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村貴
?
追尋主觀性事實:口述史在現代民俗學應用的方法與思考*
[日]中村貴
口述史本來是歷史研究的一個分支。隨著口述史的發(fā)展,學者們發(fā)現它具有跨學科性質,就開始應用在人類學、社會學以及民俗學研究上。作為歷史研究的口述史追求“歷史真相”,作為“方法”的口述史主要關注普通人對歷史及歷史事件的經歷與記憶,從而揭示歷史及其事件背后的社會意義。因此,作為“方法”的口述史更著重個人的“主觀性事實”,而不是闡明“客觀事實”。另外,口述史的“田野”所指的是,不僅是具體調查地點,而是在受訪者的人生經歷與記憶背后的歷史與社會背景。采訪者與受訪者建好關系才能夠在“田野”上進行訪談。現代民俗學關注當下的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上的生活觀念,這一點與口述史所關注的個人經歷與記憶之間有所共同之處??谑鍪贩椒ńo現代民俗學研究提供新的視角,在研究領域上開拓了新的空間。
口述史 現代民俗學 客觀性與主觀性 口述史的“田野”
在民俗學的學科發(fā)展中,現代民俗學研究已經經過了幾番波浪。從“只見俗不見人”轉到“當下的日?!钡难芯浚瑥奈谋狙芯哭D向到語境研究轉向,這些都使得現代民俗學面臨著新的問題,同時也迫使民俗學者面臨著新的挑戰(zhàn)。①現代民俗學在現代語境下把握民俗或民間文化時面臨著方法論的轉變。其中,最重要的是對“民俗”的再認識。楊·巴雅爾認為:“‘民’指的是社會民眾,它包括不同民族的大小群體,是民俗產生的主體和本源?!住褐干鐣后w的一致行為與習慣,它是一切同質性社會群體自發(fā)的無意識產物。……民俗不能是指傳統的遺留物,也是不斷推陳出新、去偽存真的活態(tài)文化?!?楊·巴雅爾:《當代社會與民俗復興》,《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第126頁。)就是說,為了把中國民俗學樹立為“當下之學”,民俗學者對“民俗”內涵進行了轉換,將“民”定義為包括農民、勞動人民的社會群體,“俗”定義為社會群體創(chuàng)造的生活文化。高丙中也在《中國民俗學的新時代:開創(chuàng)公民日常生活的文化科學》中將“民俗”定義為:“民俗可以既是社會群體、社會整體的公共文化,也是具體的普通人的生活文化。民俗就是公民作為群體的日常生活,有待專業(yè)工作者去挖掘(調查)、去書寫(民族志文體的民俗志)。公民的日常生活,在調查與書寫之前是生活,寫出來就是文化。生活是公民自己的,公共文化要借助專業(yè)知識分子的工作才被看見,被認知,被承認,有時候還要經過政府的介入和認可。由此而論,民俗學就可以是關于公民日常生活的研究文化科學。”高丙中:《中國民俗學的新時代:開創(chuàng)公民日常生活的文化科學》,《民俗研究》2015年第1期,第14頁。從此可見,民俗已經不是“遺留物”、“古俗”,而是公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文化。值得注意的是,公民的日常生活通過學者的深入調查和政府的參與才在我們的面前出現。于是,民俗學者在現代社會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這樣情況下,對于民俗學的田野調查方法,學者們一直討論“田野”的界定、“文本”與“田野”的關系、以及“回歸文本”或“告別田野”等問題。②請參閱施愛東:《中國現代民俗學檢討》,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95-101頁。除此之外,有的學者還提出口述史應用在民俗學調查的可行性。
口述史研究從20世紀40年代興起,60、70年代開始盛行于西方國家??谑鍪费芯康陌l(fā)展與史學界的“新史學”有著密切關系。在“新史學”的潮流下,歷史學者的研究對象從上層的精英轉到普通人或民眾。而口述史研究主要關注的也是普通人的人生經歷或他們對歷史事件的記憶,從而闡明“普通人的聲音”和展開某個歷史的另一側面。
