成果直接被金毓黻引用到了《東北通史》之中。當代有學者評價說:“這個時期最有代表性的著作,是1937年成書的羅頤福先生的《滿洲金石志》……除前面介紹過的《滿洲金石志》之外,就數卞宗孟的《扶余得勝陀碑敘記》。”?
東北光復之后,國民政府將沈陽故宮開辟建設為沈陽博物院(今沈陽故宮博物院前身),委任金毓黻為籌備委員會主任,卞鴻儒(此時已使用“卞宗孟”的名字)任籌委會委員,協助金毓黻著手對故宮建筑進行修繕。
為了展示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及故宮館藏的豐富宏博,振奮國人的愛國主義精神,卞鴻儒親自籌劃舉辦了“東北文物展覽會”,于1947年10月10日(國民政府“雙十節”)對外開幕,這是東北地區近代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文物展覽,共展出文物近700件,展品分四大類:史前遺物(包括石器、陶器、角器、骨器、兵器及貨幣等)、建筑品(包括建筑材料、圖案、模型等)、裝飾品及日用品(包括銅器、玉器、瓷器、琉璃、景泰藍、雕漆、緙絲、織錦、刺繡等)、書法作品(包括拓本、法帖等)。展品除來自博物院籌委會所屬的古物館和圖書館之外,也征集了部分民間收藏品。由于當時正值國共戰爭時期,展出時間只有短短10天,但是此次文物展影響甚大,使東北民眾感受到了中華文化根脈之所在。
卞鴻儒作為此次展覽的主要負責人,在展覽之前向政府提交了《籌備概要》,匯報了該展覽的具體方案。為了配合展覽,籌委會又專門編印了一部《東北文物展覽會集刊》,收錄了金毓黻、閻文儒、傅振倫、李鴻慶、李文信、郝瑤甫、李符桐、王華隆、卞宗孟等學者的論文八篇。該書的序言也由卞鴻儒(卞宗孟)執筆,其愛國情懷躍然紙上,他寫道:
然地方文獻,為民族精神之所寄,傳述維系,興廢繼絕。民心之不死,國脈之永續,實賴于此。東北接收,方在進行,大好河山,仍未完整。然而吾人確信其必能永為我有者,則以白山黑水間地方文物,為我先民數千年之所創辟經營。有文足證,有獻可考。雖歷萬劫而不滅,且可俞遠而彌存也。然則,今茲展覽之舉,疲精殫神,搜殘存佚,斯詎止難能而可貴,抑其涵義尤為大矣。?
東北解放前夕,金毓黻前往北平主持國史館工作,博物院建院事宜全權委托卞鴻儒負責。當時正值國共內戰期間,沈陽處于戰火之中,身在北平的金毓黻對此憂心忡忡。他在1948年8月26日的日記中寫道:“午前作函致卞宗孟、閻文儒,略言沈院如無人在沈支持,必至坍臺,請其統籌。”在30日的日記中又寫道:“得卞宗孟函,謂沈陽事不必擔心,深可感謝!”?
為駁斥日本制造的所謂“滿蒙非支那論”,當時很多中國學者對東北古代民族有過專門的探討和研究,但各有側重。如金毓黻偏重于渤海和高句麗,馮家昇早期研究肅慎和東胡,后期專注于女真。他們將東北古代民族按各自特點分類,依類研究而求其源流。作為東北學社的主要負責人,卞鴻儒將東北史尤其是東北民族和東北地理的研究作為自己畢生孜孜以求的事業。1930年2月,他發表了《歷史上東北民族之研究》一文?,全文長達近萬字,將東北歷史上眾多民族按其文化習俗、源流變遷劃分為三個系統,即“三大族系”理論,這也是中國學者對東北民族理論進行的首次梳理。
卞鴻儒認為,東北歷史上為數眾多的古代民族“有本系一族而歧稱者,有原出同族而國異名者,有以異族血胤從其母類而混種者,有以居處接近血統相混淆者。”這些民族錯綜離合、遷徙不定,令讀史者眼花繚亂。然而,如果根據史籍記載對各部族的原始狀態加以梳理考證,可以把東北民族歸納為三大族系:
第一大族系是東胡族系,是“逼近漢地,與漢族接觸最早者”。這個族系包括山戎、鮮卑、烏桓、庫莫奚、烏洛侯、室韋、契丹等民族。他批評了梁啟超提出的“東胡即通古斯”的觀點,認為“其說混雜諸族,而不加以分別,實甚疏也”。
第二大族系是生活在鴨綠江流域的穢貊族系(夫余族系)。卞鴻儒認為該族系是“來自西方,遷于東北,更接近于南陲”,包括穢、貊、夫余、高句麗、百濟、新羅。
第三大族系是始終占據東北的中部“白山黑水”之間的肅慎族系。在各歷史時期,這一族系的稱謂也在不斷變化,先秦稱肅慎,漢魏稱挹婁,南北朝稱勿吉,隋唐稱靺鞨,宋遼金元明稱女真,明末至清代稱滿洲,簡稱滿族。歷史上的渤海國、金國以及中國最后一個王朝清朝就是由這個族系建立的。卞鴻儒指出:“肅慎之族為東北之主要民族,但以其與漢族接觸較晚,故今人多以滿族代表東北民族,實大謬也!”
