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潔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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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慈善與藝術:近現代潮汕善堂文化探析*
杜潔莉
慈善從產生之初,便不可避免地與宗教、藝術發生聯系,換言之,宗教、藝術都具有“慈善精神”。潮汕善堂作為人類“小社會”個體式、家庭式的救濟性慈善向“大社會”公益性慈善過渡的一種中間形式,是融合宗教、慈善、藝術為一體的文化系統。潮汕不同區域在其民間故事傳說與扶乩的基礎上,形成多元化的宗教信仰,又以宗教信仰為依托形成不同善堂叢。善堂文化與地域文化相結合,其文化集儒釋道與潮汕本土民俗于一體,其建筑融合祭祀、慈善與殯葬功能,其慈善精神滲透入地方文化體系中,形成具有“真、善、美”慈善精神的宗教與藝術,更成為潮汕人族群認同的重要部分。潮汕善堂是嶺南民間獨特的宗教藝術瑰寶,其成為文化類型學的區域表達。
潮汕善堂 宗教 慈善 藝術 族群認同
慈善從產生之初,便不可避免地與宗教、藝術發生聯系,換言之,宗教、藝術都具有“慈善精神”。早期人類社會是以血緣為基礎的小型社會,當人類發生困難產生匱乏的時候都依賴家庭親屬進行救濟。隨著人類從小型社會向復雜社會發展,血緣聯結已經無法滿足人類的關系需求,宗教成為拓展社會聯結的一種方式。人們通過相信其有共同的祖先、共同的神靈形成一個精神緊密聯系的社會結構,并通過祭祀、神話等方式維持這種聯結。宗教是家庭通往外在社會的一種方式,因而,當家庭成員發生困難(孤兒、殘疾、疾病、喪偶、衰老、貧困)的時候,宗教組織成為社會為家庭提供救濟的一種最初的渠道,宗教的報應論、輪回論、善惡觀等思想也為慈善提供了合理解釋。各種主要的宗教,無論是猶太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還是佛教、道教乃至儒教都視慈善為教徒的義務。藝術,同樣是慈善產生的原因,也是宗教與慈善的表達方式。在英文中,把救濟性慈善稱為charity。“19世紀末,歐美的富人開始強調philanthropy,將之翻譯為‘公益慈善’甚為恰當,philanthropy 不是宗教所激發的,而是基于社會精英的人文精神,為了改革社會,推動教育、藝術、文化活動等等。( Bremner,1994: xii; Gross,2003)”①陳志明:《人類學與華人研究視野下的公益慈善》,《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公益慈善產生的原因在于歐美的精英階層不強調直接救濟窮人,而是通過贊助其文化藝術活動,使窮人子弟獲得受教育機會,提升文化素養,使其自力更生,并參與社會事務,從“公益慈善”產生的緣由可見其與文化藝術的發展息息相關。同時,藝術將人類的精神以世俗世界的方式呈現出來,又將世俗世界虛化為神圣的精神空間,無論是西方的教堂壁畫,還是東方的石窟雕像,皆成為展示宗教,乃至人類慈善精神的瑰寶。
中國的嶺南地區自古以來“天高皇帝遠”,多數區域是相對落后且封閉的“小社會”或“熟人社會”,社會聯結緊密。正如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中所說的“禮治秩序”使然,在這些地方,其成員間通常福禍同當、守望相助,具備一個典型的鄉土社會所具有的基本特征。中國最早的民間公益組織“潮汕善堂”便產生于此。潮汕善堂作為人類“小社會”個體式、家庭式的救濟性慈善向當代“大社會”公益性慈善過渡的一種中間形式,集儒釋道與潮汕本土文化于一體,其建筑融合祭祀、慈善與殯葬功能,成為民間宗教藝術瑰寶,從潮汕善堂的發展及藝術特征中可以斑窺慈善是如何隨著宗教的傳播而發展,又如何與宗教、藝術交相輝映。