由于口述史的“底層視角”和以面對面訪談形式的深入調查,民俗學者開始關注口述史的研究方法。他們對口述史與民俗學的方法進行對比,提出了口頭性、敘事性是兩個學科的共同點,并且探討兩個學科的主要研究對象(大眾或民眾)和類似于民俗學的調查方法,因而承認口述史研究在現代民俗學研究上的有效性。*例如“口述史研究方法的引入,賦予普通民眾發(fā)聲的權利,開始關注個體對親歷事件的表述。”胡金旭:《淺談口述史在現代民俗學研究中的意義和價值》,《文藝生活》2012年第1期,第159頁。對于口述史與民俗學的關系,請參閱初雪:《口述史學與民俗學基本理論管窺——性質、對象、目的、方法比較》,《國外社會科學》1997年第1期,曲彥斌:《略論口述史學與民俗學方法論的關聯——民俗學視野的口述史學》,《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3年第4期,尤育號:《口述史、生活史與民間文化研究》,《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
他們對口述史與民俗學的論述,雖然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是對于口述史的方法論和局限性等問題,未必全面展開討論。因此,下面筆者提出對口述史及其在現代民俗學應用中的初步思考。
口述史是歷史學的一個分支。它的興起與發(fā)展是跟“新史學”潮流有著密切的關系。新史學是20世紀初以呂西安·費弗爾(Lucien·Febvre)、馬克·布洛克(Marc·Bloch)為代表的法國年鑒學派推動的“史學革命”,從而反對蘭克(Ranke)實證主義學派的傳統史學。*為省略篇幅,敬稱略。他們批判傳統史學的研究對象(限于政治史)和研究目標(追求客觀事實),并且開拓了新的史學領域。對于“新史學”的特征,一般認為“從內容或選題來說,是著重研究下層社會、大眾文化、小人物;從視角來說,是著重研究‘長時段’的歷史現象,比如人口、物價的變化,研究‘總體史’,即包括生態(tài)環(huán)境在內的社會結構整體的歷史?!?趙世瑜:《田野工作與文獻工作——民間文化史研究的一點體驗》,《民俗研究》1996年第1期。可見,新史學倡導研究“總體史”的重要性,并強調將目光從精英轉到民眾的“從下而上”或“底層視角”的研究角度和研究對象的轉變。
在“新史學”潮流下,“口述史在1948年被確立為歷史編纂的一種現代技術,當時,哥倫比亞大學的歷史學家阿蘭·內文斯(Allan·Nevins)開始記錄在美國生活中有意義的私人回憶錄。”*[英]保爾·湯普遜:《過去的聲音:口述史》,覃方明、渠東、張旅平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3頁。同年,他在哥倫比亞大學創(chuàng)立了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研究室,從此之后現代意義上的口述史研究開始起步。
剛開始研究口述史時,歷史學者認為它只有彌補文獻史料的輔助作用。例如,在美國二戰(zhàn)之后開始公民權運動、女權運動、以及反對越戰(zhàn)運動等民眾起義。歷史學者探討這些民眾運動時,發(fā)現幾乎沒有有關民眾及其運動的文獻資料,而只能以訪談方式才能搜集到他們的“文本資料”。
后來,隨著口述史的發(fā)展,有些學者意識到口述史的另一個重要作用。英國口述史學家保爾·湯普遜(Paul·Thompson)認為:“口述史不僅能夠導致歷史重心的轉移,而且還會開辟出很重要的、新的探索領域”*[英]保爾·湯普遜:《過去的聲音:口述史》,覃方明、渠東、張旅平譯,第7頁。、“口述史是圍繞著人民而建構起來的歷史。它為歷史本身帶來了活力,也拓寬了歷史的范圍。它認為英雄不僅可以來自于領袖人物,也可以來自于許多默默無聞的人們?!谑鍪穼J的歷史神話,即歷史傳統所內在固有的權威判斷發(fā)出了挑戰(zhàn)。它為從根本上轉變歷史的社會意義提供了手段?!?[英]保爾·湯普遜:《過去的聲音:口述史》,覃方明、渠東、張旅平譯,第24頁。
