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華
(西安科技大學思政部,陜西 西安 710062)
轉換視角,開拓北洋史研究的新局面
——評張華騰教授著《中國1913——民初的政治紛爭與政治轉型》
馬建華
(西安科技大學思政部,陜西 西安 710062)
長期以來,受革命史觀和左的意識形態的束縛,史學界對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集團歷來以“北洋軍閥”來命名,北洋政府統治時期也往往予以“黑暗”、“專制”等負面概念簡單概括,有關這一領域的研究也一直相當冷落。然自本世紀初以來的十數年間,關于北洋史的研究悄然升溫,關注這一領域的學者愈來愈多,高水平的研究成果不斷出現。張華騰教授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研究袁世凱,后逐漸擴展至北洋集團、北京政府、北洋社會乃至清末民初社會研究,其研究范圍由點到面,層層推進,且不時有佳作問世。2009年,張教授的《北洋集團崛起研究(1895-1911)》出版之后,就備受好評。最近,他的《中國1913—民初的政治糾紛與政治轉型》(以下簡稱《中國1913》)一書甫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1]該書是作者多年來對北洋史研究心得的總結,也必將推動北洋史研究的深入發展。
《中國1913》一書以1913年為切入點,以本年中國政壇中依次發生的5個歷史事件——國會選舉、宋教仁案、善后大借款、二次革命、《天壇憲草》為中心來探討民初中國政治轉型的艱難進程。一直以來,無論是大陸還是海外的近代史學者對民初中國民主政治發展的挫折主要歸咎于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軍閥勢力,如美國大學中最受歡迎的中國近代史教材《中國近代史—1600—2000中國的奮斗》一書,作者就指出:“袁一旦當選臨時大總統,便開始扭曲共和制度。”[2]似乎袁世凱從清末反正到民初背叛共和以至最后復辟帝制步步都是早就計劃好的陰謀。然《中國1913》則開篇就對多年形成的這種觀點提出質疑,“袁世凱及其北洋集團是破壞民國政治民主發展的唯一力量嗎?其他階層和政治勢力,尤其是偏激的革命黨人負有什么責任呢?”*見該書“引子”。顯然,與以往在探究民初中國民主政治失敗原因時把視角放在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軍閥勢力不同的是,張教授則把視角放在革命黨人身上。當然,張教授之所以有此視角轉換,實因其多年來對北洋史扎實而深入不懈的研究。竊以為恰是這種視角轉換,使得他對1913年中國政壇中諸多大事的解讀與眾不同,其中新意迭出,以下舉例說明。
過去,史學界對民初革命黨人通過修憲將中央臨時政府組織形式由總統制變為內閣制一直視為革命黨人為限制袁世凱專權,進而鞏固革命成果的正義之舉。《中國1913》則對此提出異議:“革命黨人的這種設計,將總統制變為內閣制是對人立法,不僅違犯立法公正的原則,而且為民初政治紛爭埋下了伏筆。”*見該書2頁。客觀地說,民初革命黨人之舉其用心實從消極的防弊角度出發,并非建設性的制度設計,完全與民初中國的社會客觀形勢不符。實際上,自清末太平天國農民起義之后,以漢族大員為代表的地方勢力的崛起使得中央政府的統治力漸趨衰敗,庚子年當清政府向西方列強宣戰之后,南方的封疆大吏們居然不聽中央政府的命令而與列強握手言和。辛亥鼎革之后,隨著皇權的解體,中國的社會分裂出大大小小各種權力中心,以致形成嚴重的政治權威危機。可以說,當時各派的力量對比情勢似乎只有建立以袁世凱為中心的政治權威中心較為實際,而革命黨人僅憑先入為主的成見在不相信袁氏的情況下希望通過對政府組織形式的改變來掌權,表面上是為了防止個人專制,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從自身政治利益來考慮,因此,民初政局的紊亂革命黨人應負一定的責任。