卞鴻儒在文中還以東胡族系為重點,以東胡——鮮卑(烏桓)——契丹為主要脈絡,廣征博引,詳細論述了各族系及其各部各族的原居住區域、遷徙軌跡、風俗習慣、政權建設、與中原王朝的關系等等。如果將卞鴻儒此文與其師呂思勉的《中國民族史》相對照,不難看出其學術淵源。
“三大族系”理論將紛繁復雜的東北古代民族梳理得清晰明了、簡明易懂,堪稱一大學術貢獻。當然,由于當時的條件所限,卞鴻儒這一理論不能說每個字都完全正確,但根據后來的考古新發現及史料研究成果的驗證,“三大族系”理論總體上是科學的。1937年,金毓黻在撰寫《東北史稿》(1941出版時更名為《東北通史》)時采納卞鴻儒的這一學說。同時,出于對當時東北政治局勢的考慮,不給日本侵略者以理論上的把柄,金毓黻又在少數民族之外增加了漢族(華夏族),成為著名的“四大族系”理論。但是,就東北土著民族而言,仍為三大族系。
如今,隨著大量新資料的發現,東北史研究日新月異,成果累累,但卞鴻儒的“三大族系”理論依然被廣泛接受。王綿厚在此基礎上結合考古資料提出了“先秦中國東北三大土著族系文化區”學說,包括遼河中上游的先秦“燕亳集團”、環黃渤海北岸和日本海西岸的東夷“穢貊集團”、長白山北系的“肅慎集團”?。最近出版的三卷本《中國東北民族史》中也再次強調重申了“東北三大族系的形成”?。
清末民初,日本為了加緊侵略我國東北而制造理論借口,稱東北為“滿蒙”,企圖脫離東北與中國的關系。為此,包括金毓黻、卞鴻儒等在內的很多愛國學者奮而研究東北歷史的來龍去脈,用史實抨擊日本人編造的謬論。1926年卞鴻儒撰寫了《釋東北》一文?,駁斥了日人所謂“滿蒙”之說。后來有人又提出“東北”為不祥之名,卞鴻儒再次著文予以痛批。為了深入研究東北問題,金毓黻等人于1929年10月提出成立一個學術研究團體“東北學社”,由金、卞二人起草規約。1930年元旦,在沈陽明湖春飯店舉行了東北學社成立大會,推選金毓黻(靜庵)、卞鴻儒(宗孟)、王永祥(孝魚)三人為干事。?
九一八事變后,卞鴻儒流亡關內,先后在國民政府教育部東北教育救濟處(北平)、東北大學文理學院(四川三臺)等處任職。在北平期間,他撰寫了《九一八周年痛史》、《如何不忘東北》等宣傳文章,由九一八學社印發,掀起了“書生救國”的抗日浪潮。?
1938年,他撰寫出版了《東北史研究綱要》,與傅斯年的《東北史綱》、金毓黻的《東北通史》同為民國時期東北史研究的開山之作。卞鴻儒還請人翻譯完成了日本學者稻葉君山所著的關于中國東北歷史的著作《滿洲發達史》(該書早在九一八事變前金毓黻已著手令人翻譯,因九一八事變而未果),并更名為《東北開發史》,完成了金毓黻及東北學社同人的一個心愿。
卞鴻儒還是最早向國人介紹《遼海叢書》的學者。《遼海叢書》原定名為《東北叢書》,是金毓黼、卞鴻儒為首的東北學社制定的一個浩大的文獻整理工程,收羅與東北有關的歷代典籍文集。1934年,該叢書的前三集剛問世,遠在北平的卞鴻儒以“卞宗孟”署名在《行健月刊》第4卷發表《介紹〈遼海叢書〉》一文?,他寫道:
編印《東北叢書》以為對東北文獻上搜殘存軼之舉,自來即屬急務,在淪陷之今日乃尤為必要。沈陽已有《遼海叢書》之刊印,主其事者遼陽金靜庵氏,即向議編印《東北叢書》者也。唯叢書之名易東北為遼海,殆亦別有隱衷耶?