就是說,口述史是不僅促使歷史學者的視角轉變,而且通過采訪傾聽“默默無聞的人們”的聲音,重構歷史及其社會意義。同時,對傳統歷史與其觀念提出了“不同的聲音”,由此表示歷史的另一側面,同時也展現出歷史的多種面貌。也可以說“使這些人(即普通人)的經歷、行為和記憶有了進入歷史記錄的機會,并因此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定宜莊等主編:《口述史讀本》導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
根據如上所述的口述史特征,口述史學者對口述史下了定義;美國口述史學者唐納德·里奇(Donald·Ritchie)認為:“口述歷史是以錄音訪談(interview)的方法搜集口傳記憶以及具有歷史意義的個人觀點。”*[美]唐納德·里奇:《大家來做口述歷史:實務指南》(第二版),王芝芝、姚力譯,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版,第2頁。、定宜莊認為:“(口述史)是以搜集和使用口頭史料來研究歷史的一種方法。進一步說,它是由準備完善的訪談者,以筆錄、錄音等方式收集、整理口傳記憶以及具有歷史意義的觀點的一種研究歷史的方法?!?定宜莊等主編:《口述史讀本》導言,第1頁。??梢?,口述史是歷史研究的一個方法,通過用筆錄、錄音筆、照相以及電腦等技術(這些技術促進了口述史研究的發(fā)展)進行采訪,從而收集并整理受訪者的口傳記憶。通過這個方法,“歷史學家們不僅能夠‘看’到歷史,而且能夠‘聽’到‘活生生的歷史’?!?楊雁斌:《口述史學百年透視(上)》,《國外社會科學》1998年第2期??谑鍪分饕揽總€人的記憶,揭示歷史的另一面貌,同時展開討論傳統史學難以探究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與生活實踐。再者,口述史料是經過采訪獲取的個人敘述,采訪者整理過的文本,也是口述史研究的重要資源。
值得注意的是,口述史的研究視角(“從下而上”或“底層視角”)、研究對象(具有“個人性”,主要傾聽普通人的聲音)、研究方法(依靠個人的記憶做出“口述文本”)不僅開拓歷史學研究的新的局面,而且使得口述史帶有新的學科特征——跨學科性。有的學者指出口述史對了解普通人的生活、特定區(qū)域或社會的重要作用。例如,日本學者櫻井厚對口述史下了定義為:“口述史是通過采訪個人的人生與過去經驗闡明個人的身份認同與生活世界、以及當地(或地方、local)文化和社會的社會調查?!?[日]櫻井厚、小林多壽子編著:《ライフストーリー·インタビュー:質的研究入門》,東京:せりか書房2005年版,第7頁??梢?,口述史是已經脫離了歷史學的一個分支,是具有可應用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上的社會意義,從而研究普通人的生活世界和闡明某個特定區(qū)域、文化及其背景的“方法”。
對于口述史的研究目的和對象的轉變,一些歷史學者已意識到;例如定宜莊認為:“(口述史)已經發(fā)展到把口述研究的目的從對往事的簡單再現深入到大眾歷史意識的重建,把關注的焦點從‘真實的過去’轉移到‘記憶的過去’的認識深度?!?定宜莊等主編:《口述史讀本》導言,第4頁。雖然如此,對歷史學者來說,“我們的原則是尋找‘歷史事實’”,*定宜莊、徐新建、彭兆榮、劉小萌:《口述與文字:誰能反映歷史真相》,《光明日報》2002年7月18日第2版。這說明追求歷史真相是歷史研究的基本原則,同時意味著歷史研究的局限性。也可以說,所謂的傳統歷史學難以追求“主觀事實”或“歷史事實”的個人記憶和社會意義。這些內容屬于人類學、社會學以及民俗學等其他學科的研究范疇。
總之,隨著口述史的發(fā)展,它的主要研究視角、方法以及目的也不斷地變化。當初,口述史的研究目的是追求歷史事實而揭示歷史真相,后來關注人們怎么理解歷史、人們怎么看待過去時間、以及個人經歷與社會背景如何關聯等問題。簡言之,就是從“重現歷史”轉到“解釋歷史”。在這樣的轉變下,口述史是從歷史學(嚴格來講新史學)的一個分支,變成了作為人類學、社會學以及民俗學等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之一。因此,作為“方法”的口述史可以應用在人類學、社會學及民俗學等不同學科上。然而,口述史的研究方法并不是“萬能藥”,并且有些學者在對口述證據、方法論、以及操作方法等方面提出疑問。下面主要探討口述史研究上的客觀性和有關田野調查問題。