一直以來,1913年第一屆國會選舉由于系袁世凱當政期間舉行,史學界歷來評價不高。既有研究往往以其失敗的結果進而否定這次國會選舉,近幾年的相關研究雖持論漸趨客觀,然其重點仍在剖析其問題所在[3]。但這似乎忽視了1913年國會選舉積極的一面,給人的印象似乎這次選舉完全被黑暗、陰謀等氣氛籠罩。《中國1913》一書則客觀地對民國第一屆國會選舉的進程進行了詳細的闡述,使我們看到其中既有正當合法的選舉,也有暴力、賄選等非法選舉,進而使我們對民國第一次國會選舉有了完整的了解;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這次選舉提出了一些新看法,他認為:“縱觀第一屆國會議員選舉過程,正常、合法有理性的選舉投票形式為主流,非合法不正當的選舉投票為支流。”作者雖亦詳盡選舉中出現的種種問題,然認為1913年國會選舉基本上是一次合法的選舉。作者通過與清末咨議局選舉和近代英美等國國會選舉的比較后,進而指出:“1912—1913年間民國第一屆國會選舉中國民眾的政治參與程度、民初中國的政治現代化絕不能低估和任意抹殺。 這樣的比例和規模,與當時西方英美各國大體相當,即民眾的政治參與度,達到了世界先進國家的水平。”*見該書27頁。對于國會選舉中存在的問題,作者的看法也較為樂觀,他指出:“如果我們……對選舉中的不當行為感到羞恥和憤怒,由此去反思和譴責民初人們的無知和政治素質的低下,那就大錯特錯了。選舉中的不法行為和丑陋事件,非中華民族所獨有,而是民主開放初期每個民族每個國家所共有的現象,即西方國家亦然……參政行為的規范,需要一定的時間和實踐,需要社會的不斷發展和進步,我們不能以現代人的思維和判斷去要求前人。”*見該書40頁。從相關資料來看,作者的這一看法是符合歷史實際的。如陜西革命黨人張奚若就回憶自己當年從上海輾轉回陜,非常積極認真地參加第一屆陜西地方議員選舉。
對于同盟會改組為國民黨,作者的看法與以往研究有所不同,以往研究認為這是同盟會作為資產階級革命政黨向舊勢力妥協退讓的表現,然《中國1913》則指出,這是以宋教仁為首的革命黨人在新的政治形勢下,由革命斗爭轉為和平發展,由革命黨向執政黨發展,由分散的政治團體轉向大黨議會的政治協商等方面的政治轉型,它體現了中國社會的進步與發展,是民初政治現代化中的重要一步。*見該書66頁。對于宋教仁案的影響,作者的看法也與眾不同,他以為宋案直接影響了民初政治民主化道路,影響了民初中國的政治轉型,“事實上如果沒有宋案的發生,中國很有可能走向資本主義的發展道路。宋案是一個重大轉折點,是一起偶然事件,但就是這起偶然事件,扭轉了民初中國歷史發展的大方向。”*見該書104頁。在作者看來,正是宋案的爆發,導致了革命黨人輕率地發動二次革命,而二次革命的爆發與失敗,使中國喪失了辛亥革命后一次和平發展的良好機遇,革命黨人與北洋政府的矛盾始由和平協商解決轉向暴力解決,這直接影響了辛亥革命后中國的社會轉型,影響了中國早期現代化的進展*見該書216頁。。
對于善后大借款,史學界一直認為這是北洋政府為鎮壓革命黨人籌措經費,從而以國家主權為抵押向西方列強借款。《中國1913》則對上述觀點進行質疑,作者經過詳細的考證和周密的分析,指出:“讓我們從當年對立的雙方解脫出來,從價值中立的角度,從國家、民族立場出發,從民初的實際狀況出發,以唯物史觀重新認識善后大借款。政府為了減少、減輕借款中的國家主權、國家利益的傷害和損失,想方設法與銀行團相周旋,最后借美國退出銀行團、形勢對中國有利的情況下簽署借款合同,政府行為無可厚非,絕不是政府為了取得借款而出賣國家利益、主權。”*見該書155-156頁。近年的研究也證明,無論是晚清政府還是民初的袁世凱政府,在近代中國面臨西方列強壓力之下,實際上面臨的最大挑戰莫過于政府職能和統治倫理的轉變,即將中國幾千年來的小政府模式及儒家統治倫理向現代化的大政府模式轉變,這就要求政府在統治倫理上進行很大的調整,然當時大多數國人對此并無這方面的心理準備[4]。具體到民初善后大借款,袁世凱政府以借款來解決財政危機顯然系情勢所逼的無奈之舉,而時人及后人以“賣國”標簽貼在袁世凱身上似乎仍是政治成見使然。
對于在民初制憲過程中的總統與國會之爭,《中國1913》認為,國會議員自以為掌握了法律的主動權,依靠法律賦予的權力,一心要制定一部民主憲法,反對專制集權,確保共和民主,這在動機上固然無可非議,但政治斗爭是各方力量之間的復雜博弈,需要靈活的策略和高超的技巧,尤其要懂得妥協、理解,然國會議員一味堅持國會獨立制憲,迷信法律萬能,拒不考慮吸收總統和各方面的意見,態度強硬,不善于妥協,結果不僅達不到目的反而事與愿違。