誠如卞鴻儒所言,之所以將《東北叢書》之名改為《遼海叢書》是由于當時偽滿洲國建立,“東北”一名已無法再使用,故不得已而采用唐代的古稱“遼海”。卞鴻儒在文中還以目錄學的方法介紹了該叢書所搜錄34種各種文獻的版本、作者及內容,使國內學術界得以了解這套東北首部文獻集成。
1940年,在陪都重慶,卞鴻儒主編刊行了學術刊物《邊疆研究》,主張收復東北等邊疆失地。1944年卞鴻儒又主編了具有強烈愛國情懷的抗戰文集《東北故園集》,收錄東北歷史及宣傳抗戰的文章共17篇。該書由金毓黻先生題寫封面,并作長詩一首以為序,詩曰:
蕓蕓眾友幾同調,蓋牟卞君窺要妙。
辛苦著文三十年,上士悅之下士笑。
九一八日烽火天,寇入我室非徒然。
跳走他鄉一萬里,傷心同客東西川。
君心堅貞更卓絕,援筆沾濡皆碧血。
十年積成一卷書,刊剟時值清秋節。
君謂有人重贈持,泰山經石足珍奇。
東北故園集四字,輾轉南朔相追隨。
喜君新刊流亡集,題端應有嘉名錫。
東北故園做集名,四字高懸看素壁。
馳書命我序其首,承命為之曷敢后。
其言不愧明且清,嘔盡心肝思我友。
君嘆懷寶迷其邦,我亦結習難遽忘。
一朝見獵翻心喜,展卷題記心彷徨。
我所思兮是故里,聞捷賦詩亦可喜。
重念君家式古堂,百感茫茫一江水。?
卞鴻儒不同于那些埋頭書齋獨善其身的學者,而是積極參與社會政治活動,以實現其救國理想。縱觀卞鴻儒的一生,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始終保持民族大義:九一八事變沈陽淪陷,他沒有出任偽職,而是流亡北平從事抗日救亡運動;新中國成立后,他沒有與他的同鄉好友臧啟芳等人逃往臺灣,而是留在大陸。這些都足以證明他是一位大節不虧的愛國學者。
[注釋]
① 從卞鴻儒發表文章的署名來看,九一八事變前以“卞鴻儒”居多,偶爾也使用“卞宗孟”。九一八事變后則全部使用“卞宗孟”署名。
② 閻海:《明懷遠將軍卞世祥墓志考》,《遼寧省博物館館刊》第三輯。
③ 閻海:《明懷遠將軍卞世祥墓志考補正》,《博物館研究》2012年第1期。
④ 閻海、張楚南:《從軍功世家到書香門第》,《遼寧省博物館館刊》2010年。
⑤ 金毓黻:《靜晤室日記》,1941年4月8日,卷108,沈陽:遼沈書社1993年版(下同),第4696頁。
⑥ 金毓黻:《靜晤室日記》1944年9月22日,卷129,第5685頁。
⑦ 金毓黻:《靜晤室日記》1946年7月29日日記,卷137,第6103頁。
⑧ 金毓黻:《靜晤室日記》1931年4月7日,卷60,第1593頁。
⑨ 金毓黻:《靜晤室日記》1925年12月4日,卷35,第1472頁。
⑩ 見遼寧省圖書館館藏《沈陽高等師范周刊》1921年40期、41期。
? 見遼寧省圖書館館藏《沈陽高等師范周刊》1920年第2期、第9期。
? 金毓黻:《靜晤室日記》1925年12月4日,卷35,第1472頁。
?卞宗孟:《東北故園集自序》。
? 金毓黻:《靜晤室日記》1930年8月24日,卷58,第2485頁。
?? 金毓黻:《靜晤室日記》1933年1月14日,卷69,第2959頁。
? 金毓黻:《靜晤室日記》1924年8月28日,卷28,第1178頁。
? 金毓黻:《靜晤室日記》1931年1月12日,卷59,第2532頁。
? 見遼寧省檔案館《奉天省公署檔》jc10類第2991號。
? 鄧慶:《清末民國沈陽故宮史事鉤沉》,第185頁,北京:中國出版集團現代出版社,2012年。
? 金毓黻:《靜晤室日記》1930年5月3日,卷57,第2438頁。
? 劉浦江編撰:臺北《漢學研究通信》21卷第2期。
? 鄧慶:《卞鴻儒與東三省博物館第一份考古調查報告》,《東北史地》2012年第2期。
? 見《行健》4卷2期,1934年4月;《東北叢譚》第1集,1934年7月。
? 王仁富:《歷史明珠——大金得勝陀頌碑》,《文史知識》1995年第3期。
?《東北文物展覽會集刊》,第一頁“序”,國立沈陽博物院編,1947年。
? 金毓黼:《靜晤室日記》1948年8月26日,卷147,第6667頁。
? 見遼寧省圖書館館藏《東北叢刊》1930年第2期。
? 王綿厚:《先秦時期中國東北三大土著族系及考古遺存新論》,《東北史地》2004年第5期。
? 楊軍、姜維公:《中國東北民族史》,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4年。
?載于《東北雜志》第20期。
? 金毓黼:《靜晤室日記》,1930年1月1日,卷56,第2397頁。
? 霍明琨:《東北史巨擘金毓黼〈靜晤室日記〉研究》,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90頁。
? 見梁啟政、張韜主編《金毓黻研究文集》,長春:吉林教育音像出版社,2008年,第419頁。
? 金毓黻:《靜晤室日記》1944年9月22日,卷129,第5685頁。
責任編輯:祝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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