首先,口述證據或口述史料的可信性是問題最多的。這個疑問意味著對口述史研究的“客觀性”的懷疑。
口述史學上大致有兩個“客觀性”問題。一是在口述史研究操作上的“客觀性”,二是口述證據(即個人敘事)的“客觀性”。在口述史研究上,一般來說受訪者的姓名是不公開的。因此,有人懷疑這個訪談的真實性。有時除了姓名之外,受訪者的年齡、階層與他有關的群體也不公開,以免侵犯他的隱私。由于口述史的保密性容易引起口述史不真實的誤會。因此,口述史學者對設定研究目標、選定受訪者、訪談過程、制作抄本、分析敘事的方法等應該“透明化”。通過這些過程,才能證明在訪談進行上的客觀性。
另一個“客觀性”是與口述史研究的本質性和該研究的重大轉向有著密切關系。英國口述史家約翰·托什(John·Tosh)已意識到這個問題。他認為:“假定口述證據都是代表過去經歷的純精華內容,那是天真的,因為在訪問中,每一方都會受另一方的影響。”*[英]約翰·托什:《口述史》,吳英譯,定宜莊等主編《口述史讀本》,第11頁。口述史料是訪談者和受訪者共同建構的,因而這兩者雙方都應當受到影響。除此之外,口述史料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楊祥銀首先提出了口述史學在回憶的基礎上建立的看法,而后列出了(口述訪談)記憶的不可靠的三個方面;一是受訪者失去對過去的記憶。二是由于懷舊主義和個人感情色彩故意扭曲記憶。三是口述者的回憶受到現實生活經歷的影響。*楊祥銀:《口述史學基本理論與當代美國口述史學》,吳英譯,定宜莊等主編《口述史讀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6-47頁??梢姡两窨谑鍪穼W者已承認口述記憶的不可靠性。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口述史學的研究方向漸漸地從追求歷史的真實面貌轉到分析歷史背后的意義。即是“口述歷史不僅是‘重現’歷史的手段,但同時也要注重對歷史意義的分析”*楊祥銀:《口述史學基本理論與當代美國口述史學》,吳英譯,定宜莊等主編《口述史讀本》,第47頁。,也就是說“人們怎樣理解過去,他們怎樣將個人經歷和社會背景相連,過去怎樣成為現實的一部分,人們怎樣用過去解釋他們現在的生活和周圍世界。”*Michael Frisch, A Shared Authority: Essays on the Craft and Meaning of Oral History and Public History,p188。轉引自楊祥銀:《與歷史對話:口述史學的理論與實踐》,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頁。
受到西方哲學、現代與后現代思想影響,有些學者認為不存在“事實”本身,只有對“事實”的解釋,或者說認知不到“事實”,只能解釋“事實”。這個看法在學術界達成一定的共識,在口述史學界也不例外。口述史學脫離追求歷史真相的歷史學科,從而開始分析歷史背后的意義、社會意義、以及個人敘事(narrative)。因此,追求“客觀性歷史(或事實)”已經不是主要目的,重要的是關注“主觀性歷史(或事實)”并分析其“話語語境”。本來,口述史料主要由于個人敘事構成的,個人敘事在某種程度上依靠“客觀事實”,并通過個人的選擇性記憶來構成的“主觀性事實”。那么,我們應該探討的是不是“客觀事實”本身,而是圍繞某個歷史及歷史事件,人們敘述什么內容、為何談到這個內容等問題。與此同時,也要探究每個人的敘事間的異同。通過這樣的分析,或許我們能夠追溯到某個歷史及歷史事件的“事實”。
