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任益
長春財經學院法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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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難題中的法律判斷
——以“電車難題”為例
范任益
長春財經學院法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總會遇到一些“難題”,有關道德,也關乎法律。“法律是最低限度的道德”,道德的目的(從其社會角度來說)就是要通過減小過分自私的影響范圍、減少對他人的有害行為、消除兩敗俱傷的爭斗以及社會生活中其他潛在的分裂力量而加強社會和諧。國家實施頒布法律的目的在于規范人的行為,保障人的合法權益,降低社會傷害成本,維護社會穩定。在社會功能方面,法律與道德所期待達到的目標相對一致,手段不同,法律調整人的行為,道德則支配人的內心生活與動機。不過,二者有時也表現出沖突的一面,表現在符合法律的也許有違某種道德觀念,道德上認可的行為可能與法律規定相悖,當面對某些道德難題時,法律該如何判斷與抉擇以達到那“最低限度的道德”呢?本文將以著名的“電車難題”為分析文本,探討相關問題。
1967年,英國哲學家菲利帕·富特(Philippa Foot)在《牛津評論》上首次提出“電車難題”,引發了學界的熱烈回應與持久討論。在這篇名為《墮胎問題和教條的雙重影響》的文章中,富特借自擬的虛構案例批判了倫理哲學中的功利主義理論,并希望澄清與墮胎有關的一些道德問題。難題的基本內容是:一輛有軌電車失去了控制,司機看見前方的軌道上有五個人。司機若任由電車前行,則會撞死五個人;若司機改道,這樣只會撞死一個人。那么司機是否應當把電車開到人少的軌道上,撞死一個人,而不是五個人呢?富特還進一步推想,如果殺死一個人,用他的尸體制成救命仙丹,這和電車難題有什么不同?1985年,美國哲學家朱迪思·賈維斯·湯姆森將這個問題作了進一步展開:如果你不是電車司機,沒有在兩條軌道之間作出選擇的職業責任,作為一個旁觀者,你是應當無動于衷還是將一切交付命運,亦或是扳動道岔,殺一救五?殺一救五也許會被社會一般民眾認可,卻可能面臨法律上的制裁,但坐視不理使五個人因此喪命,恐怕也會遭受良心上的譴責。那么面對這道法律和道德的雙重難題該當何為?
2009年,哈佛大學邁克爾·桑德爾(Michael J·Sandel)教授以“電車難題”為開堂引題的著名公開課風靡全球,也使得這樁夾在道德與法律之間兩難的虛擬案例在國內被廣泛關注。在傳播的過程中,在“電車難題”的基礎上又衍變出多種版本,讓原本棘手的案情更加復雜化,如為了救五個人的生命該不該把胖子推下橋以阻止電車而使另外五人獲救等。卡斯卡特在《電車難題》一書中將“電車難題”當作真實案例予以詳細“報道”,涉及多類群體,通過各方的看法展現出現代社會多元化的思維,以紀實小說的筆法進一步豐富了該案的內涵與外延,把一道學術難題變得有趣、靈活并引人入勝。書中有兩大對立觀點,即以區檢察官利夫蘭·坎寧安和大多數陪審員及教授等認為的瓊斯女士殺一救五的做法有罪;以市長、獲救人、辯方律師和心理學家等人為代表的認為瓊斯女士殺一救五的做法“展現出非凡的機智和勇氣”,理應無罪,雙方各執一詞,交鋒激烈。不過應當指出,卡斯卡特在《電車難題》一書中更側重于展示社會各群體對案件的不同反應上,相對而言缺乏一定的理論思辨的深度,下面筆者將詳細闡述各方所持觀點的主要依據,以期在法律視角下對本案進行更為深入的理解與分析,進而為道德難題中法律的決疑方法提供思路。
就在市長為瓊斯女士頒發見義勇為獎后,區檢方大陪審團作出決定,對瓊斯女士提起公訴,認為瓊斯女士犯有非預謀故意殺人罪。陪審員及教授也表示支持有罪的觀點。歸結起來,認定有罪的判決依據主要有以下三點:
(一)應遵循判例
認為有罪的一方表示,本案與梅普斯醫生案(以下簡稱梅案)極為相似,應遵循判例進行審判。先例中的被告人梅普斯是創傷外科醫生,一天接到通知趕往急診室,六名傷員急需救治,其中五名傷員需要器官移植,而第六名傷員沒有明顯的傷情。梅普斯醫生隨即將這名傷員送入手術室,摘取了他全部的器官并移植給上述五名病人,因此挽救了他們的生命。梅普斯醫生認為,一名病人死亡比五名病人死亡的結果要好。該案最終經陪審團一致認定,梅普斯一級謀殺罪名成立。檢方認為針對瓊斯案應該同案同判。不過,卡斯卡特在本書中并沒有對瓊斯案應適用于梅案判例這一觀點作更深入的分析。