作者最后提出了民初政治轉型的兩種模式:理想化模式即1913年革命黨人所主張的西方民主化模式和1914年袁世凱政府推行的實際模式。他認為,革命后的中國,百廢待興,各種政治、軍事力量重新進行分化與組合,需要一個強大的中央政府領導人民漸次走上現代化道路,進而實現中華民族的獨立和富強,因此1913年那種理想化模式與民初社會的實際不符,其失敗是必然的,而只有1914年袁世凱政府所建立的那種實際模式符合其時中國社會的實際。1912年之后,隨著在中國延續了2000多年的王朝國家結構的解體,中國一直面臨現代國家重建這一歷史任務,民初的革命黨人包括后人一直從西方資產階級民主制這個角度來解決和看待此問題。但今日西方學者們研究越來越認為西方民主制的發展是在相當獨特的歷史條件下形成的,在后發展中國家幾乎不可能復制。康有為在民初時就發現南美諸國學習美國政制的惡果。從近百年來拉美和東亞各國的發展來看,一個國家的經濟愈落后,其政治轉型則愈不可能直接進行,而需通過若干過渡階段;一個國家經濟愈落后則愈需要中央政府高度集權,從而為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建立必要的權威。民初革命黨人所傾心建立的那種西方民主化政治模式無論聽起來多么美妙,然社會發展卻自有其內在的邏輯,由此我們就不能不對1914年袁世凱所倡導的那種實際模式不能不具了解之同情。
該書之所以新意層出,其原因在于作者很好地將現代化理論和扎實的實證研究結合起來。現代化理論從其產生起,就一直受到質疑和挑戰,今日西方學界已有后現代化論調。的確,源于西方的現代化理論帶有明顯的西方中心論色彩,然對于處于后發展階段且已成為西方半殖民地的近代中國而言,現代化理論仍有其合理性。竊以為,現代化理論對中國近代史研究一個重要的啟發是,它以各個歷史個體在現代化過程中的實績為評判標準,在某種程度上給了各個歷史個體以對等的機會和平等的發言權,改變了革命史觀以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來評價歷史個體的偏頗取向,使得歷史個體不那么簡單化和標簽化;此外,以現代化視角審察歷史,增加了歷史詮釋的角度,豐富了我們對歷史的認知,使得歷史的發展過程更為多樣性和復雜性,從而更為接近本真的歷史。
但我們經常也可以看到,在近代史研究中,同樣運用現代化理論,對同一對象的認識卻大相徑庭。如對1912—1915年中華民國北京政府的性質,有的認為是封建買辦政權[5],有的則認為是資產階級政權[6],可見,現代化理論同其他理論一樣,只是一種解釋工具而已,它只是為我們接近本真的歷史提供了一種可能,真正靠得住的研究成果還是建立在扎實、認真的實證研究之上。《中國1913》一書在寫作風格上延續了作者一貫從原始資料出發的扎實研究學風。此外,本書在理論方面,除運用現代化理論之外,還在唯物史觀的應用方面有新的特點,即看到了歷史偶然性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作者認為,宋教仁案是一起偶然事件,影響了民初中國歷史發展的大方向,如果沒有宋案,中國有可能走上民主法制的正常軌道。無論我們是否接受作者的這一觀點,它對打破學術界多年來對北洋政府的固有看法有一定的啟示作用。
[1]張華騰.中國1913[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4.11.
[2]徐中約著.計秋楓,朱慶葆譯.中國近代史:1600—2000中國的奮斗(第6版)[M].2008.380.
[3]張永.民初國會選舉的若干缺陷及其后果[J].史學月刊,2009,(4).
[4]羅志田.革命的形成——清季十年的轉折(上)[J].2012,(3).
[5]章開沅,羅福惠.比較中的審視:中國早期現代化研究[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382.
[6]張華騰.封建買辦政權還是資產階級政府?——1912~1915年北京政府性質新議[J].史學月刊,2008,(2).
[責任編輯:郭昱]
2016-07-16
馬建華,男,陜西渭南人,歷史學博士,西安科技大學思政部講師,主要從事中國近現代史教學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