另外,在口述史研究的操作方法上,還存在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在口述史研究上,訪談者一方面對受訪人的姓名、身份等私人信息保密,另一方面在制作抄本時又要保持訪談內容的真實性。訪談者為了內容通順,可以調整訪談內容的順序。但是因為訪談內容的“第一作者”是受訪者,所以不能修改訪談內容。訪談者越追求訪談內容的真實性(比如訪談內容全部公開),受訪者的身份暴露的可能性越大,這是口述訪談的最大困境之一。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也可以與所有的受訪者商量姓名公開的問題,不過有一個人拒絕就幾乎不可能公開(因為不能公平處理)。
如上所述,在口述史的研究方法上,確實是有亟待解決的問題。理論方法本來是在實踐中產生的。學者只在訪談中才能意識到這些問題,因此如上問題只有通過學者不斷地與訪談進行討論,才能得到解決方案。
田野調查時不管現代民俗學、人類學,還是口述史學,都要以文獻資料與田野工作相結合進行研究。田野調查,顧名思義就是通過設定調查目的與意義后,找個調查地點,而在那邊進行采訪某個人。對于田野調查的具體方法,有參與觀察法、個別訪談法、問卷調查法等各種方法。無論采用哪個方法,我們都務必先跟采訪對象(或受訪者、研究協助者)建好關系。這是田野調查的前提,也是成功調查的關鍵。
關于口述史與民俗學的田野工作,唐納德·里奇指出:“口述歷史的主要工作是搜集受訪者的經歷,而民俗學則搜集傳統故事、歌曲和其他不論是真實或虛構的社群表現?!?[美]唐納德·里奇:《大家來做口述歷史:實務指南:第二版》,王芝芝、姚力譯,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頁。一般來說,口述史研究普通人的人生經歷和他或她對歷史事件的記憶。雖然他所說的民俗學是所謂“傳統民俗學”,但民俗學歷來著重于某個特定的民俗現象。再者,曲彥斌也在對民俗學與口述史的田野工作進行對比中指出:“民俗學的采風比口述史學更強調現場的、實時性的‘話語語境’?!?曲彥斌:《略論口述史學與民俗學方法論的關聯——民俗學視野的口述史學》,《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3年第4期。他參照歐美學者的研究,強調田野工作時“話語環(huán)境”的重要性。即:“如果脫離講述者講述內容所必需的、現場的和及時性的‘話語環(huán)境’,僅僅依靠單純的面對面訪談形式的記述所獲得的文本,仍然是靜態(tài)的,脫離所講述的事物的應有的具體環(huán)境的文本?!?曲彥斌:《略論口述史學與民俗學方法論的關聯——民俗學視野的口述史學》。按他的理解,口述史訪談只是在脫離語境下面對面進行的,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獨立于語境之外的文本?!?曲彥斌:《略論口述史學與民俗學方法論的關聯——民俗學視野的口述史學》。他的看法是否適當,是值得思考的問題。但更重要的是,他的觀點讓我們思考一個問題,即口述史學的“田野”在哪里。
田野調查時,必須在調查地點(即田野、field)進行,找不到地點就無法進行調查。例如,要是研究某個傳說,先要了解該傳說的分布地區(qū),然后跟受訪人建好聯系,而去實地考察。這個實地是調查地點(不管某個村莊也好、某個村民家也罷),也是構成“話語語境”的重要因素,是必不可或缺的。
那么,依靠口述史方法訪談進行調查時,是否需要“田野”?回答當然是肯定的,需要作為調查地點的田野。但是,筆者認為口述史的“田野”與民俗學的田野有所區(qū)別。比如,去某個福利院對老年人進行口述訪談。那么,作為調查地點的福利院與老年人的敘事有直接的關系嗎?保爾·湯普遜曾經說過:“訪談地點一定要設在使被訪者感到自在的地方。一般來說,最好的地點是他們自己的家。”*[英]保爾·湯普遜:《過去的聲音:口述史》,覃方明、渠東、張旅平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52頁。對老年人來說,福利院是“另一個家”,被采訪時因居住環(huán)境感到自由自在,也許就會順利地說出個人的人生經歷。不過,這個環(huán)境與他們的人生經歷、對歷史事件的記憶有直接的關系嗎?