梅案基于法院判決而形成了具有法律效力的判定,成為該國(即美國)的法律淵源對之后的相關判決具有法律規范效力;即是說,與梅案有相同或相似的案件,在沒有新情況和提不出更充分的理由時,不得作出與梅案判決不一致或相反的判決。在類比推理中涉及兩個步驟:比較兩案之中事實的異同;決定瓊斯案與梅案在涉及與裁決事項密切相關的重要方面的相似性或差異性。“如果相似,先例將被遵循;如果相異,先例將被區分開來。”①在梅案與瓊斯案中,不難發現“相同”或“相似”的因素:二人的行為(摘器官或扳道岔)對被害人的死有直接的因果關系;二人在明知該行為(摘器官或扳道岔)將導致被害人死亡的情況下仍采取,即構成直接故意;二人對自己行為及其結果有明確的認識,并積極地、有目的地追求危害結果的發生——在認為有罪一方看來,兩案并不存在顯著的事實差異。
(二)任何人無權剝奪他人生命權
在瓊斯案中,檢方贊同梅普斯案陪審團的意見,瓊斯女士沒有權力扮演上帝,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扮演上帝的角色,若一人成了上帝,這個社會便將由法治變成人治。《獨立宣言》中便有這樣的表述:“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可以說,生命權作為人類享有的最基本、最根本的權利,生命權既不可被拋棄,亦不可被轉讓,已成為共識。就生命權的內涵來看,不同的生命權之間不具備優先性,生命價值不存在質的差別,也無法在量上做比較。換一種角度來考慮,他人亦沒有犧牲自己生命的絕對義務,無論在法律上,還是在道德上。在處于極端情勢下,如在客觀上已確保全體共同生存的可能性,而犧牲任何一位或數位可能導致其他人存活,并無理性標準確定危險共同體中的某人或某些人存在犧牲義務。②綜上,站在岔道上的受害人法利先生有不被故意犧牲的權利。
另外,該案可能存在諸多不為人知的復雜因素。值得注意的是,書中的所有爭論都建立在關于確認瓊斯自述的“壯舉”行為的前提之上,即是說,對所有人包括法庭都采信了瓊斯的單方面證詞,并將之作為復原整個事件的唯一憑據,本案的事實部分完全由瓊斯的證詞構成。使瓊斯決定扳道岔行為的原因,究竟是她堅定的功利主義的思想使然,還是另有隱情?③對于這方面問題,書中并沒有涉及,或者說成為案件中沒有被質疑的,但最值得懷疑的部分,由此更不應認可瓊斯行為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基于以上理由,最為安全的選擇還是不能賦予人類似上帝的角色與權力。
(三)功利主義目的論應讓位于義務論
從道德方面考慮,瓊斯無論是選擇扳道岔(作為)抑或無動于衷(不作為)似乎都是“不道德”的。我們可以稱之為“兩難道德困境”,即當事人對于行為對象在做出選擇時,不作為或作為都會給自己帶來影響的道德處境,④出現這種困境的本質在于個人與他人利益及社會道德之間的矛盾關系。針對這種矛盾,功利主義的解決方式簡單、直接,從表面上看,一人喪生比五人喪生似乎更可取,然而倫理的抉擇是否就是最多數人之最大幸福那么簡單、明了呢?這里面牽扯到倫理學中的目的論和義務論的分野。一般而言,目的論認為“善”獨立于、優先于正當,“善”是判斷事物正當與否的根本標準,功利主義便是典型的目的論。義務論則與之相對,認為正當獨立于、優先于“善”,“善”依賴于正當,這體現在康德的義務論中。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學》中建構了完整的義務理論體系,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作為完全義務的法權義務和作為不完全的義務的德性義務,前者權利與義務對等,后者則不然,僅有義務一端;德行義務中又分為直接義務和間接義務,前者是為了合道德性的絕對命令,后者則是為了抵制并避免使人趨向邪惡、追求幸福或財富的外在目的而存在的;直接義務還分為內在義務和外在義務。瓊斯扳道岔的行為顯然不屬于法權義務,在德行義務中顯然不屬于直接義務,就間接義務方面而言,其與功利主義的目的論雖在內容上相似但在理論地位上卻不同,在康德的義務論中“直接義務才是終極目的,功利目的只是直接義務的一個環節,沒有獨立的價值,它必須以直接義務為最高根據”。⑤簡言之,瓊斯的功利目的(救五殺一)至少在康德的義務論框架下是不符合直接義務要求從而無法獲得合法(合理)性的。進一步說,瓊斯的功利主義思想隱含著把少數人的幸福降低為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的工具為代價,其邏輯的必然后果就是為了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而可以犧牲少數人的幸福,這的確成為諸多暴行的理論借口。