潮地善堂的創建,可以追溯到宋代釋大峰和尚的善舉。“釋大峰誕生于宋朝寶元二年,浙江溫州人,進士出身,因不滿朝廷腐敗削發為僧。宣和二年(1120年)自閩游緣至嶺南朝陽之蠔坪鄉(今和平),見依傍蠔坪鄉的練江直通大海,波流湍急,兩岸過渡民眾常以覆舟為患,于是募資建橋,使得兩岸民眾不受風濤之苦。”*林俊聰:《潮汕的善堂》,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汕頭市升平區委員會文史委員會編《潮汕善堂專輯(1)》,《升平文史(創刊號)》,汕頭:汕頭市政協文史委出版1996年版,第15頁。鄉民將釋大峰奉為慈善的開山祖師,予以崇祀,并施錢建堂,廣行善舉,這就是潮汕善堂的雛形。潮陽的和平報德古堂,成為潮汕善堂的“鼻祖”,此后,宋釋大峰祖師信仰與潮汕“扶乩”民間俗信相結合,衍生出各種版本的傳說,潮汕不同的區域結合地方民間故事加以發展,出現各種“乩文”,逐漸形成以宋代釋大峰祖師為核心的善堂信仰叢,潮汕各地以“分身”、“分香”的方式祭祀釋大峰祖師,善堂文化廣為傳播。善堂至今已有千年歷史,隨著社會發展,善堂逐漸演化成為集釋、道、儒于一體的民間自發慈善救濟機構。

圖1:宋釋大峰祖師建潮陽和平橋十九洲原址*拍攝者不詳:宋代大峰祖師法建潮陽和平橋十九洲原址,《海潮音》1933年第14卷第1期,第1頁。
潮汕善堂是一種散發著濃濃鄉土氣息的地方本真性文化。其創建源于民間的文化自覺,從產生之初就沒有政府力量的加入,善堂的日常運營主要依靠村民的道德自覺與民間輿論維系。盡管民國時期乃至解放后城市的善堂由政府接管,但是農村的善堂依然維持以村民為主體的自覺運營體系。這種自覺運營體系主要借助于宗教的力量,尤其是潮汕地區的地方俗信。
潮汕地區的絕大多數善堂是奉敬宋釋大峰祖師并以此為號召力的,形成以汕頭市朝陽區和平鎮報德古堂為核心的,主祀宋釋大峰祖師的善堂叢。同時,有個別善堂奉敬呂祖、玄天上帝、華佗仙師、竇先師、齊天大圣、崔師爺、林大人、華佗仙師、虱母仙何野云、太上老君以及圣母等等,只要是做過好事的先賢或神仙都可以成為敬拜對象,這些變異與當時創辦地點的民俗信仰和歷史條件相關。例如,以灶浦鎮同安善堂為主堂的祭祀“圣母娘娘”善堂叢;以祭祀“宋禪”為核心的明月善社體系;揭陽市的善堂叢信仰體系既有宋釋大峰祖師,亦有齊天大圣和玄天大帝;惠來縣西部和海陸豐地區善堂叢則是將宋釋大峰和呂祖合祀;如是等等。不少潮汕善堂是從乩壇轉化而來,這也是當今潮汕善堂信仰多元化的原因。“有關清末至明初,以‘扶乩’為活動主體的‘乩壇’如何從原本屬于地域性的發展,隨著宗教活動幾經變動,轉變成跨區域的新興宗教群體,例如救世新政,道院等;另一方面,扶乩又如何滲透到傳統及新興的各種民間教門,如,先天道、在理教、同善社、一貫道等,目前已經有不少研究”*徐苑:《大峰祖師、善堂及其儀式:作為潮汕地區文化體系潮汕善堂綜述》,廈門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第22頁。。這些善堂除了善堂供奉的神佛誕辰,其他如七月中元節的“盂蘭盛會”,元宵的“擲喜童”春月游神,春旱請“風雨圣者”祈雨等,善堂都有一系列的神事活動。每年正月初八,善堂舉行貢天法會,此時各路神仙各顯神通,人們祈福、祭祀,借此逢年過節之際舉辦祭祖法會。其中前往祈福祭祀的人群信仰各異,有的信釋大峰祖師,有的信佛,有的信諸神,但是不妨礙他們以“慈善”這個共同的心愿聚集在一起,形成多神信仰的潮汕善堂宗教文化。此中沒有官方的規范,自生自滅,自由發展。