當然,對一位老年人在他家進行訪談,詢問他的人生經歷時,他家是構成他的“話語語境”的一部分,是調查地點(即田野)。但是,在這里,想要強調的是有時口述史的“田野”并不在實在空間,而在受訪者的記憶中。也可以說口述史在“臨時空間”進行采訪。例如,筆者去采訪上海日僑(即住在上海的日本人),詢問他們的人生經歷及他們對歷史事件的記憶時,調查地點有時在他或她的辦公室、有時在他或她家。這些地點也許與他們的口述有一定的關系。不過,更重要的是在他們的記憶中或腦海中的“田野”。這里的“田野”,正如劉宗迪所說的“作為家園的、人生和理解的依托的田野”。*施愛東:《中國現代民俗學檢討》,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97頁。也可以說,“田野”是在受訪者的人生經歷與其記憶背后的歷史與社會背景。那么,在應用口述史研究中我們怎樣進到受訪者的“田野”?
口述史料是由采訪者與受訪者共同創(chuàng)造的。這是通過面對面的訪談形式進行,因而采訪者跟受訪者要建立友好關系,同時采訪前必須了解受訪者的背景(性別、年齡、身份、階層、與他或她相關的歷史與社會背景等)。通過這樣的過程,訪談者與受訪者才能在“田野”上共同產生口述史料。
2015年在日本京都發(fā)生了疑似“碰瓷”事件。事件真相公布后,才知道結果是發(fā)生了真實的撞車事件。之前宣布“提醒大家當心‘碰瓷’訛詐。”的當地居委會機構對此事公開道歉,并將處理相關人士。這個事件對口述史研究來說是很好的材料。在口述史研究方法中,有一個叫“羅生門式技巧(Rashomon-like technique)”。它的方法即是圍繞一個事件對多個當事人進行訪談,根據他們的敘事,闡明該事件的“多元性事實”。*《羅生門》是日本黑澤明編導的一部電影(1950年),是圍繞一個殺人事件,描寫了當事人與目擊人等幾位人物的不同敘事,從而揭示一個事件的“多面性事實”。據了解,[英]奧斯卡·劉易斯(Oscar Lewis)撰寫《桑切斯的孩子們》時,主要采用了這個方法。因此,他按照電影名命名“羅生門技巧”。參閱奧斯卡·劉易斯著:《桑切斯的孩子們:一個墨西哥家庭的自傳》,李雪順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通過這個研究方法,可以了解一個事件的多種敘事形式、從多種視角對一個事件的認識和看法,同時也可以探討這些敘事的意義和其背后原因。
比如,對于“碰瓷”事件,當初中國網友在微博上發(fā)布,稱“一名中國老人在日本碰瓷訛人10萬日元”。接下來,中國的某個媒體人援引京都當地官員的話,稱“日本京都的‘碰瓷’是真的”。隨后,出現了各種關于該事件的敘事。有的目擊者被采訪時說:“雖沒看見場面,但警察過來詢問當事人,估計真的發(fā)生了撞車事故吧?!币灿械闹袊W友說:“出國丟中國人的臉”,也有的日本網友說:“中國人碰瓷”等。
通過分析各個敘事,可以了解該事件的多面性或“多種現實”,同時可以探究各個敘事的內涵及背景(如日本人對中國人及其行為的偏見、“丟臉”與在中國發(fā)生過的“碰瓷”事件的關系、中國游客旅日及“爆買”等)??梢?,口述史研究方法通過訪談方式,可以展示出圍繞一個事件的“主觀性事實”,也可以分析一個事件背后的社會意義。