在瓊斯女士扳動岔道拯救五人之后,因展現出非凡的機智和勇氣,獲得市長頒發的見義勇為獎。獲救者與瓊斯女士的家屬及辯方律師等均認為瓊斯女士無罪。理由有以下幾點。
(一)成文法依據
認為無罪的一方表示,瓊斯女士的行為符合一百九十二條殺人罪第三款例外:“為避免自己或他人的喪生或重傷,造成他人死亡的,不論是否故意,不構成殺人罪。”成文法主要是指國家機關根據法定程序制定發布的具體系統的法律文件,是從具體案例中抽象出基本的法律規則,具有普遍適用性和強制性。所謂“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美國成文法并未規定瓊斯女士的行為是違法的。但值得一提的是,美國是英美法系國家,是以判例法為主成文法為輔的法律體系。本書作者并未指出當瓊斯案均可適用判例法和成文法時,采取哪一法律更能有效的處理本案件。
(二)行為正當且合乎道德要求
十九世紀英國倫理學家杰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在其《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中提出“功利主義”,他將功利定義為“這樣一種原則,即根據每一種行為本身是能夠增加還是減少與其利益相關的當事人的幸福這樣一種趨向,來決定贊成還是反對這種行為”。顯然,瓊斯女士的做法實質上是功利的,即判斷好壞的標準就是是否造成幸福的最大化。從功利主義或者后果論的角度上看,瓊斯女士的行為是“道德的”,她的行為使這次事故僅導致了一人死亡。在面對五人死還是一人死的難題中,瓊斯女士扳動岔道撞向一人的行為使五個人的家庭得以安好,創造了大多數人的幸福。
根據雙效原則,瓊斯女士的行為也是無罪的。雙效原則由托馬斯·阿奎那(St.Thomas Aquina)在《神學大全》中提出,指一個本來符合倫理的行為,也許存在不良的副作用,但是絕不能以壞的手段來達成好的結果。在某種特定情況下,一個善的行為雖然兼有惡的結果也是可以允許的,哪怕這惡的結果在通常情況下是必須避免的。瓊斯的行為符合四條標準:一是該行為本身在道德上必須是善的,或至少是中性的。瓊斯女士改變電車路徑的行為在道德上是中性的。二是行為人不能主觀希望惡果的發生,但可以允許其發生。如果能夠避免惡果而同樣達成善的效果,他應當這樣做。在這個事件中瓊斯女士并不“希望”造成法利先生死亡。可以認定,如果瓊斯女士有辦法不造成法利先生死亡而同樣挽救那五人的生命,她一定會那么做。三是善果與行為本身的關系其直接程度必須等同或高于善果與惡果之間的關系,即善的結果必須是由這行為直接造成的而不是通過惡果間接造成的。瓊斯女士在扳動岔道時并非先殺死法利先生,然后利用他的身體去制止電車——這與把胖子推下橋挽救五人的生命之行為存在本質差別。四是善果之可取必須足以彌補惡果之惡。顯然,瓊斯女士拯救五人的善超過了失去一人的惡。通過將以上這四條標準同本案具體的案情逐一對應分析,可以得出瓊斯無罪的結論。應當說,簡單的功利主義判斷標準并不適應于復雜的社會生活,將標準細化有助于幫助人們進行更為系統與細致的判斷,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避免了運用簡單的功利主義標準所帶來的一些弊病。同時應當指出,功利主義原則在判例或現實案件中并不是被當然排斥的。
(三)與原有判例存在本質區別
針對將瓊斯案與作為先例的梅案在本質上相同的觀點,辯方律師提出基于行為人所采取救人方法的不同給人帶來的主觀感受便不同,不能同一而論。克拉拉案中,克拉拉將電車轉至側線拯救了道路上的五人卻撞死了一人,弗蘭克案中弗蘭克將體型肥碩的男子推向軌道,挽救了前方的五人。陪審團對克拉拉案與弗蘭克案的態度便截然不同,反映出這三樁看上去相似的案件中存在重要差別。在弗蘭克案中,將胖子推向軌道的行為并不符合阿奎那的“雙效原則”。反觀瓊斯案,因其存在特殊因素不能與其他“看上去”相似的案例相等同。簡單的把兩個案子進行類比而得出相同的處理結果是不恰當的,不同案件之間不同之處必須被區別對待。運用類比存在一些危險,典型的如認為兩個東西或事物在某個方面相似,那么在另一方面也一定相似,而事實上二者在另一方面可能完全不同。就如克拉拉案和弗蘭克案一樣,兩者都是為了拯救五個人,但采取的方法不同就必須被區別對待。從直觀上看,梅普斯醫生將一位病人摘除器官的行為是常人道德觀念里所不能接受的。而瓊斯女士將電車開向另一軌道的方法更易讓人接受。另外,我們可以從心理學角度提供佐證,人類作出道德判斷的方式是與生俱來的,殺一勝過殺五這一抽象原則與一般的道德情感不矛盾,而諸如醫生殺人、推人下橋則有本質區別。從心理和情感上講,一般公眾更能接受瓊斯女士的做法,其救人的手段較為“溫和且在常理之中”。