善堂不僅教人行善濟世,其從產生開始便與潮汕地區人們的俗信與恐懼緊密結合。潮汕人認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此時不報,時候未到”,這種善是潮汕人祖祖輩輩延續的樸素哲學,所以善堂借助這種意識進行經營。“心”是善堂報恩思想的核心文化。正如太廬大師的《存心與擇法》講詞中所說“存心,即善通,一般人所謂存心好壞的存心,明顯地說,就是各個人的精神重心力注意在什么地方。依佛理來講,凡人以自私自利為出發點而去事事,謀求個己的榮譽利益為前提,置公眾的利益于背后,則無論做什么好事,壞事,或施舍、結緣、修橋、鋪路等,都為自私”。*《守志記錄:存心與擇法——太虛大師在汕頭歡迎會講詞》,《海潮音》1933年第14卷第4期,第36-38頁。潮汕人的善不僅指的是善舉,更指的是善念,甚至他們認為善念比善舉更為重要。善堂倡導人們行善,而且讓人們明白,你此時的善舉不一定立馬得到回報,但總有回報的一天,可能是一生的回報,也可能你的今生今世得不到回報,但是來世輪回會因此生在富貴之家,或者你的子子孫孫得到更大的福分,不斷循環,生生不息。如果你今生積累罪孽,則同樣會遭遇報應,唯有積德行善可以贖罪。這種“報應論”、“輪回論”成為善堂一種潛在的意識經營之道。
維系善堂經營的又有另一種現世真實的報恩思想。曾經受過善堂幫助的人們一旦脫離困境,具有一定的經濟能力,或者學而有成,他們會永遠記得善堂的滴水之恩,并涌泉相報。只要曾經受過善堂恩惠的人們,多數成為善堂的終生會員,并將這種善舉傳遞下去。例如,汕頭存心善堂因戰爭中止,場地也被收歸國有,解放后當年曾經救助過的一幫孤兒已是年逾花甲,他們自主成立了“存心善堂老人組”聚集在善堂原址門口送水施粥,捐助貧困兒童,并堅持上訪請求恢復存心善堂經營,從而使得在2003年,汕頭存心善堂得以重建。正是民間的報恩思想使得這種土生土長的慈善組織得以薪火相傳。

圖2:汕頭存心善堂(胡銳穎攝)
南京大學歷史學教授范金民在評價日本學者夫馬進的著作《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時,否定了“鄉紳支配論”。他認為:“中國社會也始終未曾產生獨立于官或私、超脫于‘國家’和‘社會’的公共領域。”*[日]夫馬進:《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伍躍,楊文信,張學鋒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6月出版,第799頁。潮汕善堂雖然產生于民,并且由民眾自行組織祭祀,但是近百年來的歷史風云中也不可避免被國家政權所滲透。但是,國家,或者說“官”卻未能完全操控善堂組織,民間力量成為對抗國家政權干預的有效存在,并起到實效性作用。存心善堂在民國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的一項“重要啟事”證明了這一點:“抗戰勝利后泰國振賑團來汕施米,由善堂發放。善堂秉公辦事,不畏權勢,某區長雖然‘一而再,再而三’要求給予某一因被復查認為不符救濟范圍的‘領米戶口’領取救濟米,終被存心善堂一拒再拒。區長竟然無事生非,存心善堂實事求是,闡明了善堂‘與世無爭,有人無我’之宗旨,表現了一股凜凜正氣”。*剪報客:《善堂舊聞四則》,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汕頭市升平區委員會文史委員會編《潮汕善堂專輯(1)》,《升平文史(創刊號)》,第49頁。