再者,筆者在訪談上海日僑時,經常聽見一個說法。即是60、70年代最初接觸到中國的日本人幾乎都是“左派”的人。這個說法可以說是“主導性敘事(master narrative)”,是在某個時代或社會流傳的有著支配性的敘事。之前,筆者曾對一位老年人訪談時,詢問這個說法的真實性。那位老年人承認在那個年代確實是有這樣的說法,同時承認自己也是傾向于“左派”的。筆者進一步詢問個人原因時,那位老年人透露在郁悶的青春時期看到了八路軍遵循“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此之后,加入了“中國俱樂部”。*訪談對象:A先生,上海日僑,訪談時間:2015年9月24日,訪談地點:A先生家,訪談人:中村貴。為保護受訪者,這里的人名經過了技術處理。這說明在主導性敘事下也許存在被隱藏的個人敘事。個人敘事并不一定與主流敘事相反,反而有時候它接近于主流敘事。
總之,口述史研究通過訪談方式,可以闡明在特定歷史與社會上的個人敘事,也可以探討它與主流敘事之間的關系,從中得出個人敘事的獨特性和主流敘事的產生過程。
口述史是通過訪談傾聽“普通人的聲音”,從而揭示被傳統史學忽略的歷史與歷史事件的另一個側面。對于口述史的研究目的,作為歷史研究的口述史重現和印證歷史,追求“歷史真相”。作為跨學科的“方法”的口述史已經脫離歷史學的一分支,而主要探討人們的歷史意識怎樣形成,普通人如何理解他們的過去,個人的經歷與社會背景如何關聯的,他們的過去怎樣融入到“當下的日?!钡葐栴}。簡言之,就是從“是什么”到“是為什么”,這樣的視角轉變,促進在人類學、社會學等跨學科的口述史應用。
因此,在現代民俗學研究上也可以應用作為方法的口述史。實際上,對于研究對象,口述史的觀點是與一些民俗學者的看法似乎一致的。日本民俗學之父柳田國男對于研究資料分為三種:可視的材料、音聲的語言資料、通過最微妙的心意感覺的表達才能理解的部分。*[日]柳田國男著;王曉葵,王京,何彬譯:《民間傳承論與鄉(xiāng)土生活研究法》,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84-85頁。他認為在研究上最根本的或最要看重的是“心意感覺”(即生活觀念)。這種研究視角與口述史的研究維度,不謀而合。
筆者認為盡管口述史在史料性質(客觀性問題)、運用操作上(“副語言”與口述史料的“文本化”等問題)存在待解決的問題,*“副語言”指的是受訪者在訪談中的語調、手勢、表情等因素??谑鍪芳野凑詹稍L記錄做抄本時,“副語言”不能完全再現或在抄本上難以保持原貌。另外,口述史的口頭性是它的主要特點之一。然而,研究人員發(fā)表研究成果時,口述史料應該從錄音到文字化,這樣才在學術界有價值(即“文本化”問題)。請參閱納日碧力戈:《作為操演的民間口述和作為行動的社會記憶》,《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期。然而對研究“當下的日常”、“日常生活”的現代民俗學來說,口述史的“從下而上”的視角和關注普通人的經歷與記憶等特征,在方法上提供新的視角,也許會在研究領域上開拓出新的空間。
[責任編輯]劉曉春
中村貴(1979-),男,日本福岡人,文學博士、國際文化博士,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研究所博士后研究員。(上海,200241)
*本文系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58批面上資助“現代上海日僑生活史研究”(項目編號:2015M581554)的階段性成果。
K890
A
1674-0890(2016)06-08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