(四)不應采取過于苛責的態度
某些陪審團認為對瓊斯女士救人的行為不應采取過于苛責的態度。作為常人不可能總會做出兩全其美的救人抉擇。面對五人死還是一人死的選擇時,保全大多數人而犧牲少數人是一個正常的選擇。對此,某些陪審團主張瓊斯女士無罪。除上述兩種觀點外,還存在一種觀點,即在電車軌道上的六個人都該死。因在電車軌道上的六個人都沒有遵守交通規則,以致于在電車發生失控狀態時,六個人處于危險的境地。倘若電車軌道上沒有站著這六個人,電車失控也不會危及六個人的生命,也不會有瓊斯女士做出殺一救五的抉擇。根據電車交通規則六個人在電車軌道上都應收到懲罰,而這懲罰有可能就是付出生命的代價。
在電車難題中,瓊斯女士的做法雖拯救了五個人的生命卻沒有顧慮被犧牲一方的感受。這真的是我們所期望看到的結果嗎?本文所提出的觀點只是暫時性的結論。電車難題是永恒的、有魅力的一個難題。電車難題是永恒的,對電車難題的討論不會終止,電車難題包含著對人性的思考以及對道德和法律關系的思考。人性就是在一定社會制度和一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人的本性,人類做出道德判斷的方式是與生俱來的。當遇到電車難題時,人類做出的選擇是社會制度和歷史的產物,是人復雜的本性在面對具體事件時做出的即興反應。當道德倫理和法律相沖突時,我們會利用“功利主義”所奉行“維護大多數人的幸福”的原則做出選擇嗎?正因選擇的不確定性,人性的復雜促使我們不斷的探索。究竟該如何面對殺一救五亦或任由天命讓五個人死在電車岔道上這艱難的選擇?在當下中國討論這樣一個外國學者編造的虛擬案件,具有深遠的意義和價值,了解不同的法學理論及背后的學理支撐,可以加深對法學理論及社會現象的理解,在對電車難題的分析與討論中,更能促使對人性的深入思考。道德與法律是否應該相融?道德規則是否應該入法?是消極入法還是積極入法?這背后的思考能有效促使學生對法律相關制度設計背后的道德因素的深入考量,有利于提升法科學生對復雜情況的理解,在面對道德與法律相沖突的情境下多一層思考的空間,站在不同的角度上理性、全面地看待問題,為法科生在以后解決疑難案件奠定堅實的基礎。
[ 注 釋 ]
①余高能,代水平.美國判例法的運作機制[J].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4).
②張平華.生命權價值的再探討[J].法學雜志,2008(1).
③如,瓊斯是否有意利用扳道岔行為殺死她一直怨恨的受害人?瓊斯是否認識五人中的一人,而促使她救這位熟人,而根本不是依據功利主義原則,等.實際上,作為一位(也許是感性的)女性,用功利主義解釋瓊斯的行為,多少是有些牽強的.
④廖顯華.“兩難道德困境”解讀——從康德義務論的視角[J].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6).
⑤任丑.目的論還是義務論——倫理學的困境與出路[J].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8(4):403.
[1][美]托馬斯·卡思卡特.電車難題:該不該把胖子推下橋[M].朱沉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2][美]邁克爾·桑德爾.公正:該如何做是好[M].朱慧玲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1.
[3][美]彼得·薩伯.洞穴奇案[M].陳福勇,張世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4]張平華.生命權價值的再探討[J].法學雜志,2008(1).
[5]任丑.目的論還是義務論——倫理學的困境與出路[J].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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