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內政部頒發《神祠存廢標準》,潮汕善堂被認為是封建迷信場所予以廢除,這是國民政府以“反封建、反迷信”為名義獲取地方資源,擴張國家政權權力的過程。是時汕頭存心善堂董事詹天眼等,召集54座善堂善社聯名向當局上書請愿,列舉事實證明潮汕善堂不是迷信場所,而是為弘揚大峰祖師精神而創辦的慈善組織,使得國民政府內政部意識到善堂的社會功能,批文“廣東民政廳轉飭保護,以志景仰而昭激勸”*趙戴文:《內政部公函:函國府文官處:準函奉發汕頭存心善堂請保護太峰祖師神像一案業經令行由(中華民國十八年二月十五日)》,《內政公報》1929年第2卷第2期,第157-158頁。,潮汕善堂因此得以保存。這些事件中,民間鄉紳借助宗教話語權對善堂管理與維持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尤其潮汕地區為“僑鄉”,華僑眾多,當地又盛行重商主義,華僑和商人在地方事務中角色非常重要,其經濟的支配權延伸到社會領域,在近代社會轉型期又成為獨立于政權、鄉紳的另外一支重要力量,潮汕善堂主要由華僑和商人資助,其同樣對善堂發展具有一定的支配作用。因而,近現代以來,國家政權對地方管理相對軟弱,鄉紳等原有社會精英與華僑商人新興精英成為社會共同活動中兩股強勁勢力,共同推動了潮汕善堂的發展,這種情形與國內其他地方,乃至近現代世界慈善組織都是迥然有異的。地方民眾也依靠其輿論、民俗,以及民間信仰對善堂的運行進行監督,例如對于善堂出錢挖井的善舉,潮汕民眾自發編成井邊歌進行傳揚“出錢五六家,用水百幾家,閑時相共用 時節勿相爭”,散發著濃濃的民俗味道。針對某些善堂管理中的欺騙行為,民眾也通過歌謠進行反諷,例如明心善堂,主事人不意善舉,亂花施主錢財,民間編成奉勸的歌仔“明明是有意,心心想著錢,善善他人做,堂堂念阿尼”。
宗教精神孕育了潮汕的善堂文化,家庭、宗族聯系緊密的潮汕社會,借助宗教突破了“小社會”的狹隘性互助,出現了具有現代公益雛形的善堂,實現了以當地精英為主導的區域性慈善,并獨立于國家政權之外。善堂這種帶有濃厚民間宗教色彩的慈善機構,是植根于潮汕地方性文化的獨特現象,其將宗教與民間俗信、本土哲學相融合,雜糅著商人、華僑、宗族、宗教等不同社會力量,成為獨樹一幟的地方性慈善組織。
有潮人的地方就有善堂,潮汕善堂是潮汕族群獨特文化的展現,是族群日常生活、經濟模式、精神世界的集中投射和民俗載體,展現出族群思維方式和技術理性中主流文化的根本特質。善堂文化不僅受到族群文化和歷史記憶的地化影響,同時由于族群在世界范圍中遷徙而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其所倡導的“善”既具有本土化慈悲、憐憫的人文關懷,又具有西方不拘一格、平等、開放、行善至樂的現實哲學。
潮汕是一個自然災害頻發的地區,加之人多地少資源緊張,人們面臨各種生存壓力。作為“省尾國角”,又是國家政權之手伸不到的地方,民間不得不通過一種自發的體系調節生存矛盾,遍及各地的善堂乃是應運而生,從信仰場所成長為民間慈善救濟機構。潮汕善堂弘揚慈悲濟世、積德從善的精神,其有一條不成文的行規:只要有需要,無論何人,善堂一定提供幫助。善堂施行救死扶傷、濟困扶貧、救災救難、收埋無主尸體、修橋造路、撫孤恤寡、助殘助學、調解民間糾紛等善舉,對民眾一視同仁。民國十一年(1922年),八二風災發生時,尸骸遍野,各個善堂為收埋死難同胞的尸體,付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潮汕人視死亡為最穢氣的事情,但是善堂卻置之度外,冒著受到“穢氣”影響運氣不佳,乃至天氣炎熱可能受瘧疾傳染的危險,將腐臭的尸體掩埋。據《潮州志·大事記》記載:“(夏歷六月初十日)下午三時,風初起,傍晚愈急;九時許,風力益厲,震山撼岳,拔木發屋。加上潮汐驟至,暴雨傾盆平地水深丈余,沿海低下者且數丈,鄉村多被卷入海濤中,......受炎尤烈者,如澄海外砂,竟有全村人命財產化為烏有。計澄海死者二萬六千九百九十六人,饒平近三千人,潮陽千余人,揭陽六百余人,汕頭二千余人,總共三萬四千五百余人。廬舍成墟,尸骸遍野,逾月而山陬海隅積穢未能清。”*翁兆榮,許振聲:《解放前潮汕的善堂善事概述》,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汕頭市升平區委員會文史委員會編:《潮汕善堂專輯(1)》,《升平文史(創刊號)》,第9頁。各個善堂見義勇為,自備收埋工具和費用,收埋死尸。圖中,存心善堂隊員戴著竹斗笠,胸掛白底紅字“存心善堂”布條收尸。

圖3:八二風災 存心善堂收尸場面*《汕頭風災之慘象(二)——存心善堂之收尸》,《東方雜志》1922年第19卷第15期 ,第1頁。
此外,善堂多沿近代交通航線流域設立,由于當時潮汕作為沿海地區航線上具有較高的事故率,每當有海難、火災、旱災、戰爭等,多由善堂掩埋隊義務救助,收尸埋葬。1925年農歷五月初七,揭陽大興輪從汕頭至揭陽港口沉沒,500多名乘客遇難,汕頭存心善堂配合綿陽善堂打撈死尸,此類海難救助事件不勝枚舉。每當天災,善堂就向饑民施食。“1941至1943年,值日寇踐踏潮汕之際,又逢旱災,民不聊生,餓尸遍野。善堂在海外華僑慷慨援助下施食。善堂人員終日勞碌。在門口大埕上,臨時砌起10來個爐灶,日夜煮稀飯,加上貢菜,至于門口外馬路上,向饑民施食,每天排長龍求食者成千。”*林俊聰:《潮汕的善堂》,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汕頭市升平區委員會文史委員會編:《潮汕善堂專輯(1)》,《升平文史(創刊號)》,第19頁。
善堂救助活動不僅僅限于組織內部,作為一個群眾性的慈善機構,其社會意義不僅是募捐財務,興辦義醫、義學等,慈善活動本身就是社會道德的體現。潮汕人認為“吾邑素有樂善好施、救急紓難之風”,善堂將這種社會道德呈現出來,其有利于在區域內形成一種追求真善美的行為導向,引導經濟條件較為優越的人士慷慨解囊,救濟貧困,服務大眾,把“積德行善”當成一個人對他人、對社會的責任,從而影響其人生命運的價值取向。
無論任何人,都可以參加到善堂活動中,這更體現了潮汕善堂“一視同仁”的善,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隱施”。善堂每到暮年便要進行施賬,通常在年關前夕,先發賬票,然后根據當年救濟的金額多少,按發賬票人數攤平發給。賬款來源,是由海外僑團和本城各大商號及殷戶慈善家捐贈。“隱施”是其中一種方式。每當暮年,街頭巷尾時常出現一支特別的隱施隊伍,這類隱施者多來自城中的賭場、妓院,因為聲名關系,他們只能以這種形式來表達對貧困者的惻隱之心。對此,民間稱為“食齋補積惡”。善堂并沒有因為賭場、妓院錢財來源骯臟對之拒之門外,反而接受其善舉,并視為一種贖罪方式。
潮汕人屬于“海洋文化”族群,具有海洋文化的靈活性、開拓性,因此善堂管理也是與時俱進的。以前善堂依靠華僑捐款和民間募捐,經費常常入不敷出,一旦發生財務危機,便由善堂管理經費的人員墊款,很多善堂會找一位經濟實力較強的會員作為“活財神”,“活財神”在善堂經費不足的時候便自行墊款。隨著時代發展需要,善堂成立了水龍局、特教學校、慈善養老院、醫院、救護隊、掩埋隊、施粥隊等系列救助機構,其服務范圍不斷拓展,延伸至環保、養老、恤孤等更多領域,甚至還開發一些能夠掙錢的產業,例如“陵園”、“殯儀館”等,提供喪葬服務,其盈利作為善堂經費,逐漸從一個散發組織成長為一個正規操作的現代化慈善機構。因此,潮汕善堂亦是潮汕人眼中的“紅十字會”。

圖4:汕頭市澄海區外埔 養義善社(胡銳穎攝)

圖5:汕頭存心善堂所建的“存心學校”( 胡銳穎攝)
隨著社會的變遷,具有地方傳統色彩的保守性宗教組織——善堂,在現代思潮與西方思想的影響下,逐漸成長為開放性的,具有現代意義的慈善機構。宗教,地方俗信與慈善文化水乳交融,慈善活動刺激了宗教事業的發展,深化了民眾慈悲濟世的宗教信仰與行善至樂的倫理道德,宗教亦成為推動慈善事業的精神之源。
潮汕善堂建筑各具風格,其材料因地制宜,裝飾藝術糅合儒釋道的哲學思想,其中的對聯、書法、纂刻、音樂、建筑工藝既是傳統民俗文化的展現,更成為建筑藝術的瑰寶,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并借助藝術傳遞宗教理念與慈善精神。

圖6:饒平海山鎮坂上村存德善堂書法(鄧建忠攝)
汕頭規模最大的善堂——存心善堂,位于汕頭市區外馬路57號,建筑面積1000多平方米,其采用貝灰結構,建筑精巧,石刻、木雕、貼瓷都出自名師高徒,各大能工巧匠獻技競藝,集潮汕各派貼瓷藝術總匯,可稱一絕,其中最具特色的嵌瓷出自潮汕嵌瓷大師何翔云之手。嵌瓷,潮汕人俗稱“扣饒”,其開始出現于明朝萬歷年間,是潮汕傳統建筑裝飾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以造型繪畫為基礎,運用剪裁、修磨的五彩瓷片鑲嵌在屋脊、檐下、照壁,表現手法細膩。存心善堂的嵌瓷佳作傳說是民間藝人斗藝所得,其《雙鳳朝牡丹》、《雙龍戲寶》是何翔云和吳丹成競技的心血之作,可惜毀于“文革”期間,今天的嵌瓷裝飾是后才修繕的。潮汕善堂建筑裝飾藝術中沒有北方代表皇權思想的龍鳳麒麟,其題材以吉祥如意、福祿壽喜、花鳥蟲魚和人物故事為主,人物故事以“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為主題思想,既體現了潮汕人重商務實,淡漠政治的族群性格,更展現了慈善的思想內涵。

圖7:汕頭存心善堂之嵌瓷(胡銳穎攝)
善堂作為一種慈善機構,其建筑藝術也透露一種柔性之美,工藝美術都屬于精雕細琢、繁復精巧的一類。自古以來,潮汕地區人多地少,資源緊張,從而養成了其事事精細的處事態度和方式,其體現在建筑中便是精雕細刻。善堂雖然是一種鄉土建筑,但是無不體現出潮汕人性格中的奢華、精致。其嵌瓷多采用浮嵌和立體嵌,色彩艷麗,裝飾多是故事人物、山水樓閣,以及花鳥等圖案,整個作品極具整體感。此外,建筑中的構件,乃至圣像也是集木雕、金漆畫、壁畫、嵌瓷于一體,古色古香,五彩繽紛。存心善堂的木雕是木雕狀元黃開賢主理,特別是“木雕蟹簍”等精品,與嵌瓷交相輝映,可惜同樣在“文革”中被破壞,其建筑飛檐靈動,雕塑玲瓏剔透,既有利于減少建筑的厚重感,有展現了潮汕人“精致”、“細膩”的文化特性。

圖8:饒平海山鎮坂上村存德善堂木雕(鄧建忠攝)
善堂借助嵌瓷、木雕等裝飾藝術表達了一種弘揚正氣、積極向上、傳承美德的精神風貌,傳遞了歡樂、喜慶、富裕的族群愿景,“孝”、“善”、“忠”等儒家文化通過嵌瓷中的英雄人物活生生地呈現出來,使得藝術、慈善與傳統人文倫理道德相融合,是善堂慈善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潮汕人自來篤信風水,風水思想與陰陽學說在善堂文化藝術中無處不體現,甚至風水五行思想融入了善堂文化的善惡報應觀,這也是其受道教思想的影響。多數善堂前方都留有空地,鄉土善堂背山面水,取義陰陽合抱。即便某些善堂位于城市擁擠地段,其仍然擇靠背而建,體現人與自然的和諧,把背山面水的格局作為最理想的景觀模式的中國建筑的風水思想。饒平縣海山鎮存德善堂等前建有照壁,符合潮汕人風水思想的“前有照,后有靠,左右有抱”。善堂整座建筑外呈方形,中軸對稱,主軸線突出,入口龍虎大門、長廊、照壁、花圃,布局相宜,組成了外封閉、內開放的院落式建筑群。既體現我國建筑的風水思想,又具有潮汕民居建筑的鮮明特色。善堂文化也充分體現了中國人古老的五行陰陽學說思想。例如善堂在救火時,以前沒有消防車,善堂動員堂員帶水槍、水桶幫助滅火,要求堂員必須手持白底黑字燈籠。白底黑字,取自陰陽學說五行相克的“水克火”之義,人們認為只有符合陰陽五行學說,其善行才能順利有效地進行。

圖9:饒平縣海山鎮存德善堂(鄭順忠攝)
善堂音樂也成為一種弘揚慈善精神的藝術形式。善堂音樂有佛的梵音,也有道的頌曲,更糅合儒家禮樂,形成獨特的潮汕善堂音樂。善堂音樂指的是善堂做法事時(如頌佛、拜懺等)唱奏的音樂,也稱之為廟堂音樂。善堂音樂一般沒有唱詞和演唱程式,只有曲調,是用打擊樂和管弦樂演奏的一種音樂藝術形式,分為“禪和腔”(亦稱善和板)、“香花板”(亦稱本地板)兩類,禪和腔節奏較慢,抑揚頓挫,讓身心寂靜。香花板則熱烈昂揚,節奏明快,讓人舒暢痛快。善堂音樂通常以嗩吶(有的則用橫笛)主奏,并配以揚琴,二胡、琵琶、三弦、椰胡等諸多樂器。管弦與擊樂合奏,曲調玄奇古樸,旋律莊嚴靜穆,清靜高雅,別具一格。“香花板”音樂曲目有《孔雀詞》、《十報恩》、《刀兵偈》、《道場偈》、《三奠茶》等。“禪和板”音樂曲目有《南海贊》、《大三寶》、《彌陀贊》、《準提贊》、《香熱贊》等。“禪”與“善”潮語同音,惟發音輕重而已。如《南海贊》,是以頌揚南海普陀山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為主題。樂曲韻律悠長,重疊,引領聽者進入飄渺的佛國,超然塵外。善堂音樂將信徒與神靈合為一體,連接著人間與梵界,引領著人們超越塵世牽絆,全心奉獻,全心仰望信靠神靈。
潮汕善堂是一座座物質與精神交輝的恢弘廟宇。宗教思想、慈善精神通過張揚的藝術形式呈現在世人面前。雖然作為慈善活動的場所,但是其建筑藝術和裝飾藝術卻無處不體現潮汕文化的內涵,善堂神像以佛為主,裝飾題材的故事人物涉及儒釋道各路神明,建筑風水是道教文化的體現,楹聯充滿儒家色彩,善堂音樂則是佛道合一,形成潮汕人多神信仰的民間宗教藝術文化,也成為潮汕人自我認同的重要內容。潮汕善堂是嶺南民間獨特的宗教藝術瑰寶,其成為文化類型學的區域表達。
[責任編輯]蔣明智
杜潔莉(1979-),女,廣東汕頭人,民俗學博士,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旅游系副教授。(廣東 深圳,518055)
*本文系國家旅游業青年專家培養計劃項目“城市化進程中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的困境及對策研究”(項目編號:TYETP201351)的階段性成果。
K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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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6)06-123-07